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閻禮

目前,震驚全國的重慶掃黑大要案已經陸續進入宣判階段,一批又一批的案犯受到法律的公正處罰。打黑除惡也被媒體與社會各界廣泛關注。
對此,有公眾產生疑問,打黑除惡是否是“一陣風”的政治運動?到底有沒有法律依據?
其實,無論是成文法的“大陸法系”,還是判例法的“英美法系”,在立法方面都有一個共同的原則,即先有了社會矛盾,然后通過立法進行規范、調整。“法無明文不為罪”。因為刑法是國家強制性規范,對一個人的行為所作出的是否定評價,甚至是徹底的否定性評價——剝奪生命刑。所以,必須慎之又慎。特別是對待“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必須有明文規定,否則,即與刑法的“罪刑法定”“罪責相適應”的剛性原則相違背。
從司法實踐來看,我國近30年來,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幾乎每10年就出現一個“標志性人物”。從而催生了立法,而且,隨著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犯罪變化,法律也勢必根據打擊涉黑犯罪的需要作出相應調整,這樣,才能使打擊黑社會性質犯罪有法可依。由此不難看出,我國的打黑工作之所以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最關鍵的是有法律做堅強的后盾。
這些年來,筆者采訪了幾個重要案例,親身見證了我們國家“打黑”方面的立法從無到有、從弱到強、不斷調整的過程。
哈爾濱“喬四”催生“黑社會性質組織罪”
上世紀80年代末期,哈爾濱進行大規模的城市改造。由于當時拆遷業比較混亂,這就成了一些人大發橫財的機會。但這活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首先就是被拆遷的一些單位和居民不愿意搬。所以盡管拆遷利潤豐厚,一些拆遷企業也只能望洋興嘆,無可奈何。
這時,靠“黑”和“講義氣”在道上已出了名的喬四(真名宋永佳),便主動帶領手下打手承包了一個拆遷工程,被拆遷對象本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想法,不得不接受了拆遷。嘗到了甜頭的喬四很是得意,他決心把拆遷做大做強。于是他邊攬工程邊網羅一批臭味相投的人,放話“哪里有難拆的活只管給我!保準拿下”。
恰好這時某開發商正為一拆遷工程發愁,便找到了喬四。喬四一拍胸脯,“沒問題,可你的錢也要多給一些,因為我手下有一幫兄弟要吃飯,我全靠他們出力。”于是,開發商答應多出一倍的傭金。
次日,喬四帶了上百名兄弟,一律白手套、黑西服、光頭、墨鏡,氣勢洶洶地來到被拆遷地。喬四將居民與一單位的領導叫到一起,說:“我攬了你們這里的拆遷工程,我今天把你們找來,想告訴你們,我叫喬四,是道上混的。你們看——”說罷,他從后腰“嗖”的一聲拽出明晃晃的菜刀,嚇得被拆遷人雙腿發抖,連連往后退。
此時,喬四手起刀落——剁掉了自己的一個小指頭,然后,環視了一圈,說:“我知道你們不愿意搬,沒關系,如果你們誰能照我的樣子做一遍,就可以不搬了。但必須馬上做出決定,我手下的兄弟們脾氣都不太好,沒有耐性等啊!”
