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兩年,印象最深刻的是朦朧詩,這份緣分,是因為一個女生。
女生名叫維娜,長得也很歐化,高鼻深目,有點混血兒的樣子。但她的做派卻一點也不洋化,反倒很中國、很古典。
我與她只是高二一年的同學,因為文理分班才坐到了一個教室。
注意到她,是有一天課間,我從她身邊經過,她正坐在座位上聚精會神地看著一本雜志,我說,看什么呢?那么津津有味?她受驚似的抬起頭,把雜志豎起來,沖我晃了晃,“詩刊”——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映入了我的眼簾。當時我們大部在看課本和各種復習資料,而她居然在看《詩刊》!我有點吃驚,也有點自慚,因為我還沒聽說過《詩刊》,而她卻已經在讀了。
借我看看?她點點頭,默許了。
我們就因為這本《詩刊》而成了好友。
她看的正是《詩刊》1980年10月號“首屆青春詩會專號”那期,里面收錄了被稱為“朦朧詩”派的17位青年詩人的詩,包括舒婷、顧城、梁小斌、葉延濱、江河、楊牧、徐敬亞、王小妮等,這是“朦朧詩”當時從地下走向公開的一次集體亮相。
我們開始在一切能找到的報刊上尋找這些名字,這樣又陸續讀到了舒婷、顧城、北島等在這之前寫的一些詩。最喜歡的當然還是舒婷,但對于她那首著名的《致橡樹》,我們反倒不是特別喜歡,更喜歡的是《雙桅船》、《春夜》、《四月的黃昏》、《雨別》等這些低低的傾訴與縈回。《致橡樹》是具有成熟獨立人格的女性對男性的愛情宣言,對我們這樣的青澀少女來說,有點過于激昂正大了。我們正是少女心事如夢的年紀。
從那個秋天開始,到冬天,再到轉年的春天、夏天,“朦朧詩”陪伴著我們度過了高考最后一年的緊張時光。我們常常在校園東南角那個開滿了白色的蘋果花的僻靜角落,或晚自習后回家的路上,一遍遍背誦著那些令我們心醉神迷的詩句。
夏天的夜晚,星河燦爛,我們高聲朗誦:
現在,讓他們
向我射擊吧
我將從容地穿過開闊地
走向你,走向你
風揚起紛飛的長發
我是你驟雨中的百合花
——舒婷《?。!》
啊!驟雨中的百合花!紛飛的長發!我們不知不覺地挺起胸脯,相視一笑——
從海岸到嵫巖
多么寂寞我的影
從黃昏到黎明
多么驕傲我的心
——舒婷《致大海》
春天的夜晚,暗香浮動,我們悄聲低吟:
四月的黃昏
流曳著一組組綠色的旋律
在峽谷低回
在天空游移
若是靈魂里溢滿了回響
又何必苦苦尋覓
要歌唱你就歌唱吧,但請
輕輕,輕輕,溫柔地
四月的黃昏
仿佛一段失而復得的記憶
也許有一個約會
至今尚未如期
也許有一次熱戀
永不能相許
要哭泣你就哭泣吧,讓淚水
流啊,流啊,默默地
——舒婷《四月的黃昏》
念到最后,我們果然就潸然淚下。
“也許有一次熱戀,永不能相許”這顆疼痛的子彈,是怎樣致命地擊中了我們的心房。
這些詩句,好像每一句部是為此時的我們而寫,那么準確地契合著我們青春的脈動,撫慰著我們年輕的心,時而驕傲,時而沮喪;時而甜蜜,時而憂傷——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那時我們各自心中部有了意中人。
維娜的白馬王子是一個她稱之為“佐羅”的男生,與她隔著一個走道相鄰而坐,但并不同桌。男生臉龐瘦削線條俊朗,很酷,很帥,維娜常常悄悄跟我說:你看他多像“佐羅”啊!就差披個黑披風、戴上黑眼罩、手里拿把劍了!但她與他之間卻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而我的白馬王子則是八班的語文課代表。與“佐羅”不同,他清雅飄逸,玉樹臨風,我至今還記得他飛身騎上自行車時,那件藍色的上衣衣袂飄飄的情景。我也是語文課代表,卻是七班的。高一沒有分文理班時,我是一班,他是二班,高二我們仍然不能坐在一個教室里,這在我是怎樣的沮喪和憂傷啊。年級里,我與他的作文常常被當成范文在各班傳閱。我們的作文水平不相上下,但我卻常常自愧弗如,常常被他優美的文字所折服。他不僅寫得一手好文章,還寫得一手好字。我曾在語文老師的辦公桌上看到過他的作文本,扉頁上以俊逸的字體抄寫著魯迅的一段話:“靜觀默察,爛熟于心,然后凝神結想,一揮而就。”說得太好了!我覺得這話不是魯迅說的,就是他本人說的!我那時的愛情理想是“志同道合”,我以為我和他共同熱愛文學,就是志同道合了。我對他的愛慕油然而生,但我怎么才能讓他知道我的心呢?曾經有一次課間,我站在三樓的走廊上,低頭看到他從遠處施施然而來,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就要跳出胸腔,周圍的一切部不存在了,只有他!待他上樓來從我身旁走過,我感覺自己像個僵尸一般,一動也不能動。
我真想聚集全部柔情
以一個無法申訴的眼神
使你終于醒悟
我真想,真想……
我的痛苦變為憂傷
想也想不夠,說也說不出
——舒婷《雨別》
朦朧詩就這樣貫穿了我們朦朧的初戀,很快高考,我們就各奔東西了。
春夢無痕,幸有朦朧詩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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