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揚 唐軼 劉婷
逼仄的居室、狹小的床位、昏暗的空間,不足以安放理想,但這些群居的小窩,卻是背井離鄉、安身立命的流亡之所。為何到此,又往何處去?沒人知道答案,無論是睡在上鋪的兄弟,還是無聲無息的你。張楚唱到:我沒有心事往事只是只螞蟻/生下來胳膊大腿就是一樣細/不管別人穿著什么樣的衣/咱們兄弟皮膚永遠是黑的……
“蟻族”,是指大學畢業生低收入聚居群體,他們和螞蟻有類似特點:高智、弱小、群居。
一個北大博士后經過兩年調查后提出,“蟻族”已成為繼農民、農民工、下崗職工后的第四大弱勢群體。
京城米貴,蝸居不易
曾在唐家嶺租住的狄群,本科就讀于北京一所高校,學的是經濟,他在找工作時很快發現,所學的知識根本用不上。狄群只能從電話銷售做起。這份工作底薪每月1000多元,做得特別辛苦才能賺到兩三千元。工作內容就是周而復始地拿著客戶資料打電話,這讓狄群逐漸感覺枯燥。他干了9個月后辭去了這份工作,花了1萬多元參加培訓班學習了手機系統編程。2008年11月結束培訓后,狄群在一家外企找到了工作。
鄭章軍(化名)3年前本科畢業時,和5名同學來到了這里。每人半年1350元的房租,他們住進了布局如同大學宿舍的億展公寓。一周前他剛搬到位于五道口的新住處。五道口的房租高,鄭章軍得做更多的私活兒。他的弟弟成為他們村里的第四個大學生,今年考上了天津師大。家里雖然經濟條件尚可,但鄭章軍還是主動攬下了給弟弟交學費的責任。“我告訴他,在學校主要學你自己真正感興趣的,專業課不掛科就行。”作為過來人,他當然希望弟弟少走彎路。
像狄群、鄭章軍一樣的“蟻族”主要是畢業5年內的大學生,剛接觸社會,處于為夢想奮斗的初期。據調查,四成左右的受訪者有“充電”計劃。當被問及是否準備攻讀更高的學位,近四成的受訪者表示出了相關意向,而對于專業技術資格證書,則有更大比例(41.8%)的受訪者表示自己正在準備考取。
在張冉等調研員看來,狄群他們的生活都很不容易。“蟻族”把青春停靠在唐家嶺、小月河、馬連洼等“聚居村”的階段,像是正在蓄能的光子,一旦蓄足能量,他們就會向高一層的社會軌道躍遷。
在《蟻族》一書中不乏“再多的困難我也不會回頭”“人活著,就要不停地往上走”之類的自我鼓勵。《蟻族》主編廉思在該書的“后記”中寫道:“住在‘聚居村里的‘蟻族正在以實際行動詮釋著‘奮斗的真正含義。剛畢業的他們面對生活顯得捉襟見肘,但是這些能直面現實、接受現實的年輕人具有強大的精神動力,他們有自己的理想,而且正在積蓄力量為實現這些理想奮斗。”
生存以上,生活以下
馬李莊,是北環汽配城附近的一個城中村。
傍晚是城中村最繁華的時候,賣麻辣燙、炒面、烤魷魚的小攤點隨處都是,昏黃的燈光下,老板熱情地招呼著剛從外面回來的人們。這兒路很窄,樓挨樓,頭頂上除了各色招牌,還有縱橫交錯的電線。
盡管村落擁擠、凌亂,但“配套”還算齊全,超市、飯店、理發店、診所、網吧、澡堂一應俱全。樓道里,送煤氣、修電腦的小廣告隨處可見。
畢業兩年多了,高程一直住在這里。2007年的6月,他從學校扛來了被褥和電腦,同學倆人在這兒落腳。
這是一間7樓的一室一廳,房間三四十平方米。兩張床并起來的“通鋪”,一張桌子,一個折疊飯桌,一臺會自動調臺的電視,一個落滿了灰塵的折疊儲衣柜,凌亂而擁擠。
飯桌上放著沒來得及扔的一次性餐盒。高程說,他常在樓下買飯,晚飯3元錢就能解決。屋里沒天然氣沒熱水,衛生間狹小而陰暗,冬天洗臉洗頭多用涼水。
“都習慣了,同學也都這樣,有的會買個‘熱得快燒水。”高程說,夏天在衛生間沖涼,地面潮濕會生蟲子,冬天就去外面的澡堂洗,一次5元錢。這樣的房子每月210元,水電費和房租倆人均攤。
高程大學里是學設計的,他賣過空調,推銷過牛奶,也在廣告公司做過設計。剛畢業時,他每月工資只有四五百元,勉強能生存。
高程說,不想用人生最好的時間給別人打工,2008年他決定單干,在21世紀社區租了個標間做辦公室,搬了自己的電腦,從舊貨市場挑了桌椅,公司就開張了。
公司只有他和同學倆人,他不僅要做設計,還要拉客戶,管好錢。
為爭取到更多業務,高程對目標群體采取地毯式轟炸,從北環附近的汽配大世界,到南三環附近的汽配城,他幾乎每家都拜訪過。從北環到南三環,這樣的路有時他一天要來回跑兩趟。
比起勞累,心理上的痛苦更折磨人。高程說,他是個內向的人,也沒年齡優勢,有的老板根本不把他當回事,還有人為幾元錢使勁兒壓價。“怕遇上難纏的客戶,但為了生存,每天早上我逼著自己出去。”高程說。
