戴靜亭

在2010年末還討論“第五代”是個不合時宜且過氣的話題,第五代也好,第六代也罷,早已是被人遺忘的老土名詞——以藝術之名集結的代際概念,恍然就在中國電影這兩年來狂飆突進地發展中悄悄灰飛煙滅。這些論資歷、論資源、論經驗、論話語權占據了先機和優勢的一輩導演,卻并沒有成為中國電影超英趕美的主力軍,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逐漸在電影業中被邊緣化,他們曾經是中國電影的先鋒兵,但在今日的熱鬧盛世中成了徘徊的旁觀者。
如今活躍在前線上的只剩下張藝謀和陳凱歌。
在這個以數字(票房)論英雄的時代,很多的身份標簽被拋棄了,比如第X代、比如香港電影、比如地下導演、比如體制外等等。“第五代”這個原本是文化精英命名且自娛自樂的概念橫亙中國影壇二十年,也終于入土為安。
“第五代”的多數已被電影資本拋棄
二十多年前,伴隨著《黃土地》《紅高粱》等影片的橫空出世,陳凱歌、張藝謀、田壯壯、黃建新等一批來自北京電影學院78班的導演掀起了中國電影美學思維的革新和文化反思浪潮,這一批電影人從此登堂入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數度引領風騷、占據著這個圈子階層的最上方,他們開創了中國電影走海外路線、在東方西方之間閃轉騰挪的生存之道,繼而又打造了古裝大片樣板、試水電影產業化。早在張藝謀拍攝《英雄》之前的《秦頌》(周曉文)、《荊軻刺秦王》(陳凱歌)、《誰說我不在乎》(黃建新)、《緊急迫降》(張建亞)乃至后來的《門》(李少紅)都不乏各種市場化的野心。但是,除了登上廟堂從而一騎絕塵獨孤求敗的張藝謀和一路艱難地在大眾和自我之間磕磕絆絆、終于以《梅蘭芳》和《趙氏孤兒》基本取得平衡的陳凱歌,其他人似乎逐漸淡出了中國電影火紅年代的第一線。
曾與張藝謀、陳凱歌并列為三劍客的田壯壯一貫最有自己的風骨,甘于寂寞是他的個人選擇,所謂電影的繁榮光景對于儼然出世的田壯壯來說恐怕比浮云還浮云,一部低調完成、平淡收場的《狼災記》其實壓根不算他的“古裝大片”嘗試,田壯壯的孤傲又怎解得了被《英雄》《黃金甲》培養出來的觀眾之風情,骨子里的文藝氣質和意境追求被錯誤地包裝為商業大片,錯位得不倫不類。黃建新曾是那一批導演中唯一善于洞察現實生活、表現都市題材的“異類”,但走上仕途的他已多年沒拍電影(《建國大業》除外),協調香港電影人融入內地電影業是他這些年孜孜不倦、最具建設性的工作,如今也確實大見成效。
電影市場過去的不景氣讓很多導演轉向電視劇,而能把電影風格帶入電視劇、將電視劇也拍成個人作品的導演卻只有李少紅,一直堅持電影電視兩條腿走路的她卻被重拍《紅樓夢》這件“政治任務”式的“電視劇訂單”拖累了三年,干的是工匠的活,頂的卻是人民公敵的罵名,其間的苦衷只能變成數年后再敘說的曲折。但在鋪天蓋地的網絡口水下短期內摘不掉“新《紅樓》導演”這頂帽子。把新《紅樓》這個燙手山芋扔給李少紅的正是她的同學胡玫,早已徹底轉型電視劇導演的胡玫倒是緊緊地抓住了電影市道興盛的好時機,只是她那部也試圖古裝大片一把的《孔子》即便有國際巨星加盟也掩蓋不了骨子里小家子氣的電視劇范兒,1億出頭的票房看似風光,其實與投入完全不成正比、足以令投資方肝腸寸斷。拍了十幾年電視劇的周曉文同樣在今年尋找到了重回影壇的機會,但看過他的新電視劇《晚婚》的人一定比看過新片《百合》的人多上千萬倍,這部故事恍如《知音》電影版的片子悄無聲息地在院線滑過。
事實上,除了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和黃建新,那一批中的其他導演幾乎全都在忙著接電視劇的活兒,《天下糧倉》《茶館》、新《西游記》這些大戲的背后正是吳子牛(亦曾是新《水滸》的原定導演)、何群、張建亞,如果想拍諸如四大名著這樣有分量的所謂電視劇大戲,這些導演是品質之選,但現在如果想拍一部電影大片,他們似乎不再會進入投資方的視線。
張藝謀太討巧 陳凱歌很糾結
