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鑫(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上海 200241)
晚清有這樣一類小說,其多襲用舊有的書名和人物而寫新的事,如《新石頭記》《新西游記》《新水滸》等,阿英先生名之為“擬舊小說”①,后歐陽健先生更之為“翻新小說”②,得到了一些學者的認可。這類小說集中出現(xiàn)于清末數(shù)年,據(jù)我目前統(tǒng)計達120余種。其中至少有9種為陸士諤所作,數(shù)量居第一位,質(zhì)量也屬上乘。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種便是《新三國》。該書屬于典型的“主題先行”作品,在《開端》中即表明三項宗旨:“所以在下特撰出這部《新三國》來,第一是破除同胞的迷信,第二是懸設一立憲國模范,第三則殲吳滅魏,重興漢室,吐瀉歷史上萬古不平之憤氣。”③最后一回結(jié)末詞中又加以呼應。本文擬通過探求作者如何達成這三項宗旨,分析其“翻新”之道,并借此對相關問題做出討論。出于行文邏輯的考慮,暫將這三點的順序略作調(diào)整,將第三點提前,而后再分析一、二兩點。
《新三國》要改換原著結(jié)局,首先需選取一個合適的切入點。對吳、魏、蜀三國,陸士諤所選切入點各有不同:吳國為赤壁戰(zhàn)后三足鼎立局面初成之時;魏國為曹丕篡漢之后;而蜀國則在孔明六出祁山之后。至于三者的“時間差”,由于作者按吳、魏、蜀的順序依次寫來,便在敘事時間的逐步推進中彌合了。切入“新三國”故事后,作者采用就地取材的辦法,將原有素材巧妙拆解下來為己所用,使故事完全按自己的構(gòu)想“反演”開來。
其“反演”之第一法是讓原著人物“起死回生”。如演述吳國時,言周瑜實未死:“公瑾多智,善于用詐,前攻南郡,曾以詐死擊敗曹仁,此番之死亦是偽也?!倍p死的理由竟是“國太以國母之尊,干預外政”,周瑜“欲行告退,知主公必不見許,故詐死以自脫”(一回),既巧妙地圓了“謊”,又影射了慈禧干政的時事。這樣吳國的維新大業(yè)才好展開。敘述魏國時,言華佗未死,緣其在獄中“特飲麻肺湯醉死,俟棺殮后,再叫家人盜出尸體,灌以解藥,遂得更生”,為免讀者疑惑,又說其時曹操尚在,華佗為避禍“遂往外洋游歷,與泰西各醫(yī)士反覆辯論,學術愈益大進”(十六回),不細加追責倒也說得通,同時又關合上了新時代。而寫華佗未死有著更重要的目的:十七回先由后主點明諸葛亮尚在,接著便借鄧艾之口釋疑:“五丈原一役,丞相大病幾殆。設當時不遇華佗,則大星隕落,朝廷豈復有賢相耶?”隨后又讓后主進一步解釋:“相父作事過于機密,即朕躬也常被他瞞過……因懼敵人防備,故以兇聞布諸四方也?!笔呕赜纸枇位谘a敘:“五丈原之役,丞相自知病殆,連夜密電管寧,教請神醫(yī)華佗速來軍前診治。因懼軍心搖亂,故假解禳以鎮(zhèn)定之。及華佗來軍,丞相已將不支,佗言丞相之癥實系肺病,需靜養(yǎng)調(diào)治方能奏效,所以立即班師也?!边@樣孔明“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千古遺恨便在陸士諤筆下消解了,最終“反演”出“七出祁山”一統(tǒng)海內(nèi)的結(jié)局,真一吐“萬古不平之憤氣”也。
作家的筆不僅能“救人”,亦能“殺人”,陸士諤也重新安排了一些角色的下場:如篡漢的曹丕先是被有意延長了壽命(七回),目的是在最后決戰(zhàn)中被擒,拿到蜀都祭廟正法(二十八回);素有“反骨”的魏延先是因孔明尚在而“重行降心相從”(十九回補敘),并因曾獻計出子午谷、熟悉中原地勢而被派入魏繪制地圖——這也算對其將略的肯定——但終因醉酒誤事被孔明斬于軍前(二十五回)。此外,作者也重新安排了一些次要人物的命運,如蔣干應“經(jīng)濟特科”試效力于吳,上書條陳變法,卻因建功心切,重演盜書“故智”而險些喪命,后辦《東吳新報》,也算有一歸宿(一、四回);李嚴被罷黜后痛改前非,七出祁山仍任糧臺一差(二十五回),算是消解了這個頗有能力的干才的千古遺憾。
