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死與逃富

西喬木

春秋時,楚國朝廷上慢慢形成一條奇怪的慣例,令尹(國相)每天上朝時都會收到楚王的一份賞賜:一束干肉、一筐干糧。哪怕該令尹已經富可敵國,也要千恩萬謝地接受下來。

這條慣例要追溯到楚成王時代。楚成王就是那個與齊桓公、晉文公爭霸中原卻最終敗北的男人,英雄不論成敗,只因他生不逢時。他有個著名的令尹斗子文。斗子文的儉約享譽國內外,為了國事鞠躬盡瘁,甚至“朝不及夕”,就是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體恤百姓,家無余財,甚至“無一日之積”,連一天的零花錢都沒有。不是楚國窮到連國相也吃不上飯,而是他太不注重斂財,滿腦子全是為老百姓辦實事的簡單想法。

楚成王作為一國之君,自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首相如此潦倒,便主動提出為他加薪。一聽這事,斗子文不僅不接受,反而要辭官不做。楚成王誤以為一定是嫌加得少,就一再加薪。斗子文干脆回家不上班了,在他看來,這不埋汰人嗎?把他斗子文看成什么人了?

不光楚成王不解,那時有很多人都不解。有人就問斗子文:“人生求富,而子逃之,何也?”斗子文誠懇地說:“夫從政者,以庇民也。現在老百姓大多貧困,我若聚斂財富,把自己的富裕建立在百姓的勞苦之上,那我離死就不遠了。我逃死,非逃富也。”

楚成王得知斗子文的話,估計也被感動得一塌糊涂。從此也不再提加薪的事來“羞辱”自己的令尹了,斗子文這才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上。但自此以后,楚成王每次上朝時都要為自己的令尹準備一束干肉、一筐干糧,以免令尹餓著肚子為國事操勞。

這個做法漸漸形成慣例,在楚國的朝廷上延續下來。可惜,干肉和干糧的賞賜可以延續很多年,而斗子文為民分憂的氣節卻難以為繼。以至于一百多年后,王位傳到楚昭王,令尹傳到囊瓦之時,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囊瓦有個癖好,酷愛收藏美玉和名馬。

后來,蔡國的蔡昭侯朝見楚昭王,他有兩件華美的裘皮大衣、兩塊精巧的佩玉,各取其一獻給楚昭王。楚昭王非常喜歡,第二天就穿上那件大衣,帶上那塊佩玉上朝聽政了。蔡昭侯為顯得隆重,穿了另一件,帶了另一塊,兩國暫時平等了,在朝堂上相得益彰,熠熠生輝。楚國令尹囊瓦“紅眼病”犯了,就厚著臉皮跟蔡昭侯索取。奪人所愛,君子不為。蔡昭侯很反感,拒絕了這種無禮要求。他尊嚴的代價就是被囊瓦扣留了三年。

不久,唐國的唐成公也來朝見,他有兩匹身有花紋、極其漂亮的骕骦馬。這又對了囊瓦的胃口,赤裸裸地索要不成,就故技重施,把唐成公也扣了三年。還是唐國人“識時務”,把成公的侍從灌醉,偷了那兩匹骕骦馬獻給囊瓦,成公才回了老家,但這成了唐成公的奇恥大辱,念念不忘。

蔡國人如夢方醒,也如法炮制,把蔡昭侯接回了家。

這件事在當時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囊瓦惡名遠播。而此時的吳國,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劃伐楚。伍子胥忘不掉楚平王使他家破人亡的仇恨,對楚國恨之入骨。兵圣孫武加盟吳國,更是讓吳國如虎添翼,蓄勢待發。

吳國、唐國、蔡國聯合攻楚,在柏舉徹底擊潰囊瓦所率楚軍。聯軍攻入楚國,占領郢都,使楚國遭遇了從未有過的滅國恥辱和挫敗。

囊瓦因貪婪引火燒身,不僅自己身敗名裂,死于異國他鄉,還讓民眾蒙難,國家蒙羞,成為千古罪人,可悲可嘆!

貪官只有兩種結局,被揪出和即將被揪出。當他們被心中的貪念撓得奇癢無比,忍不住將罪惡之手伸向欲望的泥淖時,最終不過是越陷越深,在道德上死于非命。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