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健(吉林體育學院學報編輯部, 長春 130022)
到目前為止,對著名文學編輯家和作家靳以(1909-1959)的研究還很不充分。他最早從事愛情小說創作,多以本人的情感傷痛為藍本,書寫青年男子為失戀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故事,透露出濃重的感傷與絕望,以及對負心女子的無比憎恨,體現了一種極端情緒化的浪漫文風和濃厚的男權色彩。①在1930年代中期以后,靳以的創作視野有所拓展,現實批判的成分大大加重,但也深深打上了早期創作的印痕。他的許多抗戰題材小說,就具有獨到的特色,值得深入開掘。
在第四部小說集《蟲蝕》(1934)序中靳以寫道:“這一本書,將結束了我舊日的作品。”這并不盡然,因為本集仍有半數愛情小說,但也的確出現了完全不同于以往模式的作品,這就是以東北為背景的抗戰題材小說《天堂里》《燼》《離群者》。前兩篇描寫了淪陷區人民普遍的精神苦痛和對戰局的熱切關注,流露出抗敵救國的強烈憂患意識,也體現出靳以整個抗戰小說的顯著特征:一方面具有強烈的現實批判因素,對賣國者、不抵抗當局、貪圖享樂者給予了強烈的譴責;另一方面則對麻木的國人表達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典型啟蒙心態。
《離群者》的主人公是一個“比日本人還忠心于自己的職務”的漢奸特務。小說沒有對其進行完全丑化的處理,因為他“在心中還有一點未泯的對祖國的眷戀”,時常由于自己的惡行而在內心產生激烈的沖突。他不但失去了一切友人,還受到日本人的猜疑與羞辱,總是在極度的孤寂、惶恐與悔恨中煎熬度日。且看他在敵人中間曲意奉承又唯恐有失的丑態:
他又無由地笑起來,他的笑是不必需的;可是他張大了嘴笑著。兩顆金的假牙在反映著一點點的燈光,張開的嘴是一個無底深的洞,笑的聲音雖是雄大,卻顯得那么空洞,那么無著落地,如一個人行在山谷之中,獨自聽著自己狂嘯的回音。
一個既卑鄙無恥又可憐可嘆的形象躍然紙上。文本始終限制在主人公的視點,細膩地探查了其心理活動,因而寫出了人物的復雜性,這樣的漢奸形象在新文學史上是別開生面的。不過,這篇在當時被茅盾予以“卓特的佳作”②這樣高度評價的小說,卻一直沒有引起足夠的關注。
靳以此后繼續關注著東北人民的不幸命運。《亡鄉人》(1935)寫的就是一位古稀老人,在東北淪陷后被迫隨家逃往北平后的生活。故鄉的一切,都讓她追念不已,遇見老家來人時的描寫尤為真切感人:“她幾乎想用鼻子來嗅嗅來人的衣服,或是要別人把腳揚起來,看看沾來的泥土。”“只要來人不馬上就走,她的閑話是永遠沒有完的。”老人最終不但失去了家鄉,還在困苦的生活和酷虐的暴政雙重摧壓下失去了親人。作品把對殘暴敵寇和黑暗社會的強烈譴責,編織在一片濃厚的思鄉情感中,寫盡了背井離鄉的東北人民的苦難和鄉愁,同時充滿了收復失地的強烈渴望。
強烈的批判意識,始終伴隨著靳以以短篇為主的抗戰題材創作。《血的故事》《遙遠的城》繼續對置大敵當前于不顧而搞內部分裂的無恥當局表達了強烈的憤慨。《亂離》寫一個為國家打了四年仗的女學生兵回到后方,失望地發現這里仍然充滿了種種丑惡,隨后又與戀人無辜地身陷囹圄。《晚宴》與《眾神》的場景一為人間,一為天國,主旨則一致,即以群像展示的手法,對抗戰期間大發國難財的丑類進行無盡的鞭撻。這種批判方式由于常直奔主題,意象顯豁、辭氣浮露的缺點是很明顯的,批判對象也由于類型化嚴重而難以達到《離群者》的高度。
