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健敏(徐州醫藥高等職業學校基礎部, 江蘇 徐州 221116)
《孔雀東南飛》,又名《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是漢樂府民歌中的敘事詩杰作。它三百五十多句,一千七百多字,堪稱“一首古代最長的敘事詩”①。詩歌研究者們,把它與北朝的《木蘭詩》、唐韋莊的《秦婦吟》合稱為“樂府中之三杰”。《孔雀東南飛》詩中敘述了一個感人肺腑的愛情故事。漢末廬江府小吏焦仲卿的妻子劉蘭芝美麗賢惠,勤勞能干,她和丈夫情投意合,相親相愛,卻不為焦母所容,被休歸家。蘭芝的哥哥逼其改嫁,蘭芝“守節情不移”,投水而死,仲卿聞訊,自縊而死。關于本詩,各方面的研究論述很多,本文嘗試著結合詩歌的描述就東漢時期婦女“守節”的問題展開探討。
一
“‘感于哀樂,緣事而發’是班固對漢代樂府詩歌的經典評價。本義指樂府的作者有感于事,心生哀樂,因此作歌以抒情。這實際上是從文學創作的角度,對樂府詩歌創作動機進行分析。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樂府詩感于哀樂、緣事而發,使得在樂府詩的接受和傳播過程中,詩歌本身所包含的故事性以及促使作者進行創作的背景(即所緣之事),也成為接受者和后人關注的重要內容。樂府詩歌的接受和傳播帶有鮮明的文事相依的傳播特點。”②《孔雀東南飛》原詩中有一段記錄“本事”的小序,講述了故事的原委和此詩的寫作緣由,序文曰:“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于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從中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信息即詩歌的主人公劉氏被休后,發誓不改嫁,但家里卻逼迫其改嫁,她最終為了保持貞節,毅然以自殺的方式來抗爭。所以劉氏之死是為“守節”而死,由此我們把劉氏看作一個“從一而終”的貞節烈婦的楷模也不為過。
東漢時期,貞節觀已經形成強大的影響力,變成許多女性的道德律條。貞節,作為婦女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道德準則,實際上是對婦女精神的一種束縛。何謂貞節?《易·師》:“象曰:貞,正也。”《說文》:“節,竹約也。”段玉裁引而申之為“節制”。貞節連文始于漢代,張衡《思玄賦》有云:“伊中情之信修兮,慕古人之貞節。”《史記·田單列傳》載有“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更二夫”之語。西漢大儒劉向首撰《列女傳》,其為婦女懸擬的貞節標準是:“避嫌遠別”,“終一不更,勤正潔行。”東漢大才女班昭的《女誡》,是第一部系統化的女教著作。她出身名門,自幼受到封建正統思想的教育和熏陶,她認為:“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違也。”因此,女子必須“守節整齊”。她明確提出:“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反映出濃厚的男尊女卑、從一而終的封建倫理思想,對漢代婦女貞節觀的形成,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白虎通義》特別強調“從一而終”的觀念。其《嫁娶篇》論曰:“夫有惡行,妻不得去者,地無去天之義也。夫雖有惡,不得去也。故《禮·郊特牲》曰:‘一與之齊,終身不改。’”漢末思想家王符也大力倡導貞節。他在《潛夫論》中認為,衡量女子的道德標準,是看其是否“鮮潔”。所謂“鮮潔”,就是要“一許不改”。除班昭的《女誡》外,東漢另有荀爽《女誡》、蔡邕《女誡》《女訓》等理論著作問世,這說明東漢時期,對婦女守節的倡導已形成很大的聲勢。
與貞節理論著作相并行,東漢時期出現許多婦女守節不嫁事例的記載。為了守節,這些女子堅決不改嫁,有的還和父母對簿公堂,甚至毀容、自殺。《后漢書·列女傳》《華陽國志》記錄了她們大量的事跡。如《后漢書·列女傳》中所載的事例:堅決不改嫁,如許升妻呂榮。榮父因“升少為博徒,不理操行”,“欲改嫁之”,但是榮只是嘆了一聲“命之所遭,義無離貳”,卻“終不肯歸”。自殘,如“沛劉長卿妻者,生一男五歲而長卿卒”。她出于“遠防嫌疑”,“不肯歸寧”,而“兒年十五,晚又夭段,妻慮不免,乃刑其耳以自誓”。自殺,如河南樂羊子之妻,“盜有犯其妻者,乃先劫其姑。妻聞,操刀而出,盜人日:‘釋汝刀從我者可全,不從我者,則殺汝姑’,妻仰天而嘆,舉刀刎頸而死。”《華陽國志》載:“廣漢李元女、楊文妻也。適文,有一男一女,而文沒,以織履為業。父欲改嫁,乃自沈水中,宗族救得免。太守五方為之圖象。”③
