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小時候,我對母親的印象是,除了白天去生產隊出工,夜里總是在洗蘿卜、切紅薯片,或者紡線、納鞋底、在門上拉了麻絲合繩子。母親不會做大菜,一年一次的蒸大菜,都是父親親自操作的,但母親的面條搟得最好,全村出名。家里一來客,父親說,吃面吧。隨后,廚房里一陣案板響,一陣風箱聲,母親很快就端上幾碗熱騰騰的面條來。
客人吃的時候,我們這些孩子就被打發著去村巷里玩兒,玩兒不了多久,我們就偷偷溜回家,盼著客人吃過了還能有剩余。果然,在鍋里就留有那么一碗半碗。在那年月里,純白面條只是用來待客的,沒有客人的時候,中午可以吃一頓包谷摻面,母親總是先給父親撈一碗,然后下些漿水和菜,連菜帶面再給我們兄妹每人撈一碗,到最后,她的碗里就只有包谷摻和菜了。
那時少糧缺柴,生活很緊巴,我們做孩子的并不愁容滿面,平日只顧快活地玩耍,最煩惱的是幫母親推磨子了。常常天一黑母親就收拾磨子,在麥子里摻上包谷或豆子磨一種雜面,偌大的石磨她一個人推不動,就要我和弟弟幫忙。月朗星稀下,走過一圈又一圈,令人頭昏眼花。磨過一遍后,母親開始過籮,我和弟弟就趴在磨盤上打瞌睡。
不久,母親喊我們醒來再推,我和弟弟總是說已經磨好了,母親說再磨幾遍,要把麥麩磨得如蚊子翅膀一樣薄才肯結束。我和弟弟就同母親爭吵,扔了磨棍慪氣。母親嘆口氣,無奈去敲鄰家的窗子,哀求人家:“二嫂子,二嫂子,你起來幫我推推磨子!”人家半天不吱聲,她還在求,說:“咱換換工,你家推磨子了,我再幫你……孩子明日要上學,不敢耽擱娃兒上課的。”瞧著母親低聲下氣的樣子,我和弟弟就不忍心了,揉揉鼻子又把磨棍拿起來。
母親操持家里的吃穿是事無巨細的,而家里真正的大事,母親是不管的,一切由當教師的只有星期天才能回家的父親做主。在我上大學的那些年,每次寒暑假結束要進城,頭一天夜里總是要開家庭會。家庭會由父親主講,大概內容是:要用功學習呀,真誠待人呀,古今歷史上什么人是如何奮斗的,要講兩三個小時。
母親就坐在一邊,為父親不住吸著的水煙袋卷紙媒,卷好后便開始打盹。父親最后問:“孩子媽還有啥說的?”母親一怔方醒過來,父親就生氣了:“瞧你,你竟能睡著?!”母親笑著說:“你是老師,那么能說,我說啥呀?”大家都笑笑,就分頭去睡了。這時,母親卻來了精神,去關院門,關豬圈,檢查柜蓋上的各種米面瓦罐是否蓋嚴了,防備老鼠進去,然后就收拾我的行李,整理完又一個人去灶房為我包第二天早晨要吃的素餃子。
父親去世后,我原本打算接母親來城里住,可她不來,說父親去世不到3年,沒過3年的亡人會有陰靈常常回來的,她得在家頓頓往靈牌前供上飯菜。平日暖和的時候,她也去和村里一些老太太們抹花花牌。她養過幾只雞,可她不大吃雞蛋,只要有人來家里坐,她總是惦著要燒煎水,煎水里臥只荷包蛋。每年院里的梅李熟了,她總摘一些留給我,托人往城里帶,沒人進城,她就一直給我留著,“平日愛吃酸果子”,這話她要嘮叨好長時間,直到梅李徹底腐爛了才肯倒掉。
她在妹妹家學練了氣功,我去看她,沒說幾句話她就叫我到小屋去,非要讓我喝一個瓶子里的涼水,不喝不行。問這是什么,她才說是氣功師給她的信息水,“你要喝的,你一喝肝病或許就好了!”我喝了半杯,她又取蘋果、橘子讓我吃,說是信息果。
我成不成為什么作家名人,母親一向是不大理會的,她不曉得我工作的榮耀,我工作上的煩惱和苦悶也不跟她說起。一部《廢都》的出版,令我受到數不清的贊美和攻擊,母親從未說過一句話。當知道我已孤單一人,又病得入了院,她悲傷得落淚,還要到城里來看我,弟妹不讓她來,不給她領路,她氣得在家里罵這個罵那個,后來還是冒著風雪來了,她的眼睛已患了嚴重的疾病,卻哭著說:“我娃這是什么命啊?!”
我告訴母親,我的命并不苦,什么委屈劫難我都可以承受。少年時期我上山砍柴,挑百十公斤的柴擔在山道上行走,因為路窄,不到固定的歇息處不能放下柴擔,肩膀再疼,腿再酸也不能放下,從那時起我就練出了一股韌勁兒。而現在最苦的是我不能親自伺候母親。父親去世了,作為長子,我應該為這個家多操心,使母親在晚年生活得幸福。但現在,我不僅不能照料母親,反倒還讓母親為兒子牽腸掛肚,我這做的是什么兒子?
把母親送出醫院,看著她上車要回去了,我還是掏出身上所有的錢給她,我說,錢是不能代替孝順的,但我如今只能這樣……母親懂我的心,她把錢收了,緊緊地握在手里,再一次整整我的衣領,摸摸我的臉,說我的胡子長了,用熱毛巾焐焐后,好好刮刮。然后,她才上了車。
眼看著車越走越遠,最后看不見了,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開始打吊針,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笑躍龍摘自《濟南時報》廖新生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