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定歐
(天津外國語大學圖書館特藏室 天津 300204)
眾多學者指出,詞匯為二語教學的基礎、核心、主導因素。詞匯研究既有理論的一面,也有應用的一面。但如何把這兩方面結合起來轉化成二語教學之所需,或者再進一步,如何把二語詞匯研究轉化成二語詞典之所需,恐怕系統的、精細的、實證的研究仍不多見。這不能不說是提升二語教學質量的一個瓶頸。本人基于編纂《漢英學習詞典》(北京大學出版社)的心得以及組織三次對外漢語學習詞典學研討會的體會,不揣淺陋,談談對外漢語學習詞典編纂的幾個基本問題。
1997年在德國舉行了國際上首屆學習詞典學研討會,會后出版名為《有完美的學習詞典嗎?》(The Perf ect Learners'Dictionary?)的論文集。這個帶有問號的題名暗示著沒有“完美的”,只有“較佳的”學習詞典。論文集中有句話很值得我們思考:一切準備好了才開始編寫詞典。怎樣才稱得上“準備好”呢?本人有三點體會,即類型要科學定位,方法要有可操作性,設例要符合二語學習的規律。本文就集中談這三個問題。
類型學是研究事物之間個性和共性的科學,其結論具有方法論上的約束性。詞典類型學公認的參數一般為:為誰、服務于什么目的、普適(for general purpose)或專項(for special purpose)等。可是,這些貌似常識的參數往往被忽略。有的人一時浮躁,立組班子,分工撰寫,完全無視類型學的要求,只能產生“豆腐渣”詞典。其實,這些參數背后正蘊藏著教育語言學(educational linguistics)關于二語學習詞典的基本理念和原則。簡單說來有五項:
1.一語教學面向知識,二語教學面向交際。
2.交際的有效性,首先來自語感的獲得。
3.語感的獲得來自實詞入句條件的再現(reproduction)。我們之所以強調對“實詞”(即名、動、形、副)的句法描寫,是因為這是構成整個漢語面貌的基礎,也是一切語言研究的基礎。當然,我們所指的實詞為詞匯系統中的核心詞,即排除種種社會邊緣詞(如新詞、外來詞、方言詞等)、社會陌生詞(如行業詞、科技詞、網絡詞等)。
4.實詞入句條件的再現給出的就是規則。由于二語教學面對的是有限空間,而在有限空間里給出規則是可行的。
5.由于在現實交際中,詞匯的準確使用比語法的合法重要,也由于在二語學習者的語言偏誤中,詞匯上的錯誤比語法上的錯誤要多,實詞入句的策略是必行的。引用英國哲學家Quine的一句話:“詞典的工作是教人如何使用句子。”[1]這句話足以概括二語學習詞典類型學意義上與一語詞典的分界線。
另外,二語學習詞典類型上分單語及雙語學習詞典。本文討論的范圍是二語雙語學習詞典,也就是對外漢語(漢英)學習詞典。國內有不少文獻極力推崇英語單語學習詞典(MLD:monolingual learner's dictionary)對對外漢語學習詞典的借鑒價值。本人素有保留,原因有三:
1.對學英語的中國人來說,MLD起點可以比較高。可是從學漢語的外國人的角度來說,詞典的起點應該相當低。李萍提供了一組很能說明問題的數字。她說:“留學生的漢語水平普遍不高,58.8%的留學生處于初級水平,22.1%處于中級,只有 19.1%處于高級水平。”[2]借鑒起點高的詞典形式來編寫起點低的詞典是不現實的。
2.MLD起點高,故明言為讀、寫、譯服務,無視為說服務。在目前情況下,漢語國際推廣需要的恰恰是“為說”的詞典產品。從類型學的角度來說,我們必須嚴格區分表一所示甲、乙兩類詞典。

