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幾位“名人之后”的采訪

蔣連根

采訪“名人之后”，目的是獲得獨家新聞，寫出讀者關注的故事，以提高文化新聞的吸引力。當然，名人畢竟不同于普通人，對“名人之后”的采訪也就存在著一定的策略和技巧，有時還考驗著智慧和情商……

采訪徐志摩的兒子：一面之緣，平等而視

我相遇的第一位“名人之后”是著名詩人徐志摩的兒子徐積鍇。1997年3月，徐積鍇攜女兒女婿從美國歸來，將2000多平方米的徐志摩故居數處房產贈送給故鄉，請當地政府開辟為名人文化陳列館。我得知，徐積鍇十幾年間曾經三回故鄉，三訪父親故居，對老家有著很深的情意牽掛。于是，在以事件新聞的形式報道后，我打算作一次面對面的采訪，再寫一則人物專訪報道。然而，我得知當地電視臺為采錄“潮鄉名流”節目約請采訪，卻遭拒絕。

次日上午，我從一位朋友處得知徐積鍇將在中午離開海寧，去杭州游覽西湖。我決定做最后一次努力，便獨自來到他下榻的賓館。我在門外走廊等著，讓服務員給他遞上一張字條說，自己不是追星族，作為當地報紙的一名新記者，所從事的職業讓我不得不希望以朋友的名義聊聊天，只聊鄉情不說別的，不會超過一小時。

過了一會兒，徐積鍇主動開門將我迎進門。雖然采訪時間不長，但我的一番努力總算沒有白費。不久，《人民日報·海外版》刊登我寫的專訪《徐志摩的兒子故鄉行》。此后，我將這張報紙寄往美國。在與徐積鍇的幾次通信中，我總是先匯報他的親屬和鄉親近況，然后將國內對他父親的研究和報道作簡要的敘述，最后才提到他和母親的情況，每次僅詢問一兩個問題，這是我所關心的。兩年間，我寫了《徐志摩與金庸：一對表兄弟》《徐志摩獨子不愿談父親》《曲終人不散——小記晚年張幼儀》等獨家新聞。

采訪王國維之孫：由生變熟，積累人脈

我與王國維孫女王令之的首次見面有點兒尷尬。1997年11月，王國維戲曲學術研討會在海寧舉行，專家在臺前講話，我卻將眼光瞄上了坐在臺后的一位中年女子，她就是王令之。中途休息時，我主動上前攀談。這天來了不少外地記者，她的身份一泄漏，立刻被圍住，有人冒失地問她對會上專家的發言有何看法，她不予理睬，借故躲開。

因為有“名人之后”的光環罩著，他們一般多有些脾氣，不大愿意暢所欲言，這無形中增加了采訪難度。好在我與她交換過名片，手上有她的手機號。可是，我撥號與她通話，一開口她便斷然拒絕：“今天來了這么多專家，你應該去問他們呀！我累了。”我誠懇地說：“你跟專家不同，我問的是海寧鄉親關心的問題，只有你能回答。也就是說，我只是一個傳話人，將你的話傳達給你的鄉親，好嗎？”就這樣，我與她作了一對一的采訪。

訪談中，我有意避開“王國維自殺之謎”的話題。采訪從她父親的業績開始，她主動說起往事滄桑，我很少插話，她卻滔滔不絕。幾日后，我寫的《國學大師王國維的后裔今何在》一文在《南京日報》的《周末》刊登，羅振玉之孫羅繼祖看到文章以后，在《文匯讀書周報》上發表感言，表示對前輩失和的歉意，這是斷交半個多世紀的兩家名人之后的第一次心靈溝通。

此后，王令之的妹妹以及堂兄弟們主動與我聯絡，隨時告訴我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兒。也正因為擁有了優勢，我就有了比別人領先一步的獨家采訪，才使得我的報道始終領先。

成功的記者都很注意人脈關系的積累，采訪“名人之后”更應如此。這就像左鄰右舍，平常要有套近乎的習慣，趕在自家遭遇困難之前，就試著建立起良好的溝通，一旦你需要幫助別人才會傾力而為。