而后主的昏庸是歷史與小說中不爭的事實,要蜀漢一統(tǒng),這一人物又如何處置呢?首先,作者承認其平庸,事事均需仰仗相父(十七回),但由于孔明健在,可以將之暫略一旁,如此又能體現(xiàn)出立憲制度的優(yōu)越性(見下文所論)。為使蜀漢的未來充滿希望,作者恰當?shù)亍捌鹩谩绷嘶饰遄印氨钡赝酢眲⒅R,這一人物在原著中有著悲壯的結(jié)局。在《新三國》中,作者寫其“英明神武”,楊儀評之“子賢父不德”,孔明認為“其舉動一似先帝,異日得主國器,社稷之幸也”(二十三回)。作者安排他周游列國,增長識見,回來協(xié)辦庶政,精明強干,最終在皇室議會中被立為太子,后即位,“從此君明臣良,時和世泰,賢賢繼統(tǒng),圣圣相承,漢室江山,永無既極”(三十回)。這樣既符合原著,又巧妙地回避了矛盾;既疏解了劉諶的悲劇,又最終完成了大團圓的結(jié)局,作者之構(gòu)思實在精妙。
陸士諤反演歷史的小說不只《新三國》一種,稍后的《新補天石》亦為此類。按自己的理想和價值判斷重構(gòu)歷史或原著的“翻案”小說早已有之,僅以三國題材而論,即有明萬歷年間的《三國志后傳》(酉陽野史),或為《新三國》命意之遠源(翻新小說與一般續(xù)書有異,容另文詳析)。民國時又有周大荒的《反三國演義》,從宗旨、框架到一些細節(jié)都可以看到《新三國》的影子。
《新三國》“翻轉(zhuǎn)”原著的另一重點是對所謂“迷信”的解構(gòu),其方法多種多樣,或曝光幕后“真相”,如關羽追呂蒙之魂和玉泉山顯圣是廣為流傳的一段故事,被作者解作東吳收回荊州后實行新政,將寺觀盡改學堂,與關羽有一面之交的僧人普靜無處化緣,遂借呂蒙之死造謠惑眾以招攬信徒(五回);或請當事人親自“辟謠”,如讓善風角卜相的管輅自言:“弟不過于古圣經(jīng)傳頗曾研究,于易經(jīng)更有心得,談言微中,事亦偶然,外人不察,以誤傳誤,竟把弟視同神怪一流,豈不可笑!”(二十回),對孔明料事如神亦由其自己做出了合乎情理的解釋(二十二回)。更為巧妙的是替代法,即由“科學”解釋并取代“迷信”,如以天文學解釋借東風(二回);以催眠術解釋左慈神術(四、十六回);以電汽車解釋孔明隴上妝神的縮地法(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七等回);以電槍解釋掌心雷(二十二回);以飛艇解釋列御寇乘風而行(二十三回)等。而這種所謂的“科學”其實更多是科幻,晚清多有以“科學”闡釋或代替小說中神話虛構(gòu)者,對催眠術、化學、電學等的崇拜屢見不鮮,這種“科學萬能論”的傾向是當時思潮的一大特點,主要出于救國的熱忱和對科學的不完全了解,從某種程度說亦是一種對科學的“迷信”。但不可否認的是,從神魔到科幻還是有了一個很大的轉(zhuǎn)變,即想象方式上從唯心轉(zhuǎn)向了唯物。而《新三國》的反“迷信”亦非停留于表面,一些地方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思考,如指出對孔明的不斷神話由英雄崇拜引起(十回);觀一國之信仰當察其普通百姓,而非賢士大夫(十九回);應按憲法尊重信仰自由,教育普及后迷信自除,不應用簡單粗暴的手段加以禁絕(二十二回)等,今天看來亦有積極意義。
但其對“迷信”的抨擊亦不免擴大化,最典型的問題是將宗教與迷信混為一談。如第五、十九回等均將佛、道信仰等同迷信,二十二回又對景教(即基督教,據(jù)歷史上曾用名改稱)大加批判,卻未注意到西方宗教的盛行并未阻礙其迅速發(fā)展,反有許多積極意義?;煜孕?、民俗、宗教三者界限,一概加以否定,這是近代思潮中一大問題,其影響至今不絕,值得我們認真反思。