表一
類型上的確定有助于系列化的界定。基于《漢英學習詞典》的實踐,我們初步提出五個方面的核心數據,如表二所示。

表二
說明:
①“比喻義”包括涉及中國元素的文化義。
② “句法規則”指的是在詞典示例中操控出現的句法規則。據國內(包括臺灣地區)的多項統計,外國人學習漢語掌握220~270條句法規則即可在一般的范圍內達到表達自如的程度而無須學習具有相當難度的特殊格式或句式。本文討論的三個等級中預設的規則數量的依據就在此。另外,“句法規則”和“參數比例”都是指滾動累積的數據。
③“參數比例”指的是條目數(前項)與示例數(后項)的比例;一般來說,一個條目配備一至三個示例,即提供三個實詞入句的真實語境。
④“設例長度”依據的是心理學的閱讀眼動和短時記憶效度的試驗數據。
⑤“配價對應”指的是示例譯文中清晰地顯示漢語詞目在目標語中的對應值,詳見下文。
系列化的結果形成了科學化的產品,也就是語言信息詞典化的基礎,即32000個示例分布于16000個詞項,涵蓋著250條句法規則。這就是他族學生學習漢語的終端背景。另外,傳統的思維是,你學到哪一級,你就應該具備相應級別的知識和技能。這往往是一種經驗的判斷、籠統的描述,往往與交際上的現實要求脫節,沒有任何實證的量化基礎,而新型的學習詞典恰恰旨在提供教學-測試的參照數據。問題是英語M LD完全忽略這樣的數據。
對英語MLD有所保留的第三個原因涉及比較深的層面。國外已出現批評的聲音。I.J.Kernerman指出MLD的三個弊端:一是核心信息盲目追求高端化,只盯著學用英語的精英分子,附加信息繁雜,實在不敢恭維;二是只搞單語,忽略雙語;三是“唯語料庫論”,從而脫離普通學習者真正的需要。[3]S.Tarp更直指MLD對高級學習者很好而對初、中級學習者卻很不好。[4]這些都是很中肯的意見。我們必須清晰地把握對外漢語學習詞典編纂的實際需要以作出合理的選擇。
“對外漢語學習詞典”中的“學習”,總括起來就是要尊重二語學習的規律,從學習者的學習條件出發,盡可能做到 Q-E-I。Q(Quick)速查,E(Easy)易懂,I(Immediate)即用。要做到Q-E-I,首先不是技術問題,而是如何處理好類型學上的各項原則的問題。
首先,語料庫的構建需要注意三個方面。
就構建的原則而言,問題有二:一是構建單一基礎語料庫還是平行語料庫?二是構建平行語料庫還是專設語料庫?平行語料庫含媒體、文學、專業的異質語言材料,專設語料庫含詞典、語法書、教材的同質語言材料。二語學習詞典需要的是專設語料庫。這是因為媒體有著不穩定的時效性,文學有著修辭色彩或地域文化元素,專業有著非社會的陌生性。對學習詞典編纂來說,凡此種種都可以視為負面因素。而詞典、語法書、教材則是已經過專業人員篩選加工的、條理化的、待用值高的語言材料,這正是學習詞典編纂所需要的。
就構建的規模而言,面向本體漢語的語料庫可能是超大規模的,而面向對外漢語的語料庫完全可能是小規模的。這樣說是因應對外漢語兩個顯著的特點。其一,對外漢語屬二語教學,具有預設性、簡約性和對比性。其二,對外漢語屬語言工業,需要實證的方法,句法優先的方法,相對窮盡地描寫的方法。從詞典、語法書、教材梳理出的語言信息一般足夠建立種種應用的平臺(如跟其他教學手段進行鏈接、整合)。
就構建的價值而言,平行語料庫內含的乃是生語料,一般不能直接使用,轉化成本較高。由詞典、語法書、教材等材料構建而成的專設語料庫內含的卻是熟語料(半成品),兼具轉化成本低、內容可塑性高(如易于修改、操控)的特點。
其次,需要指出的是,語料庫僅僅是一種工具,它需要以下三方面的有機配合才具有有效性、可操作性、應用性。
1.語言學方法的支撐。學習詞典學屬應用語言學。在應用語言學的框架里,我們自始至終借鑒由配價語法(valency grammar)[5]直接衍生的法國“詞匯-語法”(lexicon grammar)理論和英國“詞匯-語法”(lexicogrammar)理論。前者植根于美國哈里斯的數理結構語法而后者植根于英國弗斯的倫敦學派。兩者的特點如表三所示:

表三
可見這兩個模式,不管是共同點還是不同點,對我們來說都很值得參考借鑒,關鍵在于如何為漢語所用。
2.語料的科學梳理。由于學習詞典是預設的、有限的、可調控的切割空間,完全可以施以基于規則(rule-based)的方法。語料的技術處理有三個環節,缺一不可。
①形式化,即把語言串列簡約成可觀察的格式,以便梳理。
②代碼化,即給種種形式化了的格式指派代碼,以便識辨。
③體例化,即給種種代碼化的語言事實在鎖定的空間內合理排序,以便使用。
以“意料”為例(見《現代漢語詞典》1618頁,動事先對情況、結果等進行估計)。《現代漢語詞典》的處理方式是:一,“意料”算一個單位;二,“意料”算一個詞單位。我們的處理方式如表四所示(當中C為必要的附加成分,Ca為前附加而Cb為后附加;E表示可省略表示由于音序有別而需要參照):

表四
這就是說,“意料”可構成的意義單位或語塊單位至少為五個。這樣處理,貌似增加詞典的篇幅,卻如實地反映了詞語的使用情況。當然,語塊分列屬基礎研究,使用者需要根據具體的應用目標、具體的服務對象決定取舍。至此,讀者可能會更準確地理解本文表二第三項的“參數比例”的前項,如初級的7000個條目,可能只代表2000~2500個詞單位。這就是法國和英國“詞匯-語法”語言信息詞典化的第一項工作。[6][7]
3.專家團隊的干預。專家團隊的干預是內省法的體現。內省法是對語料庫不可或缺的補充,因為任何規模的語料庫都不可避免地碰到語料稀疏、語料不平衡等問題。專家團隊的干預主要表現在下列五個方面:
①判句能力(是否合法)
②辨句能力(消除歧義)
③完句能力(使之合法)
④改句能力(使之合乎讀者要求)
⑤擬句能力(重新擬造)
這是在語料庫中提取語料時使其效果最大化的被動措施。在進入實際的編寫程序時就需要主動監控示例的設計。一語詞典認為示例只充當一個被動的角色,即印證詞義,所以示例設計的隨機性很大。而二語詞典主要是通過示例來顯示其學習功能,所以示例設計當中的隨機性應當最小化。下面是檢查雙語學習詞典示例設計是否得當的清單,如表五所示。在這個反復檢查的過程中,某些語料“復活”過來的情況是不少見的。設例成功與否就要看我們在語料梳理上所下的功夫如何了。對于雙語學習詞典,尤其是對外漢語學習詞典,這樣的處理方式從整體上降低了設例的隨機性,從而大大保證了設例的質量,提升了詞典的適讀性和市場價值。我們同意這樣的觀點:有了語料庫,你可能成功;沒有語料庫,你肯定失敗。現在我們可以再加上一句:有了語料庫,但離開語料庫的合理構建,離開服務于你所設定的目標的科學方法,離開梳理語料細膩成熟的技術,離開專家團體的積極干預,同樣,你肯定失敗。
大家知道,對外英語教學有著深厚的實證主義傳統,所以當M.Lewis的《詞匯法》(The Lexical Approach)于 1993年出版后,“詞匯全方位”(lexical dimension)的策略很快成了學界的主流,其關鍵詞正是“語塊單位”(lexical chunk)。就本文討論的范圍來說,我們關心的是,“語塊單位”如何作用于:(a)條目的統計;(b)設例的框架;(c)譯文配價的對應(valency correspondances)[8]。a項我們已有所論述,不再重復。b項,“語塊單位”的條目化(chunk-based lemmatization)是設例的起點(見表四),這不難理解。下面我們集中談c項。
在正式開始之前,需要簡單介紹一下我們對漢語“語塊單位”的理解和分類。
1.我們對“語塊單位”的理解。
“語塊單位”是語言使用中形成的慣例化語言構塊,有如下五個特點:
①按照已知的句法規則生成。
②屬于線性語法。
③屬于話語單位,即只能用于有限的語境中、具有功能價值、穩定的話語單位。這里面包含三層意思:(a)話語單位為常用單位,因為感覺比知識更重要;(b)話語單位為口語單位,因為一般說來,口語單位要比文本單位更準確;(c)話語單位為韻律單位,也就是句法單位。
④屬于句法-語義單位(syntactico-semantic unit),有別于傳統的形態-詞匯單位(morphologico-lexical unit)。
⑤在雙語對比的語境下,在目標語(target language)中體現為一個整存整取的語義實體(semantic block);“語塊單位”具體由多少個詞符組成或是否連續組成并無實質意義。西方文獻指出,在語言實際使用中多詞符單位(multi-item-unit)的出現頻率高于單詞符單位(one-item-unit)。雖然在漢語方面尚無公開發表的統計數據,但我們相信,漢語不會是例外。在我們的心理詞匯里,“跟……爭辯”比“爭辯”、“向……自首”比“自首”、“給……做媒”比“做媒”的使用頻率高,因為各前項都體現為語義實體而各后項僅僅是形態實體,“爭辯”、“自首”、“做媒”在漢語里只是書寫成雙語素的單位而已。
2.我們對漢語“語塊單位”的分類。
漢語“語塊單位”可分三大類,即“詞串”(syntactico-semantic string)、“語串”(constructional string)和“句串”(enunciative string)。“詞串”分六次類,即體語(體詞性成分:主語和賓語)、述語、定語、狀語、補語和話題語。“語串”指句子(包括單句和復句)內部的非連續單位。“句串”分三類,即小句(口頭習用句式)、準句(諺語)和類句(歇后語);“句串”的命名來自法國學派(A.Culioli:enonciation)。綜合起來,“語塊單位”共十一小類。這樣處理的一個基本出發點,是把漢語傳統詞匯學所涉及的詞匯性單位、熟語性單位、語匯性單位都歸納到一個可形式化因而應用價值較高的“語塊”系統里來,如表六所示。至于c項的討論,我們注意到譯用詞典對示例的譯文只求句子層面上的達意,無其他考慮。學用詞典的示例譯文則不然,需要充分提供雙語互通的“理解線索”(mutual intelligibility clue),“理解線索”包括配價單位的對應;句法單位的排列和語義單位的翻譯。“配價”我們理解為詞項的句法分布模式,那么“配價單位的對應”實際上就是指語塊單位的對應。始發語(如漢語)和目標語(如英語)在翻譯輸出的具體形式上往往存在著一對多的情況。譯用詞典完全可以從中隨機地挑選一種,但學用詞典只能優選一種,即能一對一地向讀者提供最佳的“理解線索”的那一種,如表七所示。