《別人的故事》(1942)則與《離群者》一樣,完全可以躋身新文學抗戰佳作之列。小說講述了一個家庭在抗戰中的悲歡離合。這戶人家的男人曾被誤以為戰死沙場,婆媳的家計無法維持,一位長工因此被招入贅。真正的丈夫歸來后,為解決一女二夫的尷尬,他們決定將妻子出讓給第三者,而妻子竟也漠然接受。小說既有對小人物在戰爭中不幸命運的充分同情,也有對其愛國精神和善良品性的贊頌,同時也揭示了他們精神的麻木與愚昧,更飽含著對黑暗社會的無情揭露與抗議,比如丈夫在戰爭中失去了右手,卻只得到一條毛巾作為慰勞品。更值得注意的是關于名字的細節:長工的原名因似女性之故而常被取笑,便做起了無名之人;長工本就四海為家,因丈夫的歸來又踏上了流浪的旅途,命運宛如無根浮萍一樣凄楚無依。丈夫則在打仗期間被長官任意改名。這些細微之處無不昭顯了他們草芥一樣的卑微人生。書寫苦難、鞭撻黑暗,是靳以的一貫追求,不過與許多缺乏節制的作品相比,《別人的故事》以其敘事的清新樸素,意蘊的凝練深沉,成為大時代中一首令人回味無窮的醇厚詩篇。
對于靳以,一直有一種“平凡化”的誤讀:“這是一個平凡的小說家。……他的形象世界沒有惡的極致,也沒有善的極致,卻有契訶夫式的柔和的憂郁。這種美學風格無疑反映著作者對生活的理解,——理解也那么平凡。”③靳以的創作除了極為激進的現實批判因素,還試圖挖掘人類道德品性墮落的根源,因此常常在人性審視的維度展開,而所有這些書寫非但遠離“平凡”,而且常常出之暴烈的筆觸。
《洪流》(1935)的背景是洪水泛濫的哈爾濱。女主人公的丈夫被日寇抓走,但她最終卻點燃了漠視貧民死活只顧自己享樂的富人的房子,作為時代背景的民族矛盾則被淡化了。正如靳以本人對《洪流》的解釋:他的批判對象是“這虛偽的社會中”的“十足的偽善者”,“就因為這過度的憤恨在胸中的滋長,結果她就作了失常的事。”(《泥路》序)這種對“偽善者”的聲討,實際上凝聚著靳以對人性失望而產生的濃重的悲觀厭世情緒。“暴力與正義的辯證是現代中國文學最重要的主題之一。”④不同于左翼作家在階級斗爭的敘事框架內完成弘揚正義、懲惡揚善的目的,靳以常對人類原罪實施天啟般的懲治。在深重的黑暗現實面前,這種象征普遍性懲罰的“洪流”情結更加明顯了:“我只希望神話中的洪水再來一次,連那個挪亞的方舟也吹翻了,使人類從這個世界上完全消滅吧!”(《人們》,1942)
對于人性的陰暗看法及懲治欲望,追根溯源還是由于個人情感中受到的傷害,極大地影響了靳以的人生觀和創作觀。除了“平凡化”誤讀,對靳以的愛情成名作《圣型》(1933),長期以來的人道主義主題闡釋,同樣影響了對他的深入理解。其實,《圣型》不過是通過男主人公對墮落女性失敗的救贖,驗證其不可救藥的惡劣品行。⑤這種“厭女癥”在早期愛情作品中是屢見不鮮的,對女性的不快記憶,也一直是靳以心頭無法抹去的陰影。曾經有負于男性的不義女子,從懺悔直至死亡,在早期小說《林莎》《凋之曇》中都曾出現過。在抗戰背景中,以同樣的贖罪方式獲取靈魂永生的故事,呈現在連續性中篇《秋花》(1936)和《春草》(1946)中。
《秋花》的男主人公方明生將不久于人世。曾經在情感上欺騙過他的青出現了,盡管始終得不到方的原諒,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重生了對他的愛”,并表示:“我來服侍你,算是我的贖罪也好。……我一點不會違拗你,我一定如你的意做。”青就這樣無怨無悔地照顧方直到他去世。在《春草》中,青與另一位曾有負于方的苓,最后都因抗日活動而英勇犧牲。從文中來看,兩個過去的惡女子是在方的精神感召下完成了蛻變。實際上,方在《秋花》中只是一個極度頹廢、充滿怨恨的多余人形象,其固有的脆弱和傷感個性,根本不符作品中對其所頌揚的博愛精神,不過是早期小說中失戀者的縮影而已。青與苓的結局,正如左翼作家蔣光慈作品中所常流露的氣息——“他標舉革命的情愛政治血洗禮法的枷鎖,卻常常安排女人為男人殉情,似又落入了他欲破毀的禮法之窠臼,無意間流露出他絕殺的虛妄。”⑥同樣,青和苓為她們的罪愆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也可視為靳以早期創作中男權思想的延續。由對特殊個體到人類整體的原罪審判,構成了靳以抗戰小說的重要維度。
