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歡娛與悲憂——曹植騷體賦簡論

□王 雙（唐山師范學院中文系， 河北 唐山 063000）

據(jù)歐陽詢《藝文類聚》、徐堅《初學記》、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等文獻所錄，曹植的騷體賦有《愁思賦》《感婚賦》《登臺賦》《愁霖賦》等十一篇。受特殊生活環(huán)境影響，其騷賦作品或摹物紀游、或抒情寄慨，盡顯出生命的歡娛與悲憂。這既是他曲折人生的形象展現(xiàn)，也是對建安時期慷慨悲涼時風的最好詮釋。

一、曹植騷體賦的主要內容：歡娛與悲憂

《魏書·任城陳蕭王傳》載，曹植“年十歲馀，誦讀詩、論及辭賦數(shù)十萬言，善屬文。太祖嘗視其文，謂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為論，下筆成章，顧當面試，奈何倩人？’”①這段話形象地寫出了曹植少年時期的不凡文才。而建安十三年破荊州后，曹操憑借政治上的優(yōu)勢，將這兩處的文化和文人匯集起來，促成了鄴下文化的繁榮。由此，曹植也遭際了一個生氣蓬勃、文學風氣濃厚又富有理想精神的文人群體。他們一起連輿游宴，登臨游觀，同題競作，切磋文技。這種“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②的快意生活在曹植的騷體賦中有很好的表現(xiàn)。

建安十七年，銅雀臺成，曹植從明后嬉游，太祖“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③。此賦用騷體寫成，開篇即以“見大府之廣開兮，觀圣德之所營”高贊新臺的巍峨和時代的圣明，之后以賦的筆法鋪寫其高門、雙闕、飛閣和周邊的景貌。最后再祝愿魏室和曹操“同天地之規(guī)量兮，齊日月之暉光。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年壽于東王”。全篇思緒擴大，一氣貫通，雖有頌美之詞，但無歌諛之態(tài)。因而它與曹丕同題《登臺賦》只局限于層臺的景狀和己逍遙容與心情的敘寫相較，更多出幾分青年士子的蓬勃激情。建安之時，迷迭從西域傳入，這種奇香麗草受到文人的喜愛，也成為他們歌詠的對象。其中曹植和王粲的賦作用騷體寫成，但王粲之作重在鋪寫原產(chǎn)于昆侖之極幽的珍草迷迭，去原野之側陋而植于高宇之外庭的過程，對迷迭形貌的描畫只有“布萋萋之茂葉兮，挺苒苒之柔莖。色光潤而采發(fā)兮，以孔翠之揚精”兩句。而曹植則是直接以“播西都之麗草兮，應青春而發(fā)暉”起筆，之后由春至秋依次鋪寫它的翠葉流枝、繁華速實、經(jīng)霜不凋、芳于暮秋的形態(tài)和特質。而最后以去掉枝葉、做成香囊的迷迭，隨人行止，隨風飄香做結，更是將這一異草的奇珍之處盡顯無遺。建安文人這種同題競做、歡宴高會的快意生活在曹植的《娛賓賦》中得到更充分的表現(xiàn)“：感夏日之炎景兮，游曲觀之清涼。遂賓而高會兮，丹帷曄以四張。辨中廚之豐膳兮，作齊鄭之妍倡。文人騁其妙說兮，飛輕翰而成章……”曹植這些詠物、紀游之作不但真實地記錄了他早年生活的情貌，而且還擴大了騷體賦的表現(xiàn)內容，使一向以抒寫文人政治情懷為主體的騷體賦開始走進人們的日常生活。

但是這種樂而忘憂的好景并不長，曹丕代漢后，由于有過爭為太子的經(jīng)歷，曹植屢受排擠、迫害，他“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不歡”④。“名為懿親，其朝夕縱適，反不如一匹夫徒步。”⑤這種現(xiàn)實的壓迫和心靈的危機不僅嚴重摧殘了曹植渴望建功立業(yè)的人生理想，也使他更多地走向內心，通過詩文，尤其是長于抒情的騷體賦來抒情寄慨。

面對原野蕭條、野草變色、鳴蜩抱木、群雁南飛的秋景，他感傷難寐，仰觀星天，不禁感嘆“居一世兮芳景遷，松喬難慕兮誰能仙？長短命也兮獨何怨？”（《秋思賦》）面對友人分別，他登高送遠，雖春風和暢，草木繁茂，但想到自己“進無路以效公，退無隱以營私”的窘?jīng)r亦發(fā)出了“樂時物之逸豫，悲予志之長違”（《臨觀賦》）的心音。而他這種拂郁孤獨的心境在他的一組騷體詠物賦中表現(xiàn)得更為形象、悲切。在《白鶴賦》中，他以“狹單巢于弱條兮，懼沖風之難當”的白鶴來喻指“痛良會之中絕兮，遘嚴災而逢殃。共太息而祗懼兮，抑吞聲而不揚”的自己；看到不能復飛的離繳之雁，哀憐它“掛微軀之輕翼兮，忽頹落而離群。旅朋驚而鳴逝兮，徒矯首而莫聞”的處境，其實也是一種自憐。而那個苦黃雀作害，患螳螂勁斧，高翔毒蜘蛛網(wǎng)罟，降身又懼草蟲之襲的鳴蟬，更形象地寫出了自己進退失據(jù)的窘迫。因而，曹植這組詠物賦不僅承續(xù)了屈原《橘頌》托物言志的傳統(tǒng)，開騷體詠物賦的先河，也使我們能走近曹植，去感受、體會他那充滿悲憂的內心世界。