結果可想而知,喬四順利完成了拆遷任務。
“辦事利索”“真有魄力!”喬四的名聲在哈爾濱越來越大,一些拆遷單位主動花大價錢去請喬四拔所謂的“釘子戶”,此時的喬四可謂日進斗金。為了壟斷拆遷行業,喬四用“暴力開道,刀槍說話”,不斷“開拓業務”。1986年5月,喬四因承攬一項拆遷工程與另外兩個拆遷商發生糾紛。他帶領手下大打出手,先傷一人,又用啤酒瓶打昏另一人。
數年后,喬四壟斷了哈爾濱市的拆遷業、建筑業,還霸占了一些高檔酒店。除此之外,喬四還綁架、收保護費、放高利貸、強迫交易、搶劫等,無惡不作。一次,喬四得知一個與他有矛盾的人正在某舞廳跳舞,便派手下將其挾持到車上,用刀將其腿部刺傷。隨后,此人又被帶到喬四面前,喬四舉起匕首連連朝他的頭部與背部劃去,此人頓時鮮血直流,血淚模糊地苦苦哀求:“四哥,四哥,你饒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與你作對了。”
喬四的坐騎是奔馳600型轎車,掛的牌照更是牛——“黑A88888”,他的車一上路,所有的車都得讓道,不讓就打;有時,他違章了交警都不敢管。此時的喬四已經成為幾個企業的“老板”,他還拉了一批公檢法部門的官員和黨政干部下水,平日里在一起吃喝嫖賭,稱兄道弟。喬四有事,他們充當“保護傘”,并為喬四充當“狗頭軍師”。喬四囂張地自詡“咱黑白兩道都吃得開,不能說呼風喚雨吧,但在哈爾濱的地盤上沒有我擺不平的事兒!”
福禍無門,唯人自招。1990年春,一位中央領導到哈市視察工作,聽到有人控告喬四犯罪集團的累累惡行,非常重視。不久,不可一世的喬四及他的犯罪集團被徹底摧毀。1991年6月的一個天晴日朗的上午,喬四因犯有故意傷害罪、非法持有槍支罪、行賄罪等數十項罪,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在哈爾濱市郊區被執行了槍決。
當時,媒體紛紛以《冰城,一個黑社會的覆滅》為題進行了重點報道,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特別是引起了立法界的密切關注。有關專家對此案進行了專題調研,他們認為,喬四已經具備了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的特征。此后,又有類似的集團犯罪,可當時法律并沒有“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這一罪名。出于打擊這種犯罪的需要,立法界經過多次調研與論證,最后慎重地建議增設“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上報最高立法機關批準。
于是,在1997年新《刑法》修改時,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決定《刑法》增加“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這就是《刑法》的第二百九十四條——“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是指組織、領導或者參加以暴力、威脅或者其他手段,有組織地進行違法犯罪活動,稱霸一方,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嚴重破壞經濟、社會生活程序的黑社會性質組織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包庇黑社會性質組織,或者縱容黑社會性質的組織進行違法犯罪活動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剝奪政治權利;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近日,筆者采訪了曾參與新《刑法》修訂,增設“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刑法學專家樊崇義,他是中國政法大學的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樊崇義介紹,他在參與增加這項罪名時,認為以喬四為代表的一些犯罪集團具備了“黑社會性質組織”的行為特征、組織特征等,這種犯罪具有經濟實體、成員固定、以商養黑、以黑護商,社會危害大,是有組織犯罪的最高形式。而且隨著經濟轉型和社會變革的加快,這類犯罪在各地都有發生,為了適應打擊犯罪斗爭的需要及時進行立法。
筆者問:“為什么稱其為‘具有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而不像意大利、日本、美國等國家那樣,直接稱黑社會犯罪?”
