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死亡日記

2009年9月,一個名為“2009人生過半”的網(wǎng)友在天涯重慶發(fā)帖,說自己患了癌癥中的癌癥——左下肺小細胞癌,生命進入以月計甚至以天計的倒計時。這位真名為胡志明的42歲男人,幾乎每天都在網(wǎng)上發(fā)帖記錄自己在治療過程中的心路歷程以及家庭對他的無悔付出,記述他對生命、對妻兒的不舍與眷戀……

2009年9月6日

有誰知道治療肺癌的醫(yī)生

在天涯重慶發(fā)這篇帖子時,我?guī)缀鯖]有抱任何期望。家人和醫(yī)生的表情,已經(jīng)清楚地讓我明白,自己得的這病遠比想象的要可怕得多。我并不害怕死亡,只是一想到年僅9歲的兒子和深愛的妻子,就比任何時候都想活下去。

2008年9月,我就常感到胸口隱隱疼痛,當時工作很忙,因此并未在意。等手頭的工作告一段落,已經(jīng)是2009年4月了,胸口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到西南醫(yī)院檢查,確診是肺癌。當聽說我母親是得肺癌去世的,我平時抽煙又很多,醫(yī)生低聲說了句:“太不負責任了!”他當時的神情,我永遠不會忘記。

如果我及時到醫(yī)院檢查,如果我平時養(yǎng)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如果我不抽煙不喝酒……然而,人生卻沒有那么多的假設(shè)讓我可以“如果”。

在確診是肺癌后,我的主治醫(yī)生告訴我進行保守治療,建議我去看中醫(yī)。現(xiàn)在我的關(guān)節(jié)疼得越來越厲害,前段時間吃止痛片還有效,每天還可以勉強到樓下去散散步,可現(xiàn)在吃什么藥也不管用了。每當疼痛難忍時,我就想,人終歸都得走到死亡這一步,只是我提前去了而已,沒什么大不了。可這樣的自我安慰只是自欺欺人,我是如此渴望活下去。

最開始,我也曾相信自己能夠戰(zhàn)勝病魔,相信奇跡會在自己身上發(fā)生。但現(xiàn)實是,我不久就將離開這個世界,每思及此,妻子、兒子、親友的面孔就會在腦中映現(xiàn),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每每看到關(guān)于死亡的帖子,便會立刻關(guān)掉,我還是不敢面對死亡。然而隨著病情一天天加重,我不得不一點一點地放棄了能夠治療或者長期控制病情的幻想。從絕望、希望、奢望到徹底失望,我最終回歸到現(xiàn)實,努力去面對一切。

病痛的折磨讓我必須直面死亡,也因此慢慢理解了生死,雖然在想到妻兒時,仍舊控制不住地淚流滿面。

2009年9月14日

爸爸,你的病好些了嗎

疼痛帶來的折磨讓我生不如死,我準備要離開這個世界,這樣,對家人和自己都是一種解脫。

那天深夜,我拿出了偷偷預備好的安眠藥,準備自殺。臨死之前,我想再去看妻子和兒子一眼。看到熟睡中的妻子臉上雖然掛著深深的疲憊,眉角卻依舊流露出堅韌,我失去了勇氣,想多留在世上陪她一天,最終,我把藥倒進了馬桶里。后來我才知道,很多個晚上,我睡下后,妻子常偷偷跑到衛(wèi)生間痛哭。

9歲的兒子每天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床邊來看我,第一句話總是說:“爸爸,你的病好些了嗎?”當聽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會表現(xiàn)得十分高興,說要我好了以后帶他去北京看升國旗。年初時,我曾答應(yīng)過他,國慶節(jié)時帶他去看升國旗……想到這里,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

每天兒子上學、妻子上班后,我便開始了自己孤獨的一天,看電視,或在16樓的陽臺上遠眺小區(qū)的綠色和行色匆匆的人們……

腿部關(guān)節(jié)越來越疼痛,晚上睡覺成為我一天中最痛苦的時候,每當這時,我便會再一次想到離開這個世界,解脫自己;可隨即又會想到妻子和兒子,心中就充滿了不舍。每晚,我都在這樣的矛盾中掙扎,內(nèi)心所受的煎熬一點兒也不比病痛帶來的煎熬少。親人們都知道我的病情,都希望我能多堅持一些日子,我也知道在疼痛面前認輸,是懦弱的表現(xiàn),是對親人的不負責任,可這種生不如死的感受,他們不會明白……