“靳以的許多小說具有紀實的特色。他對中國人民反抗日本侵略者的英勇斗爭作了沒帶多少虛構性的實錄,可以說他還提供了1931年至1937年形象化了的抗戰編年史。”⑦這種紀實特色在其惟一的長篇《前夕》(1942)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作品將“一二·九”運動、西安事變、“七·七”事變等重大歷史事件,或直接或間接地穿插于故事的進展中加以記述。這種過分重視歷史進程、面面俱到的寫法難免有失,如作為主線的學生愛國運動,人物與細節的刻畫就常常淹沒在關于時局的長篇大論與宣傳口號中。因此,以黃靜玲為代表的青年學生雖然是被歌頌的對象,但由于公式化、臉譜化嚴重而缺乏魅力。
不過,靳以在《前夕》中突破了以往創作的窠臼,即女子往往是反差鮮明的邪惡與美好的化身,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既平凡又偉大的女性形象——黃家的長女靜宜。她始終把自己的命運與家庭聯結在一起:大學畢業后,放棄了一切年輕人應有的幸福,包括戀愛與婚姻,主動承擔了家庭的重任,直到最后在逃難途中與全家葬身水中。在靜宜身上,折射出自傷自虐式的濃厚宿命觀——“活在世上的努力不過是為自己挖掘墳墓,準備把這個不知何所來的身軀歸還給土中”。以沒落者的死亡來表現對于新生的渴望,是靳以所經常采用的模式,靜宜的悲劇命運,正是靜玲等新人的強烈反差。
靜宜的人生體驗有很多是作家本人的。靳以是家中的長子,且以主心骨的地位為家庭奉獻甚多;更重要的在于兩者悲觀心態的相似,靳以一直沒有擺脫情感受傷的困擾,在散文中就曾這樣表述:“我的生存原也只是一種苦辛,我只是一個苦作的人,我的身心永遠和安樂有極大的距離。”(《沉默的旅車》)不過,如果說靳以的許多作品由于凝結了個人太多的身世之感而失之無節制的宣泄,同樣仿佛就是自身影像的靜宜,則是他塑造的最成功的人物之一。可以看出,靜宜并非僅僅是意念化的向壁虛構,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復雜形象,她經常處在感情與理智的矛盾之中,比如和昔日戀人之間微妙的情感糾葛,就不同于對靜玲等人物毅然拋棄一切個人情感的簡化處理。更重要的是,靜宜在家中是父母與弟妹之間的紐帶——“正是站在父親和兒女們中間的人”。靜宜的處境,如魯迅先生所說:“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⑧,體現了現代知識分子進退失據的兩難處境。
所以,盡管《前夕》中的不同人物對靜宜的選擇給予了勸告和批評,盡管靳以的初衷是寫出舊家庭如何為時代的大潮所摧毀,以及像靜宜這樣的落伍者終將被歷史所淘汰,但還是在潛意識中難以掩飾對她的喜愛。靜宜也曾悲觀和彷徨,卻從沒有放棄,始終在默默地堅守著自己的崗位。由于靜宜所展現的人格魅力,作品實際上又表現出另一層面的意蘊,即對孝、慈、仁、義等家族文化人格的贊美,而這既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又是現代社會道德重建的基礎。作為一個在危難之際具有擔當意識的獨立個體來講,靜宜在無比堅韌中所守望的,不只是自己的家庭,也是自己的心靈家園。