樊崇義答:“這是基于兩個層面的考慮,首先是擔心一些人誤解,以為我國真的像境外的黑社會犯罪那樣猖獗,造成心理恐慌,影響百姓生活,也不利于社會穩定。另一層面是根據實事求是的立法原則,我國的政體與國體決定我們是多層級領導,即使中國的某個黑社會性質組織買通公、檢、法,但還有黨委、政府、武警,即使是有天大的神通,把一個地方的權力機關,甚至國家機器全部‘擺平了,但還有上級部門,直至黨中央、國務院、中紀委、軍委等,還是有足夠的力量能夠完全、徹底地鏟除掉所有的涉黑犯罪組織,所以,中國的黑社會性質犯罪根本控制不了一個地區的所有部門,與國外具有本質的區別。”
兩起案件拉開全國“掃黑”序幕
有了立法規范,就可以有的放矢。但自1997年新《刑法》增設了第二百九十四條“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以來,在之后幾年之內,全國司法機關都未使用該罪名審判案件,直到2000年前后,才有兩起典型案件使用這項罪名,也由此拉開了全國范圍“打黑除惡”專項斗爭的序幕。
之一是“浙江溫嶺張畏涉黑案”。1999年5月2日下午2點,按照浙江省公安廳刑偵總隊長王曉鳴的要求,臺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長應中華帶8名干警(全部持槍),到溫嶺市區銀海賓館集合。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后來被收錄到溫嶺百年大事記。這天公安干警抓捕了涉黑首犯張畏、王芳等團伙成員。在接下來的一年里,又先后有184人被查處,其中黨政、司法、金融機關干部42人,包括溫嶺市市長周建國、公安局局長楊衛忠、財政局局長洪烈明……溫嶺政壇經歷了一次徹底的大地震。經查,案犯張畏、王芳等黑社會性質的團伙成員,在為非作歹的5年里,造成1人死亡、3人重傷、20人輕傷,并涉及金融詐騙等犯罪,涉案資金高達5.03億元。2001年3月12日,張畏、郭海華犯有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傷害(致人死亡)等25項罪,被判處死刑,其他案犯分別被判處無期徒刑、有期徒刑。
之二是“沈陽黑道霸主劉涌案”。沈陽黑道霸主劉涌勾結宋建飛、董鐵巖等人犯下一樁樁令人發指的罪行:劉涌槍擊派出所所長,為搶他人的女朋友把人打殘,為了壟斷煙草生意將人在街頭活活打死等。但劉涌不但長時間沒有受到打擊,還當上了沈陽市人大代表。原因是劉涌的保護傘竟然是許多要害部門的“一把手”。
天不藏奸。罪惡總有清算之日。2000年7月1日,正義之劍終于出鞘了。時任遼寧省公安廳副廳長兼沈陽市公安局局長的楊加林(后提拔到公安部任治安局常務副局長),在掌握確鑿證據后,果斷下達了抓捕命令,但卻意外地讓劉涌等案犯漏網。最終,劉涌帶幾個人逃到黑龍江黑河口岸,準備逃到境外時,被抓捕歸案。
由于此前已秘密偵查了近一年的時間,所以,預審一段以后,沈陽市公安局就作出了請求批準逮捕的呈報,上報給沈陽市人民檢察院,但沈陽市人民檢察院卻屢次退補。在公安部等有關部門的協調下,雖然同意批準逮捕,但卻不是依照沈陽市公安局呈報所要求的以涉嫌犯有“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逮捕。沈陽市檢察院說劉涌等案犯“不構成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個別人還振振有詞地挖苦“堂堂的沈陽市公安局都是文盲,怎么連法律文本都看不懂,白紙黑字的法律條款明確寫著‘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構成的要件之一是要有‘保護傘,現在沒有‘保護傘,怎么批捕?我們檢察院可不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如果批捕的話,也只能以個案批捕。”
當時,劉涌行賄的沈陽市長慕綏新(被判死緩)、常務副市長馬向東(被判死刑)、檢察長(后被判刑)等人還都在臺上,盡管沈陽市公安局打黑在全國美名遠揚,公安部給記了集體一等功,但沈陽市公安局在本市連個新聞發布會都開不成,寫好了新聞通稿,準備好了會標,開會那天,事先通知到的新聞單位卻無一到場。而且,社會謠言不斷,說什么“楊加林被雙規了”“劉涌案辦錯了,這是破壞沈陽市的穩定”等等。因為當時“保護傘”還都在臺上,沈陽市公安局的打黑工作特別難。直到中紀委抓捕了這些“保護傘”,劉涌案才得以順利批捕、起訴。
劉涌案無論是起訴還是審判,都是一波三折。一審死刑,二審死緩,再審死刑,這是公眾所了解的,此案的復雜還在于一些不為外人所了解的情況。恰好筆者當年全程跟蹤此案,了解到一些鮮為人知的內幕,也是在2002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人大常委會出臺“立法解釋”的一個重要原因。