采訪史東山之女：察言觀色，保守隱私

2003年9月，逢電影創始人之一的史東山百年誕辰，他的女兒史大同、史大里姊妹倆攙扶著93歲的媽媽華旦妮來到海寧。母女仨踏遍了老街上的一塊塊舊石板，看遍了一幢幢百年老屋，還是沒有找到史東山的故居。老太太自言自語地說道：“他的老屋子怎么找不到了呢？他死得冤，死得不明不白啊！”這番話讓我驚詫不已，一個尋覓答案、揭示真相的強烈愿望由此而生。

沒找到老屋，回到北京后，老太太一遍又一遍地念叨這樁遺憾事，姊妹倆便寫信向我求助。于是，我在報道中講述了華老太“替夫尋根”的事跡，故事感動了故鄉人，許多人自發地幫助尋找“史家老屋”。找到以后，市政府將小樓列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撥出200萬元進行修繕，并且對外開放，這里還成了中國電影百年盛典的頒獎現場。

2003年11月，華旦妮和小女兒史大里走進老墻門，我采訪了母女倆。史大里悄悄對我說，史東山并不是暴病死的，而是自殺身亡。再問，她欲言又止。我察言觀色，她也許礙于母親在場，不便細說。她們回北京后，我給姊妹倆寫信，寄去中國電影百年盛典頒獎現場的幾十張照片，詢問她父親自殺的原因。姐姐史大同給我寄來一套《史東山影存》，附寄一篇文章《憶我的爸爸》，文章透露：史東山是在胡風事件中蒙受冤屈，被逼死的。果然，當日姐妹倆害怕老母親再受刺激，才不愿意說出真相。為此，妹妹史大里特地再來海寧，讓我看了史東山臨終前寫下的三張紙條，將他的自殺真相一鍋兒端出，并讓我暫時保密。幾年后，95歲的華旦妮去世。征得姐妹倆同意，我撰寫的《大導演史東山自殺真相》得以在《名人傳記》上發表。

對“名人之后”來說，個人隱私問題就是“禁區”。為對方保守隱私，是一種職業誠信，更是記者的智慧。聰明的記者總是把自己的職業欲望控制在一定范圍里，必要時甚至壓抑這種欲望。對讀者的需求以及被采訪者的感受，兩方面必須同時兼顧，并在兩者之間尋求一個最佳平衡點。

王國維的女兒王東明（中）與兒子、侄孫王亮（右）在臺北家里合影。（作者供圖）

采訪陸宗輿的孫女：十年相約，如實報道

為采訪陸宗輿的孫女兒陸秀芬，我足足等待了13年。1997年清明時節，一位搞攝影的朋友告訴我說，陸宗輿的孫女兒陸秀芬回來了，正在鹽官鎮尋親訪友。我托這位朋友捎口信給她，想見個面作一短暫采訪。因為陸宗輿在當前的史書中是一個反面人物，扣在他頭上最大的帽子就是“賣國賊”。早先，我聽說陸氏后人中出了不少對國家有杰出貢獻的人才，我打算寫寫他們。

然而，陸秀芬拒絕了我的要求。此后她幾次回鄉時，我依舊約她，她仍堅持讓我等待。有一次，我已經到了她下榻的賓館，也只能怏怏而回。這一等，就是13年。今年端午節前夕，我終于得到朋友的告知，陸秀芬邀我去賓館見面，她又回來了，愿意接受我的采訪。

于是，我與她一對一聊天，聊了五十分鐘。采訪涉及很多敏感話題，在采訪中，我盡量使我的提問含蓄而有分寸。在內容的安排上，將“事業”和“成就”等易答的問題放在前面，將有爭議的問題則往后挪。在問到關于“二十一條”簽訂等幾個較為敏感的問題時，我盡量采用較為和緩的字眼，之前還加上一句：“有些問題我本人并不想問，但有的讀者蠻關心，問得不妥希望你不要介意。”她笑了笑說：“你這么善解人意，我不會介意的。”

告別時，她將一盒光盤給我，里面有她父輩的口述和二三十年代的相關報道，從中可以客觀地了解陸宗輿的外交經歷和人生片斷。她說：“這些東西我從來沒讓記者看到過，你是唯一的，因為你尊重我們。”

名人報道，因為“名人效應”而受關注，稍有不慎很容易出大事故。尤其在面對有爭議名人的報道，真實更是一塊基石。有時候，被采訪者還有顧慮，或者報道時機不是很好，或者對有些問題記者還拿捏不準，不妨等待。其實，等待是一種智慧，更是一種情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