而如此大動干戈地破除小說中的“迷信”,反映了作者對神話虛構(gòu)的認識有所偏差,這是當時小說界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如陳景韓《新西游記·弁言》稱:“然《西游記》皆虛構(gòu),而《新西游記》皆實事。以實事解釋虛構(gòu),作者實略寓祛人迷信之意。”④新世界小說社廣告亦稱“若《西游記》、《封神傳》等書出而社會多信鬼神”⑤。署名“破迷”的作者做《反聊齋》專言鬼神之虛妄等,類似情況很多。當時文壇僅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人對神話虛構(gòu)持有正確態(tài)度,如林紓指出哈葛德之書“禁蛇役鬼,累累而見”,莎士之詩“往往托象于神怪”,而文明之士“竟無一斥為思想之舊、而怒其好言神怪者”⑥。按說陳景韓、陸士諤這樣的小說家不會對文學虛構(gòu)如此隔膜,傳統(tǒng)的小說理論對神話因素亦并非沒有分析,為何其連這樣淺白的道理都未參透呢?這就要歸結(jié)為時代的局限了。一方面,當時西方文化強勢涌入,對中國文化造成很大沖擊,再加上機械進化論的影響,部分人士出于救國的急切心理,對傳統(tǒng)文化有簡單否定的傾向,對舊小說的批判即是表現(xiàn)之一;另一方面,“科學救國”是近代一大思潮,這勢必要求普及科學常識,打破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而對于底層群眾而言,他們接受的教育基本來自小說、戲曲等俗文學。世紀之交的義和團運動暴露了大量民眾的愚昧迷信,這一現(xiàn)狀不能不使當時的有識之士警醒,如邱煒說:“若今年庚子五、六月拳黨之事,牽動國政,及于外交,其始舉國騷然,神怪之說,支離末究,尤《西游記》、《封神榜》絕大隱力之發(fā)見矣。而其弊足以毒害吾國家,可不慎哉!”⑦吳趼人《新石頭記》中寫賈寶玉勸薛蟠不要入義和團:“你須知什么剪紙為馬,撒豆成兵,都是那不相干的小說附會出來的話,哪里有這等事!”不料薛蟠大笑道:“虧你還是讀書人,連一部《封神榜》也不曾看過。難道姜太公輔佐武王打平天下,不是仗著諸天菩薩的法力么!”⑧雖有滑稽的成分,但也確是當時百姓們混沌無知的反映。這類論述很多,可見當時小說界對神魔小說負面影響的反思。值得注意的是,當時的作家和評論者大多未從文學本身分析小說中的神話因素,而完全從其社會功用,特別是對底層民眾的影響考慮問題,是將小說作為一種改良的工具而非單純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說許多作家有意或無意地壓低了水平來適應預想讀者的需要,其做小說意在“覺世”,而非“傳世”,故亦不能苛求前人。
如果說前兩點特征在晚清一般小說續(xù)書中亦找得到,那么“古為今用”地“懸設一立憲國模范”則是翻新小說的特有現(xiàn)象了。《新三國》設計了三個國家的三種變法,變法程度和方法的不同最終導致三種完全不同的結(jié)局。魏國是假維新,又不改專制,大小官員趁機牟取私利,社會上種種怪現(xiàn)狀不一而足,是晚清社會黑暗面的反映,其結(jié)局是為蜀漢吞并。當蜀軍兵臨城下時,曹丕才恍然大悟,哭道:“專制國君主的末路,竟至此乎!”其逃出時被姜維擒獲,尚欲擺出皇帝威嚴,姜維斥之:“正為你是皇帝,故不得不縛你?!弊罱K被遣往蜀國正法(二十八回)。而吳國變法最早,又因有周瑜、魯肅等賢能之臣在下,孫權(quán)、孫亮等較為開明的君主在上,君臣合德,勵精圖治,故較魏成功,一些地方也反映了清末“新政”中積極的一面。但作者指出吳國新政“皆是富強之具,而非富強之本”(四回)。在孫權(quán)、周瑜、魯肅等人死后,吳國人亡政息,迅速衰落,在蜀漢滅魏后“懷德畏威”,納降于漢室,作者在二十九回總結(jié)吳亡的原因:
錯來錯去,只因不曾立憲,不曾開設上下議會,不曾建立國會,恁你怎么聰明智慧,終不過君相二人相結(jié)的小團體,如何可敵立憲國萬眾一心的大團體呢?……所以國而立憲,即庸愚如后主不為害;如不肯立憲,即智慧如孫亮也靠不住。士諤編撰這部《新三國》,就不過要表明這重意思。
