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面紗的悄然褪去——解讀張愛玲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

□王曉雁（遼東學(xué)院國際交流中心， 遼寧 丹東 118001）

張愛玲的中篇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發(fā)表于1944年，彼時她是孤島上海最走紅的女作家，而這部小說應(yīng)該是她全部作品中最膾炙人口的一篇吧。小說敘述的故事依然發(fā)生在一個不太廣闊的空間里：上海，平淡的少奶奶的生活，婆媳的不睦，幾段熱烈的戀愛等等。張愛玲認(rèn)為寫小說的人應(yīng)該把“人生的來龍去脈看得很清楚”①，所以她對于自己筆下的人物是喜愛的，雖然總有那么一些不完美，可他們是真實的。

一、兩朵玫瑰的紀(jì)念與滄桑

張愛玲的小說極少正面書寫重大事件和時代主旋律，而是以一種對世人世情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來敘述日常生活和男女情愛，她寫普通人的傳奇和市井人物的悲喜以求揭示時代的真相和人性的真實，滲透了作家本人對人性、社會和時代的認(rèn)識和理解，其中既有體諒與悲憫，也不乏刻薄的嘲諷。

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張愛玲記述了一個真實的生活模式。作家以一個男性主人公的視角來講故事，我們從佟振保這個人物身上可以看到張愛玲白描出的人性，感受到瑣碎的平凡生活中普通人的無奈與悲哀，以及那些淹沒在時代里轉(zhuǎn)瞬即逝的歡喜。或許每個男子的心中都會有兩朵玫瑰：純潔的白玫瑰和熱情的紅玫瑰。白玫瑰是安穩(wěn)忠誠的家和責(zé)任，紅玫瑰是充滿誘惑和刺激又沒有負(fù)擔(dān)的快活。玫瑰是振保在英國的初戀，他深知這個英國化的單純女孩如果娶回家只是勞神傷財，他這樣操行高尚的男子既不能娶她就不會做對不起這個正經(jīng)女孩的事。多年后遇見嬌蕊時他能夠比較坦然了，因為她已是姓著別人姓的別人的妻，這樣的女人對振保來說是安全的，他完全不必瞻前顧后也無需負(fù)任何責(zé)任。嬌蕊給他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快樂，他享受她成熟的美和孩子一樣的頭腦，不料她竟不可救藥地愛上了振保。出身草根階級的振保白手起家打拼天下，他不會為一個女人犧牲掉光明的前程，縱有幾分不忍也還是決絕地舍棄了她。

二、兩個自我的痛苦和分裂

張愛玲的小說一向以出色的心理描寫令人回味，她善于通過現(xiàn)代手法揭示人物的無意識，將人物心理與環(huán)境之間的關(guān)系暗含于語調(diào)的微妙轉(zhuǎn)換之中。《紅玫瑰與白玫瑰》更是在細(xì)致生動、跌宕起伏的心理變化中鮮活地展現(xiàn)了振保的雙重人格。

振保是有始有終的現(xiàn)代人，他渴望被社會和親友肯定，他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對”的世界里近乎冷酷無情地按照他的是非觀念行事而不受他人左右。同時他也是個矛盾體，有時不免會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他在朋友中贏得了“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的名聲，卻未嘗不后悔當(dāng)初的光明磊落，玫瑰便永遠(yuǎn)成了他“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振保面對熱烈的嬌蕊時內(nèi)心發(fā)生激烈的思想斗爭。這個活色生香的女人令他意亂情迷又心生恐懼，他疑惑自己為何總是遇到這一類女人，但理智告訴他對朋友的妻子萬萬動不得別的念頭。他不得不躲著她，內(nèi)心里又忍不住渴望她。他找出種種理由說服自己，比如她曾有過許多情人了，也不在乎再多一個。轉(zhuǎn)念一想，他又為這種卑劣的想法羞愧。他苦苦掙扎在理智與欲望之中，最終還是后者占了上風(fēng)。

人性是自私的，即使是曾出洋接受過西方自由民主精神的振保也不例外，愛情和婚姻于他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他知道在兩朵玫瑰之間不能有絲毫的猶豫，如不趕快做出決定就將一無所有。他對嬌蕊的愛是情人的愛，一旦他發(fā)現(xiàn)嬌蕊動了真心要嫁給他時便馬上逃之夭夭。

三、色彩語言的炫目和多姿

張愛玲的小說語言華美瑰麗搖曳多姿，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大概無人能出其右者。她坦言對于色彩和字眼極為敏感，“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②。她長于以絢麗的色彩語言營造小說的意境，以華美柔艷的語言娓娓講述世俗的人生故事，給讀者一種審美上的愉悅。《紅玫瑰與白玫瑰》最為世人稱贊的還是那一段以玫瑰比喻女人的精彩語言：“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紅玫瑰是熱烈的情人，白玫瑰是圣潔的妻，再也沒有比這更精美的比喻了。這些話究竟是告慰世間女子，還是抨擊世間男子呢？