二、曹植騷體賦的風格特征：慷慨與悲涼

曹植的騷體賦作不僅形象地展現(xiàn)了他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也充分表現(xiàn)出慷慨悲涼的時代風尚。

慷慨，是指一種濃烈激越的情感。許慎《說文解字》云“：慷慨，壯士不得志于心也。”《辭源》的釋義則為：意氣風發(fā)，情緒激昂。將二者結合起來看“，慷慨就是壯士有理想?yún)s無法實現(xiàn)而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意氣，一種情緒”⑥。建安時期戰(zhàn)亂頻仍，動蕩的環(huán)境在給人們帶來痛苦和災難的同時，也激發(fā)起士人建功立業(yè)的強烈愿望。這種激蕩于胸中的豪情、渴望天下一統(tǒng)的理想和理想不能實現(xiàn)的梗概發(fā)諸筆端，形成一股蓬勃難抑的情感，并最終流匯成慷慨任氣的風尚。這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篇中所言：建安文人“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劉師培在《中國中古文學史·論漢魏之際文學變遷》中亦云：“漢魏文士，多尚騁詞，或慷慨高厲，或溢氣坌涌。”受時風所染，曹植的騷體賦作中同樣也洋溢著昂揚慷慨的情緒。如他在《登臺賦》中，激情地頌揚曹操的文治武功，認為曹操是廣被圣德，功過桓文。同時也借此流露出試才于國，建功立業(yè)的強烈愿望。《東征賦》中，他既寫自己任顯責重的榮光與顧慮，又歌頌了振旅“揮朱旗以東指兮，橫大江而莫御”的氣勢。同時堅信王師一定能“擒元帥于中舟，振靈威于東野”，大勝而歸。兩賦情緒激揚，充滿慷慨豪情。

戰(zhàn)亂的環(huán)境在激蕩起士人建功立業(yè)理想的同時，也易引發(fā)他們對人命危淺、生命短促的恐懼與惶惑。而因建功立業(yè)理想幻滅產(chǎn)生的懷才不遇之感更加重了他們心中的感傷。因而，建安時期文人的創(chuàng)作中多流露出悲涼的情懷。如曹操《北上太行山》“：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阮《雜詩》“：臨川多悲風，秋日苦清涼”；曹丕《善哉行》：“悲弦激新聲，長笛吐清氣”；曹植《浮萍篇》：“人生忽若寓，悲風來入懷”等，不勝枚舉。而曹植因后期生活的孤苦與心靈的壓抑，這種悲涼的情懷在其騷體賦作中表現(xiàn)得也非常突出。他面對秋風瑟瑟、原野蕭條，不禁感嘆“松喬難慕兮誰能仙，長短命也兮獨何怨”《(愁思賦》)；臨流送遠之時，想到自身“進無路以效公，退無隱以營私”的窘迫，亦發(fā)出“悲予志之長違”的嘆息。而他的《白鶴賦》《離繳雁賦》《蟬賦》等作品更是借用托物寄情的手法，通過描寫白鶴“狹單巢于弱條兮，懼沖風之難當”的危難，繳雁“掛微軀之輕翼兮，忽頹落而離群”的孤獨和“氣怛而薄軀，足攀木而失莖”的鳴蟬，淋漓盡致地抒寫出他心憂懼禍的不幸與悲涼。

曹植的騷體賦不僅情調悲憫哀傷，而且賦作中多用“悲”字。如“四節(jié)更王兮秋氣悲”（《愁思賦》）；“春風起兮蕭條，蟄蟲出兮悲鳴”（《感婚賦》）；“車接轍以盤桓兮，馬躑躅以悲鳴”（《愁霖賦》）等。而且他還善于創(chuàng)造像“秋風”、“鳴蟬”、“飛鳥”等容易引起時光流逝、人生短促的蕭索之感的意象，以加深渲染悲涼情懷，盡情宣泄他的悲慨愁思和對現(xiàn)實人生的各種感受，從而使其騷體賦作呈現(xiàn)出悲涼的情調。

總之，曹植的騷體賦是其個性情感、內心情懷的真實袒露。雖然這種情感與屈原和兩漢文人的騷體賦作相比，少了許多濃重的社會責任意識和憤世嫉俗精神，但它們對真情至性的抒寫和所呈現(xiàn)出的慷慨悲涼情懷，亦顯示了建安文學趨于個性化與抒情化的傾向。同時，曹植也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豐富了建安騷體賦的創(chuàng)作成果，并使騷體賦這一傳統(tǒng)體式呈現(xiàn)出迥異于漢代的新氣象。

①③④ 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M].長沙.岳麓書社，1990：448，448，463.

② 周振甫注.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404.

⑤ 張溥著.殷孟倫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7：92.

⑥ 林東進.慷慨悲涼詩風探因[J].福建商業(yè)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3（1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