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寶華(無錫高等師范學校人文系, 江蘇 無錫 214001)
徐志摩是新月派的代表詩人,作為“中國布爾喬亞開山的,同時又是末代的詩人”(茅盾語),他的一生,致力追求“愛、自由、美”,這成為他詩歌的主要內容和基本主題,他的詩歌又受到西方浪漫主義詩歌的影響,擅長歌詠大自然和自由愛情,《再別康橋》《雪花的快樂》《沙揚娜拉》等都是其中的名篇。作為一個獨抒性靈的浪漫主義詩人,徐志摩的詩歌創作是與他的婚姻愛情生活分不開的,“在一切標準推翻的那一天,在一切價值重估的那時間……在主的眼前,愛是唯一的榮光”①,徐志摩把愛當作理想追求,他對完美愛情的追求,導致他一生中與張幼儀、林徽因、陸小曼三位女性的愛恨糾葛,其中又以與林徽因的感情最為曲折微妙,兩人因此都留下了不少委婉含蓄的詩文,但也正因為委婉含蓄,至今人們對有些詩文的解讀,依然莫衷一是,或者完全就是錯誤的理解,徐志摩寫于上世紀20年代的著名小詩《偶然》,就屬于這種情況。
《偶然》是徐志摩與夫人陸小曼合寫劇本《卞昆岡》第五幕中老瞎子彈三弦時所唱的歌詞,但它最初寫成于創作劇本之前,發表于1926年5月27日《晨報詩鐫》副刊第9期,后由作者收入詩集《翡冷翠的一夜》(1927年9月新月書店初版)。這首詩意象的精微,結構的巧妙,語言的純熟自然,即使在徐志摩的全部詩作中,也是不多見的。徐志摩自己就很看重這首詩,認為它與其他幾首詩一起,構成他創作前后期的分界,是他詩歌創作道路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徐志摩的學生,著名詩人卞之琳曾說:“這首詩在作者詩中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②新月詩人陳夢家也認為:“《偶然》以及《丁當——清新》等幾首詩,劃開了他前后兩期的鴻溝,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氣,用整齊柔麗清爽的詩句,來寫那微妙的靈魂的秘密。”③
詩歌本身只有短短兩節: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林徽因之子梁從誡曾在《倏忽人間四月天——回憶我的母親林徽因》一文中說過:“母親告訴過我們,徐志摩那首著名的小詩《偶然》是寫給她的。”這個說法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因為從詩歌內容來看,這首詩流露出的是作者對愛情感傷、無奈的苦澀心情,而1926年的時候,正是徐志摩與陸小曼熱戀結婚之時,因此這首詩明顯不會是寫給陸小曼,只能是寫給徐志摩曾一度苦苦追求,但始終未能獲青睞的才女林徽因的。
本詩第一節第1、2句里出現了“云——水”這樣一組對立的意象,“我”是麗日下藍天里的一片“云”,天上的云給人的感覺是那么輕盈、潔白、美麗、縹緲,同時又蘊含著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覺,“你”則是地上的水,這水是地上的溪澗、泉池、湖水、河水……是那么清澈、透明、靈動地流淌著的生命之象征。很多人在閱讀這首詩時,常把這里的“我”理解為詩人自己,把“你”理解為詩人表白的對象,即林徽因,其實這是不對的。從閱讀的感覺來說,這里的“我”更像一個女子的口吻,“云”的意象和輕盈、潔白、美麗、縹緲這些感覺也只有用在女子身上才是合理的,而地上的水的意象,更像是詩人的自喻,徐志摩在散文《自剖》里就曾經說過“原先我在人前自覺竟是一注流泉,在在有飛沫,在在有閃光”④。翻閱徐志摩詩歌全編,我們可以發現徐志摩寫于1931年的一首小詩《獻詞》⑤: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云游,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艷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只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在徐志摩罹難后,陳夢家將此詩改名為《云游》,并收編徐志摩的遺詩,以“云游”為集名出版。這首詩簡直可以作為《偶然》第一節詩的注解來看待,其中也是用“翩翩的在空際云游”的“云”比心目中的女子,而詩人“他”自己則是“卑微的地面”的“一流澗水”,“云”是“自在”“輕盈”“愉快”“逍遙”“明艷”,“澗水”是“空靈”的,但又因愛情而“消瘦”“憂愁”。陷入愛情中的詩人面對心愛的女子總免不了自慚形穢,用“卑微”來形容自己也并不讓人覺得奇怪。因此,我們不難發現,《偶然》第一節起始1、2句,作者就是在模擬心目中的女子的口吻在說話。