《前夕》的悖論由此而生:靜玲、靜茵等年輕一代的離家出走固然是積極的抗戰行為,操持好每一個普通的小家庭,不也是對國家的有力支持?在現代文學作品中,叛離家庭的出走模式經常象征著追求進步與光明,在民族抗戰的大時代中,小家庭更是與大國家相對立,成為被否定的象征物,這也延續了中國文化身、家、國、天一體化貫通的傳統。對于靜宜及黃家的最終結局,有論者認為:“封建大家庭的解體既是時代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作家順應歷史潮流的藝術抉擇。”⑨這些,確實是《前夕》所要直接傳達的題旨。不過,順應歷史潮流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作家個人主體性的極大消解,中國現代文學的家族隱喻,成為許多作家無法突破的符咒,從而導致創作思維的簡化,陷入非好即壞的本質化誤區。這在靳以許多模式化寫作中,也表現得很明顯,而對靜宜的塑造,則在無形中對自身的濫情傾向和簡化的二元對立模式進行了抵制。
尤其值得反思的是,“當現代中國人的終極關懷不是指向超驗的無限之物,而是落實于‘民族’、‘國家’等世俗形態時,也就在精神上不能與現實拉開距離,從而缺乏批判現實,超越現實的價值資源。固然,對‘民族’、‘國家’的關切也會向人們提供一個意義世界,然而,這種意義世界卻不具有屬人的性質,它們有可能假借神圣的光靈,成為人的異化力量。”⑩中國現代文學的愛國主題當然值得弘揚,但是在處理小家與大家的關系上,一切以國家與革命的名義出發,非但淡化了人們應有的親情倫理,也隱含著對人生命的漠視。在蔣光慈的小說《咆哮了的土地》中,李杰贊同農民火燒自家房屋,使無辜親人葬身火海,便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前夕》結尾黃家除新生一代以外的集體沉河,也可以視為如此慘痛圖景中的一幅。
總而言之,靜宜因其豐富的人物性格,既為反思現代家國關系的處理提供了獨特的視角,也充分體現了一位普通女性在戰亂烽煙中的道德操守與崗位意識。正是每一位堅韌的家園守望者,共同構筑了中華民族的脊梁。
① 參見石健:《愛與恨的纏綿——靳以〈蟲蝕〉三部曲解讀》,載《名作欣賞》(中旬刊),2009年第8期。
② 惕若(茅盾):《〈水星〉及其他》,載1934年12月1日《文學》,第3卷第6號。
③ 趙園:《艱難的選擇》,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80頁。
④ 王德威:《現代中國小說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8頁。
⑤ 石健:《“圣”跡何在?——靳以名作〈圣型〉解讀》,載《社會科學論壇》(學術研究卷),2009年第7期。
⑥ 魏朝勇:《民國時期文學的政治想像》,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頁。
⑦ 文天行:《火熱的小說世界》,四川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95頁。
⑧ 《寫在〈墳〉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86頁。
⑨ 曹書文:《家族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42頁。
⑩ 許紀霖:《尋求意義》,上海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