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約定

朱映曉，著名專欄作家。她的文字表面粗糙，內里細膩，就像她筆下所描摹的生活和人物，看似庸常瑣碎的凡俗人生，卻生長和綻放著大感動與大悲憫。就像作者重新詮釋的馬蒂爾德，看似在一次虛榮之后的誤會中辛勞一生，其實在那命運的捉弄中，已經越過了命運。這是人生的痛處，也是人生的實在之處和希望之處。

小狗朱錢錢剛來到家中時，在籠子里關養了一段時間。一是怕它和先來的小貓朱思思打斗弄傷，二是它還不會定點大小便。它是很乖的，一般也不鬧。到開飯時間，放點粥進去，“瓜答瓜答”吃了。放點面條進去，又“瓜答瓜答”吃了。

教它大小便的過程中它挨了不少打。那也是記憶里我對它最內疚的一件事。到后來我一指地面說:“這是你干的?”它就害怕。它其實是很聰明的?？隙ㄊ俏医痰貌坏梅?。很煩惱。這時它已經學會揀東西了，看我煩惱就趕緊自己把東西揀來給我——練習用的毛絨兔仔，都臟兮兮的了，揀來給我?；蛘咧鲃鱼@回籠子里——這是懲罰。然而它到底還是學會了。有一天，正當它不假思索就地一拉——拉了一下，想起來了，立刻停下，跑到正確的地方，才把余部拉下。我簡直不敢相信，隔著報紙，摸了好幾遍，還是熱的。趕緊獎勵。那以后它幾乎再也沒有挨過打。因為它幾乎再也沒有做過“錯事”——這很奇怪，它甚至不搞破壞——據說這是小狗，尤其是成長期小狗的天性——它完全是站在我一邊的，它根本不想做那些可能我不喜歡的“莫名其妙”的事。

曾經想把教它的過程仔細寫一下，希望對苦于狗狗亂撒的主人有幫助。這是決定一只狗狗能否順利進入家庭生活的關鍵，有些狗就是因此而被拋棄放棄……因為沒及時寫，過后也記不清了。重翻當時的“小貓朱思思日記”，它看到的情形是這樣的:“新來的家伙是個傻瓜，哪像冰雪聰明的我，第一天來家，看到一盆沙，就知道那是干啥的了。老姑娘按照別人說的，一看它要拉就趕緊把它帶到正確的地方，可是它的NNBB說來就來，老姑娘一會兒沒盯住或者沒反應過來它就拉了?！薄吧倒辖裉煊直焕瞎媚锎蛄撕脦状?，連我也跟著倒霉。老姑娘說我在一旁躥來躥去的影響它，把我趕到陽臺上去了，然后在客廳里教它，拿沾著BBNN的衛生紙(好惡心哦)讓它聞——這是啥?是BBNN!拍拍報紙:要拉在這里!然后把它放在報紙上:來，拉一拉……”

它終于可以從籠子里解放出來了——在白天。晚上睡覺卻必須關到陽臺上去。作為一只狗，應該獨自在外睡覺的吧。這是規矩。沒有規矩是不行的。于是每天晚上把它從屋子里弄到陽臺上去就成了很麻煩的一件事。一開始用食物，一塊骨頭往陽臺一扔，撲通，它就跑去了。可是后來它也不去了。我只好自己也過去，拿著食物，叫它，它遲疑著過來，我撫摸它，趁它開始吃的時候起身走，拉上陽臺門。于是很快的它又不上當了。或者，小王八蛋從我手上叼了東西就跑回屋里!

而且它很不開心，一入夜就顯得憂心忡忡，或提前找個角落躲起來，不出來。動它，它還齜牙。弄到外面也會鬧上一陣兒。給它的消夜，第二天開門之后它自己又拖進來，一看，都沒怎么動。

于是我正式和它談，把它當作一個需要尊重和坦白相告的孩子，在屋子里把消夜給它吃，撫摸它，然后把它抱到陽臺的窩里。它果然很乖，自己臥下了。我跟它說:GOOD NIGHT，做一個GOOD BOY好不好?HAVE A GOOD DREAM。它就閉上眼睛，好像真的要睡了。 我起身它也不追。我就把陽臺門關上，把簾子拉上了。

可是，才一小會會，它又吱吱妞妞嗚嗚咽咽的鬧起來。偶爾還會吠上一兩聲。撓門。也許還會坐在那里等。既然它不愿意和我分別，為什么那會兒顯得那么順從，那么乖呢?

我覺得它和我有一些像……曾經，不止一次，和人分別的時候，我也是那么的順從，那么的乖，一個美麗的告別，會讓人喜歡感動和記得我，其實人心里想的只是總算把這個不要臉的賤貨打發了。也許那一瞬的撫慰，那相依的溫柔寧靜的感覺令我可以不計別后的時刻，但其實我做不到的。

當我和小狗告別，明天早晨它就可以見到我;可是，當我和人告別，不管我那會兒是多么的順從，多么的乖，也不管那其后我會折騰等待多久，那人，我都永遠不會再見到，而我也終會明白，那一切都已過去，再也回不來了。

有時我看著它的眼睛，它也用它黑黑的眼睛看著我……忠實的，無限的信任和依賴……不知為什么看著它的眼睛我有一點想流淚。有時半夜醒來我去看它，它總是醒著的。巴頭探腦，從它的破窩——被它自己泄憤咬的——向外望。雖然隔著門與簾子，可是它好像知道我來了一樣。它根本不可能看到我的啊。

天一亮它就到陽臺門前坐著等了——屁股坐在瓷磚地上冷啊，它就把破棉窩拖到門口，墊在屁股底下，坐著等。陽臺上，一片狼藉。到處是它撕咬的碎片，到處是它的大小便。開門之后我指著那些說:“這是你干的?”然而這一次，教育不見效了。第二天早上還是如此。多少天過去，每天每天如此。打都沒用。

終于有一天，我屈服了。在臥室床邊安了一個“床”，讓它進臥室睡。該怎么形容它剛進臥室的情形呢……真的是乖極了，輕輕的睡在那里，整夜都不動一下，換姿勢都不是直接翻轉，而是悄悄站起身，再重新睡下。非常非常的珍惜，非常非常的小心，生怕再被趕出去。更別說出去上廁所了。我都怕它給憋壞了。

這只是我向它屈服的第一次。以后，我還將不斷的向它屈服……有道理的，沒道理的，向它屈服。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如此的愛一只小狗，雖然我也是喜歡小動物的。當然，人會喜歡狗這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試過真實相處，多數人都會喜歡上它們，因為它們是那樣的溫馴和忠誠，而人類，是那樣的自私而寂寞——而這，一定是它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上帝向它交代使命時，告訴它的。

從那以后，日日夜夜，我和小狗再也沒有分開——寫下這句話時我很無厘頭的想起電影臺重播的張藝謀先生的大作《我的父親母親》，最后也是這樣的(大意):“他們再也沒有分開過……患難與共、心心相印?！币粋€在成名后便拋棄了也曾是“患難與共、心心相印”的妻子的男人，再來一本正經的拍這樣一部據說是緬懷那些有著純真愛情歲月的電影，還拍的那么空洞做作，我總覺得好討厭?？墒?，大約他也不想的。一切都會變的。人與人的約定，有些是無法完成的?？梢苍S人和狗的約定卻可以。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分開過。而在我的想象和預計中，也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