云在水面上留下倒影本是偶然的事情,因為云“本不想停留/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是“不經意”間“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但是對于詩人來說,這“不經意”的“投影”帶給詩人的是無比的激動,“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第一節第3、4、5句,女子接著說:“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這是對詩人的無比激動的心情的回答。“訝異”、“歡喜”,是對男女戀愛中男子愛情心理過程的細致刻畫。男女戀愛,往往起始于男子的一見鐘情,先是無比驚訝,驚訝于女子的美麗,繼之以無限歡喜,但女子說“不必訝異”、“無須歡喜”,讓詩人趕快冷靜下來,因為云注定要在天空中飄過,在短短的時間內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即是說“我注定要在你的生命中消失,不會停留”,這也正是詩人“消瘦、憂愁”的原因:“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仔細體會“不必”、“無須”、“轉瞬間”、“消滅”這些詞語,我們會發現,這些詞語顯示著女子的語氣是非常堅決、果斷,不留任何余地,要極力打消詩人心中的幻想。
總的看來,這第一節五句詩,詩人通過“云”投影于“水”面的場景,給我們描繪了在白天明麗背景下一場美麗的邂逅,詩人借心目中女子的口吻,也說明了這是一場注定要分手,注定沒有結果的邂逅。
第二節第1、2句里的“我”不再是模擬女子的口吻,而是詩人自己的聲音,閱讀的時候,我們會注意到,詩歌的用韻也發生了變化,在第一節2、5句押的是“ing”韻,3、4句押的是“i”韻,第二節2、5句押的是“ang”韻,3、4句押的是“ao”韻,女聲的韻輕盈、向上,男聲的韻低沉、向下,形成了不同的聲音特點。這一節詩的背景從明麗的白天換成了陰沉的黑夜,大海給人的感覺本就是茫無邊際,而且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危險,何況又是在黑夜的大海上呢?大海這個意象,正是詩人對現實人生的隱喻,詩人把“你”“我”比喻成暗夜大海上兩艘各赴路程的小船,在未逢到心目中的女子之前,“我”對人生的感受正是一片黑暗,茫茫大海,何處是人生的彼岸?但這兩艘小船居然能“相逢在黑夜的海上”,這不正是生命的一個奇跡嗎?然而最終“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這是對第一節中女子的拒絕的確認,確確實實“你我”命運注定相逢只是偶遇。第二節第3、4、5句里,“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這兩句話本身是矛盾的,其中蘊含著詩人非常曲折的心態,非常細致入微的情意,詩人雖然說“最好你忘掉”,但這其實是出于無奈,所以我們仔細體會“你記得也好”這句話,會發現相較于上一節詩“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中女方堅決、果斷的語氣,詩人此時的語氣顯得不是那么堅決,不是那么不留余地,對對方還留有希冀。更進一步看,詩人說“你”可以忘掉,但并沒有說“我”會忘掉,事實上對于“我”來說,“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將是永難忘懷的記憶,將長伴“我”之一生。這“互放的光亮”具體指什么?表面上,指的是船上的燈光,實際上,寓意男女雙方在相逢相愛的過程中互相傾注的情意。這一點光亮,在暗夜大海的背景襯托下顯得那么突出,那么珍貴,它是點亮在詩人生命中的燈光,詩人怎么可能輕易把它忘掉呢?必會珍藏在心底。
縱觀全詩,如果說本詩的第一節是女聲的表白,是詩人模擬心目中女子的語氣對詩人的拒絕和勸慰,那么第二節就是男聲的回答,是詩人自己對這段美麗而短暫的感情的回答——將永不忘“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這樣兩節詩就形成了互相對話的結構安排,也使詩歌具有了某種程度的戲劇性和內在的張力。在情感表達上,我們也可以看出,詩人的內心雖然潛藏著苦痛,但本詩的情感表達很節制,詩人把最可珍貴的東西消逝后產生的失落感,用貌似不經意的語調加以表現,表現出一種在命運面前無可奈何又故作達觀的淡淡苦澀情調。毫無疑問,《偶然》是一首愛情詩,這里包含著徐志摩和林徽因兩人曾經的相識、曾有過的情感和最終分開的結局。徐志摩和林徽因兩人曾經的情感故事已經被很多人敘述過,當然敘述的角度各有不同。不過從這首詩的內容來看,詩中女子的形象對愛情的態度非常冷靜理性,而男子的形象對愛情的態度則更感性,這也許就是現實生活中作者的真實感受吧。