為保證公司運營,他要省吃儉用,要斤斤計較,“南三環汽配城從一端到另一端,坐摩的要6元錢,總舍不得。”
“收入不穩定,有時只有幾百元錢,好時會2000多元。”高程說,盡管掙的不多,但他是在為自己奮斗。
理想向左,現實向右
他們的居住環境大多如此:人均不足10平方米,“終日不見陽光、居室密不透風的底層住戶,只能把洗滌的衣物掛在樓頂。”“走廊里散發著臭味,黃色的污水左一攤右一攤的在地面上流淌。”“小小的房間里有3張上下鋪,兩張桌子。桌子像個百貨商場里的貨架,堆滿了各種東西:一個落滿灰塵的飯盒,一罐豆腐乳,杯子,書……”
“蟻族”們每天的第一個挑戰,就是如何把自己塞上那輛滿得快要爆炸的公共汽車。
在聚居村生活的鄧錕,寧可每天5點早早起床,因為那兩個小時擁擠的公共汽車。
廉思則在唐家嶺看到這樣的一幕:清晨,那條唯一進出聚居村的路上,烏泱烏泱的人在向公共汽車瘋跑,烏泱烏泱的人在擠,車站有4個交通協管員,此外還有4個人。正納悶他們是干什么的,就看到他們在奮力推人,以便車門可以關上。由于聚居村普遍處于城市邊緣,于是“蟻族”們要在腳不沾地、連呼吸都困難的公車上,忍受平均每天上班的兩小時與下班的兩小時。
當然,他們已“習慣”或正在“習慣”忍受。他們已經“習慣”了臭水溝邊賣豬蹄的小飯館,“習慣”了小網吧、小診所、小成人用品店的無規無序,他們也“習慣”了每月收一次保護費的家伙……
根據跑遍北京“蟻族聚居村”的廉思統計,聚居村2003年開始顯現,2007年漸成規模。在北京大概有十幾萬“蟻族”,其中兩個比較大的聚居村——唐家嶺、小月河各有約5萬人,此外還有昌平的沙河等地。上海、廣州、杭州、武漢、西安、鄭州也都有此類聚居村,在全國來看至少上百萬人。
“蟻族”們基本都是“窮二代”,在書中,廉思這樣寫道:根據我們的調查顯示,“蟻族”大多來自農村和縣級市,家庭收入較低,他們的父母處于社會中下層。他們從小被灌輸的是好好學習,將來考取大學,從而改變自己的人生,十年寒窗考上大學后,他們仍然為了今后能找到一個好工作而努力學習。但畢業時他們卻發現,由于自己沒有“硬”關系,只能又回到“村”里。
夢想被現實擊碎遠不是他們精神困境的全部,他們還面臨著隨時的比較。他們擠在罐頭一般的公共汽車里,一身臭汗,看到路上有人開好車;他們上班去做薪水微薄的工作,接觸到的有些人拿著高薪、住著別墅;甚至同齡人中的“富二代”也在和他們形成鮮明的對比,“比如同學是北京戶口,家里有門路,走到哪兒都是‘老子帶他一程,很快有車有房,這種刺激太大了。”
他們甚至難以回家,難以有“退路”。
“再苦,在北京過得再差也是家里的寶啊。”廉思說,“跟家人只能報喜不報憂,春節不敢回家,不是買不到票,因為很多人都有晚輩了,給壓歲錢給不起。他們也不讓家人來北京,怕家人看見自己的生活。他們回家難以發展,因為所學專業回家后更尷尬,學國際金融、國際貿易、國際關系,回縣里干嗎?家里人也不會讓你回去,覺得回去丟人。”
重重壓力之下,這群年輕人封閉、敏感,因為他們自卑。在調查的心理自評量表中,“蟻族”的強迫、抑郁、敵對、人際關系敏感、焦慮、偏執等分值均高于正常成人值,普遍處于心理亞健康狀態。
明天還在,夢想不滅
一位調研員這樣寫出“蟻族”們的心聲:“我們有的,只是一些小小的、平凡的愿望。在被生活的重擔壓倒之前,我們想要的,不過是一塊屬于自己的立足之地而已。”
為了這樣的立足之地,他們尤其相信奮斗,相信勞動,并且絕少抱怨,雖然他們大多做的只是保險推銷、餐飲服務、廣告營銷、電子器材銷售等低收入工作,只能掙到1500元~2000元的工資。但當廉思和他的調查小組與一個個“蟻族”聊天,發現他們身上幾乎都具有勤奮上進的精氣神時,他們一次次被感動。
“這么差的條件,這么臟亂的生活,他們吃得了這個苦,因為他們年輕,他們有夢。他們常說,我并不是失敗者,我只是尚未成功。小月河人的夢想是王寶強,因為王寶強曾在那里住過,因為曾經卑微的王寶強成功了。他們是多么渴望成功啊!”
很多“蟻族”對廉思說:“我希望自己3年內有一輛車,5年內有一套房。”但廉思卻在擔心,擔心他們精氣神泄了以后怎么辦。“3年之內沒有車,5年之內沒有房,怎么辦?這個時代,成功并不容易,又能有幾個王寶強?”
也許,解決此問題需要大智慧,需要社會上水平更高、更有影響力的人來關注他們。而社會要做的是,如何讓他們看到未來。
(幽云摘自《中國觀察》廖新生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