表六

表七

(續表)
表七顯示了兩個詞動詞(妥協和注意)和對應的五個語塊動詞的翻譯輸出。
本文開始提出了“準備好了沒有”這一問題。就本文討論的范圍,我們說的“三分清”,就是指:一分清一語詞典(本體詞典)與二語詞典(對外詞典);二分清雙語譯用詞典與雙語學用詞典;三分清自始至終你所要貫徹的方法論。就本人初步的經驗而言,方法論必須考慮到:(1)國外讀者學漢語的時間壓力;(2)便于整體記憶和運用的、基于句法-語義單位的條目安排;(3)雙語例證互譯中配價線索的設置及對應。
附 注
[1]Quine W V O.Meaning.∥Quine W V O.(ed.)Pursuit of Truth(Revised Edition).Cambridge MA:Harvard U niversity Press,1992:37-59.
[2]李萍.留學生跨文化適應現狀與管理對策研究.浙江社會科學,2009(5):114-118.
[3]Kernerman I J.What's So Good or Bad about Advanced EFL Dictionaries? ∥Gottlied H.(ed.)Dictionary Visions,Researchand Practice.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2007:139-142.
附 注
[1][2][3]Samuel C.The Encyclopaedia Sinica.Shanghai:Kelly and Walsh,Limited,1917:301-302.
[4]Baller F W.An Analytical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Shanghai:China Inland Mission and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1900:iv.
[5]M athews R H.Mathews'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Shanghai:China Inland Mission and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1931:v.
[6]Couvreur F S.Dictionnaire Classique de la Langue Chinoise Suivant L'ordre Alphabétique de la Prononciation.Ho Kien Fou:Imprimerie DF La Mission Catholique,1911.
[7]English-Chinese Vocabulary of Shanghai Dialect.Peiping:F rench Book Store,1901: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