當然,張藝謀和陳凱歌還屹立在潮頭,只是,一位成功得太討巧,一位迄今很糾結。張藝謀無疑是他那一輩中處世最聰明的人,他審時度勢地把自己的才能和商業嗅覺與政治權力綁定在一起得到了最大化的發揮。在一個商業倫理遠遠不夠完善的社會,標準如此模糊,規則游移不定,唯一不變的是權力,依附權力理所當然地成為最實用的方法。作為一名有中國特色的成功人士,張藝謀已經登峰造極,但作為一名電影人,不知他會不會懷念《紅高粱》時代的那股神勇?在爛片橫行的今天再回頭看《英雄》,其各個技術環節都十分出色,單從影片品相而言水準不低,但內里那種脫離大眾的特權階層視點依舊極其令人齒寒。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張藝謀的審時度勢也表現在他比同輩導演更“潮”,更善于把握流行文化:從追隨伊朗電影熱拍了《一個都不能少》到跟在《臥虎藏龍》身后進軍武俠片,從啟用周杰倫到火速組合小沈陽與《武林外傳》班底,從二人轉到網絡小說,張藝謀堪稱中國影壇的時尚先生。
相較于張藝謀的靈活變通,陳凱歌的艱難在于他變通得還不夠徹底,他就像自己電影中的幾乎所有主角一樣很軸又很糾結,既無法像田壯壯那般決絕地躲進小樓成一統,也做不到如同張藝謀一樣長袖善舞、八面玲瓏。他一直在猶豫、掙扎,所以即使他也在越來越多地考慮觀眾、考慮投資方,但他的電影始終堅持品質和情懷,從《無極》到《趙氏孤兒》,他在個人表達與商業需求之間努力尋找著平衡。
事實上,當年第五代電影人的歐洲人文電影素養、學院派趣味、哲理化美學、沉重的社會反思責任感決定了他們與普羅大眾口味之間的差距。張藝謀的成功除了個人能力,恰恰就在于他完全拋棄了第五代原初的價值觀和思維模式。盡管他的潮流感尚未達到馮小剛娛樂大眾那爐火純青的水平,但因為他已經是中國影壇最有權勢的導演,所以他早就超乎電影業競爭之外。而陳凱歌一直在糾結中努力地彌合這種差距,至少直到今日資本依舊認可他的努力。至于那一代的其余導演,受困于商業類型片技巧的極度匱乏,抑或電影觀念的陳舊落伍,只能被當下四處涌動的“熱錢”所拋棄。
更大的危機在新人嚴重匱乏
尷尬的又何止第五代,比他們年輕的那些內地導演在這兩年中國電影的爆炸式發展中同樣難覓蹤影。打開年度票房排行榜,張藝謀和馮小剛這兩位勞模之外,內地導演屈指可數。究竟誰搶了他們的飯碗?《狄仁杰》《精武風云》《葉問2》《錦衣衛》《槍王之王》《越光寶盒》《全城戒備》《全城熱戀》……這些香港電影人出品的影片占據了票房榜的多數席位。可以說,今日中國電影的中堅力量是一群香港導演。香港導演嫻熟的類型片技能和經過港片黃金年代磨練出來的經驗使他們能夠確保交足行貨,即便只是翻炒自己過去的冷飯也足以蒙混過關,完成資本熱錢在急速擴張的電影市場中搶錢的使命。
對于投資人來說,他們可以因為陳凱歌的名氣與地位而給他空間慢慢地摸索和嘗試,但他們也只能等得了一個陳凱歌,等不了所有內地導演都如此緩慢地完成市場化的蛻變。電影市場合理的架構應該是穩固的金字塔型,高成本巨片是位于塔尖的少數,中低等成本的商業類型片才是構成主體和塔基的多數。正是在中低成本電影這方面,香港導演個個都是好手:成本控制得當、拍片速度夠快、回收穩定。
在中國電影產業化還剛開始的當下,以票房論成敗本身其實并沒有錯,只是,靠著把上世紀90年代的港片復刻出一個更加粗制濫造的版本來蒙騙觀眾是否會重現當年香港電影的雪崩?也許,中國市場足夠大多少可以降低這樣的風險。但在好萊塢,尊重觀眾那也是一條百年未變的黃金定律。
中國電影盛世下的隱憂根本不在于第五代、第六代的消失,電影觀念與時代脫節且遠遠落后于全球電影發展(無論電影工業抑或藝術電影),理應被淘汰。真正的危機在于新人的無比匱乏,寧浩之后,值得一提的新導演僅僅只有金依萌、丁晟等寥寥數人,可《瘋狂的石頭》都已經是五年前的電影了。在今日中國電影界,主力軍的面貌與十年前的國產片、二十年前的港片似乎沒有什么區別,平均年齡直奔五十歲大關而去。而在好萊塢,32歲的McG執導了1億成本的《查理的天使》、34歲的布萊恩·辛格開始掌舵《X戰警》系列、35歲的克里斯托弗·諾蘭已經接手了《蝙蝠俠》。在極度短視的市場環境下,我們不可能期待誕生《盜夢空間》,只能被《大內密探零零狗》和《越光寶盒》一次次轟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