小說中描寫的那個彩色的午后更令讀者過目難忘。嬌蕊一身富有熱帶風(fēng)情的服飾，那濃麗的色彩愈發(fā)渲染出她如火的激情。他們一起喝綠茶，她穿著“最鮮辣的潮濕的綠色，沾著什么就染綠了”的曳地長袍，連空氣里都是綠色了。綠茶和耀眼的綠色，這明亮的色彩烘托出她愉快的心情和對未來的憧憬。振保夜里在客廳里撞見的嬌蕊更讓他目瞪口呆，她穿著印花的紗籠布睡衣，那上面的花“黑壓壓的也不知是龍蛇還是草木，牽絲攀藤，烏金里面綻出橘綠”。正是這炫目的服飾讓振保無法守住心理上的防線。與絢麗的嬌蕊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顏色單調(diào)的煙鸝，雖然生得秀麗端莊，可她給振保的印象只有白的感覺，她的白是從內(nèi)心到外表的，“像醫(yī)院里的白屏風(fēng)”，這籠統(tǒng)的白色讓振保心安的同時也很快就乏味了。就連她的秘密振保也覺得“像兩扇緊閉的白門”，里面是空的。

小說中的人物對白極其精妙，幾乎字字珠璣，人物的一顰一笑真實可感。振保與嬌蕊的初次交鋒時互相試探，一個是蠢蠢欲動的男子，一個是熱烈浪漫有異國情調(diào)的女子。嬌蕊知道一般的男子都沒法抵擋得了她的魅力，于是說：“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接上話茬：“那，可有空的房子招租呢？”見她無語又步步緊逼：“可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我要住單幢的。”意思很明白了。嬌蕊是何等聰明的女子，她佯怒道：“有本事拆了重蓋！”振保自然不肯示弱：“瞧我的罷！”邊說邊用腳踢她坐的藤椅，這重重的一踢好像落在嬌蕊的心上。振保為自己不潔的想法感到羞愧開始設(shè)法躲著她，卻在深夜的客廳里撞見嬌蕊，此時二人的對話真是令人忍俊不禁，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卻故意渾然無知，振保裝作吃驚的樣子搶著說：“怎么這些時日都沒有看見你？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嬌蕊當(dāng)然懂得他不過用這樣的話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就隨隨便便地回答：“我有那么甜嗎？”得了這句暗示振保膽子大了起來：“不知道——沒嘗過。”心猶不甘的振保索性道：“我并不假裝我是個紳士。”嬌蕊只一笑：“真的紳士是用不著裝的。”可見，千百年來世間男女總是上演著大同小異的情感游戲。

四、曠日持久的寂寞和蒼涼

張愛玲小說帶著一種持久的蒼涼之感，因為她的故事往往是置身事外的觀察、獨到的世事剖析與蒼涼的人生感嘆的結(jié)合，這源于她對文明的失望和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悲觀，因而她筆下的每個人都是孤獨的。

客居的振保伏在欄桿上俯瞰夜色里的燈火時心里是凄楚的，他想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有誰能陪著自己回家？人終歸是寂寞的，所以他想要一個真心愛自己的妻子。即使他得知嬌蕊愛上他也說不上有多歡喜，只不過感官的喜悅暫時安靜一會兒而代之以“蒼涼的滿足”，這滿足是沒有感情成分的。振保娶了簡單如白紙的煙鸝為妻，不是為了愛，只為她可以成為他賢惠的太太，這個世界上別人有的振保也一定要有。他也都得到了，房子，花園和一個似乎完美的家，可是振保的心里卻有一種徹底的荒蕪，他喝酒玩樂，想用過度的放浪來填補心里的空寂。寂寞的煙鸝孤獨地生活在寂靜的宅院里，幾乎沒有人和她交談，無線電成了她聽人說話的工具。振保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是她的天，她愛他，就因為在茫茫人海中這個男人被指定是她的。振保也一定愛過她的，只是她的單調(diào)無味使他日久生厭。她在這個沉寂的家里很難找到少奶奶的感覺，又不善交際，振保的朋友們也不喜歡她。她害怕思想，就長時間地躲在浴室里。她似乎是妾婢一樣的弱女子，其實她有著中國舊中國女子的堅韌和頑強，因為最后被打敗的還是振保。

人們喜歡用玫瑰表達浪漫的愛情，可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里冷靜地告訴讀者男權(quán)社會里女性永遠(yuǎn)不會是情感游戲的主宰者，雖然有時看起來好像是。愛情的玫瑰色面紗總有一天會在現(xiàn)實的瑣碎生活中悄然褪下，只剩一縷惆悵和莫名的煩惱。

① 張愛玲：《我看蘇青》，《張愛玲集·〈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2月，第246頁。

② 張愛玲：《天才夢》，《張愛玲集·〈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2月，第1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