東漢時期,政府開始大力褒獎婦女守節。安帝元初六年(119年)下詔“賜人尤貧困、孤弱、單獨谷,人三斛;貞婦有節義十斛,甄表門閭,旌顯厥行”④。在受賜的幾類人中,貞婦受賜數額最高,說明政府對貞婦褒獎的力度最大,這種國家用名利引導勸貞的方法對當時和后世的影響很大。可見東漢時期婦女已把貞節視為大節。因此,劉蘭芝不愿改嫁而被逼投水自殺的事件在東漢時期已經不是個案,而是比較普遍的現象,是當時許多把貞節看得比生命還要珍貴的婦女的一種自覺而無奈的選擇。
二
貞節觀的形成與儒家倡導的男尊女卑的思想發展有很大的關系,與女性在封建社會中地位的不斷下降有關。
就現存先秦文獻來看,春秋戰國時期,男尊女卑的思想不斷加強。《易經·家人》提出女子屈從于男子是“天地之義”。《尚書·牧誓》也說“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顯示出婦女在家庭、社會中的從屬地位。《禮記·喪服》宣稱,所謂“婦人”,就是“伏于人者”,而“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禮記·喪服·子夏傳》也說“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是謂“三從”。《禮記·昏義》“古者,婦人先退三月”,“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是謂“四德”。孟子還提出包括“夫妻有別”在內的在后世演變成“五常”的“五倫”,表明兩性關系進一步失去平衡,婦女地位越加低微。⑤秦亡漢興,儒家思想逐步正統化、官方化,確立了它的統治地位。專門針對女性的“三從”、“四德”及與女性有極大關系的“三綱”、“五常”,得到了全面、深刻的闡發,形成了系統的“三綱五常”和“三從四德”的教義。董仲舒結合陰陽學說,把“三綱五常”的封建倫理絕對化、神圣化。他說:“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三綱”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他又把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的關系,概括為五倫,亦即“五常”,而以三綱統領五常。“東漢女才子班昭總結了儒家禮教對婦女的要求,寫了《女誡》一書, 使以往的言論系統化、理論化了。班昭不僅明確解說了三從之道和四德之義,還對夫權做了一種明確的闡釋,成為封建女教的始作俑者。《女誡》的出臺加劇了漢代夫妻之間的不平等,也給廣大婦女頭上戴上了緊箍咒。”⑥婦女的地位進一步降低,淪為男子的附屬品和馴服的工具。
漢代婚姻關系中男尊女卑傾向十分明顯,顯示出婦女所處社會地位的低下。首先,在婚姻決定權上,父母做主,子女必須順從。《白虎通義·嫁娶》主張“男不自專娶,女不自專嫁,必由父母”。不論父母的選擇對還是錯,更不論子女喜歡不喜歡,父母之命皆不能抗拒。如果父母去世了,則由兄長做主。漢代婚姻的家族本位意識非常濃重,“婚姻者,合兩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也。”婚姻被看作兩個家族的事,而不是男女個人的事,不需要子女個人選擇。這些在《孔雀東南飛》中有著鮮明的體現,雖然焦仲卿和妻子劉蘭芝相親相愛,感情融洽,但還是不能挽救他們的婚姻,因為在焦家焦母說一不二,她不喜歡媳婦,作為兒子的仲卿只得把蘭芝休掉。焦母還自作主張,“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而在劉家,則是蘭芝的兄長做主,“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蘭芝雖然不愿改嫁,但還是聽從了兄長的安排。總之,在婚姻決定權上,父母大于子女,兄姐大于弟妹,實際操作上,則是父大于母,兄姐大于弟妹,而最無決定權的就是女子本人。