2009年9月20日

在兒子面前我應(yīng)該是勇敢的

昨天,我想到樓下花園坐一坐,剛進電梯就堅持不下去,好不容易到了一樓,出電梯后就坐在了地上,一同下樓的鄰居們都好奇地看著我。這樣走走停停才堅持到了花園里,看到許久未見的綠色,內(nèi)心里一時間洶涌澎湃,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來年的綠色。坐了45分鐘,我就堅持不下去了,可一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從花園到電梯,300米的距離,我走不過去。眼淚又不停地流下來,好不容易等保安過來,在他的攙扶下,我才走到家門口。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尊嚴不復存在,覺得自己真的很沒用。

下午5點妻子和兒子回家時,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每當這時,我就告訴自己,勇敢地活下去,是自己能為他們做的全部。我生病后,妻子真的很辛苦,要工作,還要照顧家庭,伺候我。如果有來生,我一定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還做她的丈夫,好好愛她,好好疼她,彌補今生對她的虧欠……

很想把實情告訴兒子,雖然我不想讓他幼小的心靈去面對這樣殘酷的現(xiàn)實,但我清楚,他必須要學會面對沒有父親的生活。只是,這個口,真的好難開……

昨晚兒子回家后心情不好,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他知道我的病有多嚴重了。兒子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小聲說,他有個同學的父親因為癌癥去世了,他不想讓我死。我趕緊背過身去,怕他看到我的眼淚。

睡覺時,我告訴妻子,癌癥晚期的疼痛是無法忍受的,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就應(yīng)該讓他早點兒走,這樣對病人自己和家人都是一種解脫。妻子聽后,第一次當著我的面失聲痛哭,她說會想盡一切辦法來維持我的生命:“你上次丟在馬桶里的安眠藥我都看見了,你怎么能這么自私,拋棄我們,你想過我和兒子嗎?你沒有看到兒子因為你的病,都變了嗎?你多活一天,我和兒子就多一份希望,希望你在兒子面前是勇敢的……”

今天妻子和兒子都在家,看到兒子幫著媽媽做這做那,每做完一樣就問我做得對不對、好不好,我突然開始留戀家庭的幸福和溫馨,后悔自己生病前用心去體會和感受的太少太少了,也越來越后悔以前有那么多沒做好的地方。

2009年10月9日

交代后事

國慶節(jié)這幾天,我過得既高興又難過。一家人在一起的幸福讓我暫時忘卻了病痛,可一想到這樣的日子如此有限,就會無比傷感,真想讓時光就在這一刻停止。

晚上兒子睡覺后,我和妻子聊了很久,其實是給妻子交代我死后的事情。關(guān)于兒子的教育、老人的贍養(yǎng),妻子一一答應(yīng)了我。在談到妻子以后的生活時,我們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要妻子找一個愛她的男人一起生活,人品一定要好,并且我就這件事情已經(jīng)拜托了她的姐姐和姐夫。我說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她生活得幸福,可是她聽后,卻放聲大哭,無論我如何勸說都停止不了。

那一刻,我們從戀愛到結(jié)婚的一點一滴都清楚地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讓我百感交集。

2009年10月12日

妻子裝上了防盜網(wǎng)

昨天上午,妻子叫來一支安裝隊,把窗戶和陽臺全部裝上了不銹鋼防盜網(wǎng),還加了鎖。我知道,這是我對妻子說要自殺之后她采取的防范措施。

兒子回來看到后,天真無邪地說:“爸爸,這下你就不怕小偷了。”我和妻子聽后眼里都噙滿了淚水。

今天,兒子的姨媽到妻子單位找她,希望我們這段時間把兒子交給他們帶,說學校已經(jīng)找好了,各方面條件都不錯。雖然我們都舍不得,可想到自己的現(xiàn)實情況,病痛一天天加重,只好同意了。

晚上,妻子和兒子認真地談了這件事,我們都擔心他不愿意去,可沒想到他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只是要求我必須每天給他打電話,星期天他要回家來看我。兒子真的長大了,懂事了。失落之余,我心里感到一絲絲慰藉。

兒子今天早早就睡了,我進去看他時,卻發(fā)現(xiàn)他臉上還掛著眼淚。

2009年10月16日

最后的告別

今天又來到天涯,和朋友們聊聊。看了朋友們的留言,真的很感動,大家給我的所有治療建議和推薦方法,妻子基本上都嘗試了。雖然收獲不大,但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朋友們。

感覺自己已時日無多,今天來,算是一個告別吧,不知道下次再來是何時了。雖然并沒有參透生和死,雖然有太多的留戀與不舍,但在這一天來臨時,我希望自己是勇敢的。

11月23日,胡志明的妻子以丈夫的ID發(fā)帖:胡志明已于11月19日晚上10點35分走了……

(璞中蘭摘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