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祥麟
從戲劇的角度來看,中國現代話劇自從興起以后,到20世紀上半葉是它的黃金時代。在這段時間里,話劇作家人才輩出,優秀話劇風起云涌,話劇運動聲勢浩大,在社會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劇作家中,有夏衍、天寒、洪深、熊佛西、老舍、李健吾、宋之的、陽翰笙、陳白塵、丁西林、吳祖光以及曹禺等人,真是群星璀璨、盛況空前。話劇靠著它的獨特藝術表現特點和表演方式,在舞臺上展現社會,反映生活,記錄時代脈搏,推動時代精神,演出了威武雄壯的正劇、悲劇和愉悅輕松的喜劇,建立了赫赫功勛,起到了任何其他文藝樣式所無法替代的巨大作用。在上述這些著名的話劇作家中,筆者個人以為其中影響最大的,則應該是《雷雨》、《日出》等劇本的作者曹禺。
是的,正是如此。我認為曹禺是大師級的人物,他不但是我國話劇界的藝術巨匠,而且也是整個20世紀中國話劇的領軍者和排頭兵。是他,為我國話劇立下了不朽的豐碑,推動了中國話劇創作的成長與成熟,成為我國話劇運動的里程碑;是他,不但促進了我國話劇創作和演出的繁榮,而且開拓了我國話劇的廣闊前景。曹禺1933年發表《雷雨》,那時候他才23歲,從那時開始到1942年,短短十年間,他接連創作了《日出》、《原野》、《蛻變》、《北京人》等劇作,解放以后,又先后發表了《明朗的天》、《膽劍篇》和《王昭君》等劇本。像噴泉一樣,曹禺有如此之大的創作源泉和創作精力!他的許多同時代劇作家,每人都有自己所長,都創作了優秀的巨作。例如丁西林,本來是優秀的物理學家,卻同時從事與自己專業毫不相關的戲劇創作。丁西林所寫的喜劇,例如《壓迫》、《等太太回來的時候》、《妙峰山》、《一只馬蜂》等,都是選取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對社會進行充滿機智和幽默的諷刺。這當然很好,可是如果拿來和曹禺作品中對社會、生活和人性的深刻發掘、對丑惡的無情鞭笞來比較,二者間的差距就很大了,就可以看出曹禺這個巨人之“巨大”。
曹禺劇作的一大特點,是善于探索人性,深入地發掘人的內心世界,通過人物間的矛盾反映社會,贊美真善美,反對假惡丑。當然,既使他在世時,如果來詢問他本人這個論斷是否符合事實,他很可能立刻否認說:“不是這樣,我寫的每個劇本都只是一首詩,沒有你們說的那樣復雜。”不錯,正如作者在上個世紀30年代說過的那樣,他說過《雷雨》是一首詩,不是“社會問題劇”。問題是,劇本發表了、演出了、產生了社會效果,就應該從作品所反映的社會效果來分析,而不是簡單地從作者當初的主觀動機來看。作品通過了劇中人物的血緣關系,加上階級矛盾等復雜糾葛,展現了人物間的各種矛盾,挖掘了他們深刻的內心世界,體現了在不同遭遇和不同命運下人性的不同表現,重重矛盾,愈演愈烈、無法化解。悲劇結局風馳電掣呼嘯而來,猛烈撞擊著讀者和觀眾。劇中人物,無論是蘩漪或者侍萍,以至周樸園、周沖、四鳳等人,她們的悲劇性結局,無一可以幸免。再如《原野》里的仇虎,他滿腔悲憤地懷著對焦閻王的深仇大恨,借焦母之手殺害了完全無辜的小黑子。這種仇殺,實際上反映了自古以來我國的所謂“冤冤相報”,真是殘酷無比。盡管它非常不公正,我們卻無法否認其根深蒂固的社會根源。再如《北京人》里面的曾文清和愫方這兩個性格截然相反的人物,一個是頹廢、無奈、懶散,有時候簡直是個行尸走肉,而另外一個在愛情中卻是一灣清水,碧波蕩漾,無限執著,默默無聞地無私愛著。曾文清之窩囊與愫方之執著形成鮮明對比。這樣的人物,我們在社會上看得還少嗎?曹禺之高明,正在于他寫這兩個人,都既是不同種類的典型人物,同時又各具自己的個性特點,與眾不同。曹禺沒有把人物類型化,他的這些人物都是有血有肉的、活蹦亂跳的“人”。
好些評論者都談過曹禺所受到的前輩的影響。他本人否定了具體的影響,他鏗鏘有聲地說:“我是我自己!”這句話當然符合事實,可是,我們也不能否認曹禺在整個文化修養上,特別是在戲劇創作上所受到的前輩的影響。這些影響,我們說它是“啟發”也好,“潛移默化”也好,或者如曹禺本人承認的“潛意識”也好,不論怎樣說,都應該毫不含糊地承認前人對他的影響。筆者認為這些微妙的影響來自三個方面。一是古希臘悲劇,古希臘悲劇中不乏表現血緣和親屬關系的悲劇,如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俄狄浦斯王》,而《雷雨》正是突出了血緣悲劇這個特點。還有,《雷雨》一開始的《序幕》和最后的“尾聲”明顯有古希臘悲劇中“合唱隊”的影子,這也是曹禺自己承認了的。二是十七世紀法國古典主義大師高乃依和拉辛的悲劇,其中高乃依的名著《熙德》里在愛情與榮譽的沖突中,施麥娜為了榮譽而犧牲愛情產生的崇高感情,以及拉辛的悲劇《菲德拉》里泛濫的激情和欲望,都“潛在地”成為曹禺的文化背景和積累。三是奧尼爾的影響,這方面的例子很多,比如奧尼爾在《榆樹下的欲望》里寫了古希臘悲劇里經常出現的亂倫、殺嬰以及名譽報應等主題,在《雷雨》中也都有類似的情節。再如奧尼爾在他的《直到夜晚的漫長一夜》中,通過悲劇主人公一天的生活,寫出了其全家幾段錯綜復雜的關系和悲劇,《雷雨》與之也大有相似之處。這里我們當然排斥早期一些評論家所謂的“模仿”之說。但是奧尼爾對曹禺的啟發和“潛移默化”則是不得不承認的。
有的評論家在評論作品時,常常愛追究某個作品屬于哪種創作方法。文學史上的創作方法可謂多矣:現實主義、古典主義、浪漫主義、未來主義、象征主義、印象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等等,五花八門,不一而足。但筆者認為,不管名稱上有多少“主義”,歸根到底,實際上只有兩種,即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我以為在曹禺的劇作中,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二者兼而有之。以《日出》為例,劇本正文前引用的老子《道德經》,以及圣經《新約》和《舊約》的不少段落。這些內容中具有濃厚的宗教和哲學氣息,從這也可以看出作品的浪漫主義傾向。至于《日出》的現實主義成分,則更加突出:為了寫好第三幕的妓院生活,作者曾親自深入下層社會“體驗生活”,以求得作品忠于生活的真實性。再如劇本中金八這個人物,雖然從未出場卻又無處不在,這就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寫照,但是,另外一方面,作者對他的表現手法卻又是浪漫主義的。當然,曹禺的某些劇本中浪漫主義意味更加濃厚,例如《北京人》和《原野》。
曹禺給我的印象太深了,雖然事隔六十余年,我至今仍然清晰記得1944年在昆明觀看《日出》的場景。陳白露、顧八奶奶,甚至胡四這個非常次要的角色,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銘刻在我的腦海中,使我永難忘記。至今,我的腦海里依然經常回響著劇中許多精彩的對白。
不朽的曹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