前后照應,揭示出蜀能吞吳源于制度的優(yōu)越性。1905年,清政府迫于輿論開始著手“預備立憲”,至1908年,又宣布以九年為期召開國會,似乎立憲已看到一絲曙光,《新三國》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作為理想中立憲國的模范,蜀國的變法最晚。這樣卻也更便于吸取他國的經(jīng)驗教訓,作者借孔明之口點出了吳、魏新政的弊端和蜀國變法應采取的程序(十七回):
然法有本末之殊。吳、魏所行者,均新法之皮毛,雖甚美觀,無甚實效;吾國變法,須立矯此弊,一從根本上著手……必先事教育,非數(shù)十年陶冶不為功。
標者,在夫理財、經(jīng)武、擇交、善鄰之間,本者,存乎立政、養(yǎng)才、風俗、人心之際。勢急,則不能不先治其標;勢緩,則可以深維其本。
吾國變法,第一要著,須使人民與聞政治,先立上下議院……如此則君民一體,庶政自易推行,而綱舉目張,百僚自無廢事。
楊儀建議為立憲“先令州郡縣鄉(xiāng)各辦議局,為議院之模范”,孔明斥之:“人民既有州郡縣鄉(xiāng)議局議員之資格,難道沒有上下議院議員之資格么?何必分作兩番建設?況憲法已經(jīng)頒行,安可自相矛盾……失信于民乎!”直刺當時政府“預備立憲”之虛偽與愚蠢。凡此種種,均反映了作者對現(xiàn)實的批判性思考,絕非游戲筆墨的泛泛之作。
而這種確立三種模式相互對照的靈感應受到梁啟超、吳趼人等作品的啟發(fā)。梁創(chuàng)辦《新小說》雜志,按計劃除刊載《新中國未來記》外,還有《舊中國未來記》,意在“敘述不變之中國,寫將來之慘狀”以為對照;又擬載“專為發(fā)明地方自治之制度,以補《新中國未來記》所未及”的《新桃源》(一名《海外新中國》)⑨,雖未見刊行,但其創(chuàng)意應啟發(fā)了不少作者。吳趼人《新石頭記》前后兩部分便是現(xiàn)實與理想的鮮明對比。而《新中國未來記》系列僅是一個計劃,《新石頭記》后半部又有些脫離實際,比較而言《新三國》更為完整和切實。這種借三國構(gòu)建三種可能性的寫法,已頗有現(xiàn)代小說的意味。
阿英先生認為《新三國》屬“粗制濫造之講史”⑩,是先生大意處。《新三國》非粗制濫造已見上文所論,而其雖掛“三國”之名,實與講史無涉,出版時標示為“社會小說”。除此之外,按晚清小說習慣的標示法,《新三國》還可做政治小說、近(時)事小說、理想小說、寓言小說、滑稽小說、破迷小說等,還含有軍事、偵探、科學(幻)等因素,雖篇幅不長,但已蔚為大觀,堪稱翻新小說的代表作品,通過對其分析與把握,可以加深我們對晚清小說乃至晚清社會的許多認識。
①⑩ 阿英:《晚清小說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新1版,第176頁-第178頁,第178頁。
② 歐陽?。骸锻砬濉胺隆毙≌f綜論》,《社會科學研究》1997年第5期,后在作者其他文章中又有論述。
③ 陸士諤:《新三國》,歐陽健、歐陽縈雪校點,見張正吾主編《晚清民國文學研究集刊》第三輯,漓江出版社,1996年版。本文下引均出自此本,三個標題中引號部分出于小說結(jié)末詞,恕不一一注明。
④ 《新西游記·弁言》,《時報》,光緒三十二年二月十四日(1906年3月8日)載。
⑤ 《時報》,光緒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二日(1905年6月24日)刊“新世界小說社”廣告。
⑥ 林紓:《吟邊燕語·序》,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
⑧ 吳趼人:《新石頭記》第十五回,王立言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9頁。
⑨ 見《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預告,《新民叢報》第十四號,光緒二十八年七月十五日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