同樣是在《倏忽人間四月天——回憶我的母親林徽因》一文中,梁從誡回憶說:“母親同徐是1920年在倫敦結識的。當時徐是外祖父的年輕朋友,一位二十四歲的已婚者,在美國學過兩年經濟之后,轉到劍橋學文學,而母親則是一個還未脫離舊式大家庭的十六歲的女中學生……因此,當徐志摩以西方式詩人的熱情突然對母親表示傾心的時候,母親無論在精神上、思想上,還是生活體驗上都處在與他完全不能對等的地位上,因此也就不可能產生相應的感情。母親后來說過,那時,像她這么一個在舊倫理教育熏陶下長大的姑娘,竟會像有人傳說地那樣去同一個比自己大八九歲的已婚男子談戀愛,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尤其是,梁從誡說自己母親曾經分析過:“徐志摩當時愛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詩人的浪漫情緒想象出來的林徽因,可我其實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樣一個人。”這樣看來,在面對徐志摩的熱烈追求時,林徽因這樣一個冷靜理智的女子,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我們也就不難想象了。徐志摩曾說:“我將于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顯然,林徽因并不是徐志摩的“唯一之靈魂伴侶”。
雖然林徽因不能接受徐志摩的愛情,但這并不妨礙她喜歡和敬佩這位詩人,尊重他所表露的愛情,接受他的影響,在某些方面成為最了解他的人之一。在林徽因寫于1936年的《藤花前——獨過靜心齋》⑥中,我們可以看出林徽因心中對徐志摩保有的那份情感: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樓不管,曲廊不做聲,
藍天里白云行去,
池子一脈靜;
水面散著浮萍,
水底下掛著倒影。
紫藤花開了
沒有人知道!
藍天里白云行去,
小院,
無意中我走到花前。
輕香,風吹過
花心,
風吹過我——
望著無語,紫色點。
對照林徽因寫于1931年的《悼志摩》⑦中的一段文字“又有一次他望著我園里一帶的斷墻半晌不語,過后他告訴我說,他正在默默體會,想要描寫那墻上向晚的艷陽和剛剛入秋的藤蘿”,我們就能理解作者在這首詩中隱藏著的“沒有人知道”的無奈和哀傷。
當然,今天我們來讀《偶然》這首詩,不必局限于愛情詩的范疇,就這首詩所蘊含的思想來看,同樣可算是一首哲理詩。卞之琳曾寫過哲理詩《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相比于卞之琳的《斷章》所寫的主客體的相對性,《偶然》體現出在主客體對立、互換中進行哲理思辨的特點,今天的讀者完全可以從詩中所寫的對愛情的感覺,抽象為對人生的感覺,抽象為對偶然這一人生現象的認識。在人生中有種種偶然性,生命的誕生是一種偶然,生命的邂逅是一種偶然,親緣的形成也是一種偶然,生命因偶然而美麗。人生是無法精確計算的,因為人生中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偶然和意外,在人生的路途上,有著多少偶然的交會,又有多少美好的東西,僅僅是偶然的交會,永不重復,詩人領悟到人生中許多“美”和“愛”的必然消逝,因此書寫了一種人生的失落感。但既然許多美好的東西注定要消失,無法挽留,那么人們也只能用達觀的態度去面對它,而將“美”和“愛”深藏心底。
① 徐志摩:《最后的那一天》,見《徐志摩詩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② 卞之琳:《徐志摩詩集序》,見《徐志摩詩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③ 陳夢家:《紀念志摩》,見《朋友心中的徐志摩》,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④ 徐志摩:《自剖》,見《翡冷翠山居閑話(徐志摩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
⑤ 徐志摩:《獻詞》,見《徐志摩詩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⑥ 林徽因:《藤花前》,見《林徽因文存(詩歌小說戲劇卷)》,四川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⑦ 林徽因:《悼志摩》,見《林徽因文存(散文書信評論翻譯卷)》,四川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