其次,在婚姻形式上,漢代存在兩種形式的婚姻,即一夫多妻妾式和一夫一妻式婚姻,在這兩種形式婚姻中婦女所處的地位是相同的。統治階級中風行的一夫多妻妾的現象,是漢代官方承認的合法行為。婦女不僅成為傳宗接代的工具,也被當作滿足淫欲的對象,被當作財富象征的一部分。而在普通百姓中,雖然是一夫一妻,但就婚姻中夫妻雙方所要承擔的權利和義務看,丈夫具有明顯的優越性、自由性,而妻子明顯處于附屬地位。婚姻家庭中,夫妻權利、義務的嚴重不平等,充分體現了當時男尊女卑的社會現狀。⑦漢代丈夫對妻子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可以任意行事,而妻子行為稍不檢點,則可能遭到休棄的厄運。至高無上的皇帝更視妻妾為玩樂工具,漢武帝就曾明確地說:“吾視去妻子如脫屐。”
再者,在解除婚姻上,離婚是男子的權力。因為中國古代婚姻素來奉行男方本位制,結婚如此,離異亦如此,如前《白虎通義·嫁娶》篇所述“夫為天,妻為地”,“夫有惡行,妻不得去者,地無去天之義也。”所以,在這樣的制度下,婚姻的離異權只在男方,致使漢代男子離棄女子現象非常普遍。而且,針對婦女,政府明確規定了“七去”的律條。“七去”就是七種丈夫對妻子可以解除婚姻的條件,《大戴禮·本命》謂“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盜竊去”。《公羊傳·莊公二十七年》何注:“婦人有七棄……無子棄,絕世也;淫佚棄,亂類也;不事舅姑棄,背德也;口舌棄,離親也;盜竊棄,反義也;嫉妒棄,亂家也;惡疾棄,不可奉宗廟也。”這更加把婦女推入到任人宰割的悲慘境地。如《后漢書》記載,姜詩極其孝順母親,老人喜歡飲用江水,因此媳婦每天到離家較遠的地方把江水弄回來,有一次,因為風大,媳婦回來晚了,老人感到口渴,姜詩認為他妻子“不順父母”,就把妻子休掉了。在《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無可挑剔,應該說是一個難得的好媳婦,可焦母就是不喜歡她,焦仲卿雖然曾與母親據理力爭,但作為一個大孝子,在“禮”與“情”的沖突下,還是選擇了“禮”,也就是“孝”,把妻子休掉了,最終導致了愛情悲劇的上演。
三
在東漢時期雖然婦女們的貞節觀念越來越強,甚至以死來捍衛自己的貞節,但是遠沒有形成中國封建社會后期那樣嚴格的禁錮。所以,社會對婦女改嫁、再嫁還是有一定的寬容度,特別是上層社會。在一定條件下,漢代婦女改嫁、再嫁也是法律允許的事情。例如,東漢蔡邕之女蔡文姬,最初嫁衛仲道。衛死后,為匈奴所虜,成為左賢王夫人,從匈奴返回內地后,再嫁董祀。又據《后漢書·應奉傳》引《汝南記》云:“(鄧)伯考(尚書仆射)之子元義還鄉里,妻留事姑”,“姑僧之”,“因遣歸家”,不久便“更嫁為華仲妻”。華仲在和帝時為河南尹,將作大匠。一日,“妻乘朝車出,元義于路旁觀之”,不無惋惜地說:“此我故婦。”華仲身居高位,竟娶改嫁之妻,而元義見前妻不僅不鄙棄,而且不無留戀,反映出漢代上層社會對婦女貞節觀念的淡薄。《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被“遣歸”后,“還家十日余,縣令遣媒來”。“云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劉母謝絕了媒人的提親。“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蘭芝被休,并未受到人們的鄙夷和唾棄,相反地方官員還派人主動上門來提親,這里去除掉文學虛構夸張的寫法,即有意突出劉蘭芝的美麗賢惠外,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尚,即在漢末,上層社會對女子改嫁的寬容,甚或某些知名人士還把能娶到“再婚女”當作一種時尚。
① 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上)[M].上海:上海書店,1984:78.
② 曾曉峰,彭衛鴻.試析漢樂府文事相依的傳播特點[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2:137.
③ 劉琳.華陽國志校注[M].成都:巴蜀書社,1984:769.
④ 范曄.后漢書(卷五《孝安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
⑤ 劉偉杰.由漢代婦女離異與再婚的狀況看漢代人的貞節觀[J].民俗研究,2007.1:208.
⑥ 劉厚琴.儒學與漢代婚姻制度[J].孔子研究,1996.2:28.
⑦ 李輝.從漢代婚姻關系看當時的婦女地位[J].長春師范學院學報,2002.2:3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