這期間,沈陽市公安局向全國人大常委會積極反映打黑在沈陽遇到的問題——不是沒有“保護傘”,但“保護傘”在臺上,在司法實踐中不好操作。而其他地方也遇到了這樣的尷尬,所以,當務之急是需要立法機關進一步解釋。
2002年4月,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上,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條第一款增加了立法解釋,“黑社會性質的組織”應當同時具備以下特征:
(一)形成較穩定的犯罪組織,人數較多,有明確的組織者、領導者,骨干成員基本固定;
(二)有組織地通過違法犯罪活動或者其他手段獲取經濟利益,具有一定的經濟實力,以支持該組織的活動;
(三)以暴力、威脅或者其他手段,有組織地多次進行違法犯罪活動,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
(四)通過實施違法犯罪活動,或者利用國家工作人員的包庇或者縱容,稱霸一方,在一定區域或者行業內,形成非法控制或者重大影響,嚴重破壞經濟、社會生活秩序。
此前的《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條規定,定性黑社會性質組織必要條件之一就是要有“黑保護傘”,如果沒有“保護傘”,就不能按照“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來懲處。而新的立法解釋規定,只要在組織形態、犯罪特征、社會危害性等方面符合黑社會組織的特征即可定性。
打黑,最強大的武器就是法律
由于立法機關作出了新的立法解釋,就解決了司法機關在打黑上遇到的難題。筆者2002年10月底在廣東省東莞市中級法院就遇到這樣的例子。東莞打黑第一案中,20名被告終審均被判處兩年以上徒刑直至死刑,其中有4名成員被判處死刑,5名成員被判10年以上有期徒刑。綽號“鈴眼庭”的李庭芳被判犯有9項罪行,數罪并罰被判死刑。
判決援引最新立法解釋。
該立法解釋解決了兩個問題,一個是雖然有“保護傘”,但暫時尚未挖出,照樣可以適用《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條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另一個就是確實沒有“保護傘”,但其具備立法解釋中所列犯罪特征照樣可以定罪審判。
由此看出,打黑,最強大的武器就是法律。不僅要嚴格依據法律與立法解釋,而且遇到有復雜的疑難案件還需要上級人民法院依法啟動相應程序進行審判。比如被稱為“中國法治史上的標志性事件”的沈陽劉涌案件。
2003年10月11日中午,遼寧錦州市公安局40多名防暴警察將劉涌從監獄押解至錦州市第二看守所,其目的是將其解回接受最高人民法院的再審。劉涌當時穿著藍底白條的囚衣,精神委頓。他在看守所內沒人呼其姓名,他的代號是“1011”。
據管教講,劉涌是一個極有城府的人。一審法院判處他死刑,而二審法院改判為死緩后,他很是得意。而最高人民法院10月8日通知他將進行再審,他當時就木然地說了兩個字“完了”。
2003年12月22日上午,在遼寧錦州,審判長用一個半小時宣讀劉涌一案再審判決書。到此,由最高法院5位法官組成的合議庭,給歷時3年一波三折的“沈陽黑幫老大”劉涌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一案畫上了句號。黑梟劉涌終于被以注射的方式執行了死刑,根據為《刑法》第二十六條第三款——“對組織、領導犯罪集團的首要分子,按照集團所犯的全部罪行處罰。”此前,劉涌集團的骨干宋建飛因傷害致死已被判處決。而宋就是為了維護劉涌的不法利益才在光天化日之下將煙販王某活活打死。
劉涌是自新中國成立以來首例最高人民法院對一起刑事案件主動啟動再審程序的案件。
最近,公安部刑偵局副局長、“打黑辦”負責人廖進榮對筆者說,自開展打黑專項斗爭以來,面對打黑工作的復雜性與艱巨性,中央政法委加強對打黑工作的領導與協調,最高檢與最高法為了這項工作的順利進行加強監督與業務指導;公安部成立了“打黑辦”,對案情復雜、偵辦難度較大的涉黑案件進行掛牌督辦,采取派員督辦、調閱案卷、指定管轄、異地用警等措施。比如,對沈陽的劉涌黑社會案、鄭州的宋留根黑社會案,以及重慶的系列黑社會案件都采取督辦、指導協調等措施,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也積累了成功的經驗。 (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憲法與行政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