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紅(寧夏醫科大學, 銀川 750001)
留學生文學注重反映了留學或旅居國外的國人們的行為與心理狀態,揭示了與國內差距很大的異域文化與生活方式帶給他們內心世界的影響與隨之而來的價值觀念的改變甚至顛覆。上個世紀的二三十年代是大量留學人員涌現的第一次熱潮。自19世紀中葉的鴉片戰爭開始,國力漸微與社會腐朽,讓中國的知識界人士開始擔憂與思考民族的命運,同時也在彷徨中進行著文化更新的抉擇。對國內落后現實的不滿與急于改變的迫切愿望,與對西方先進文明的憧憬與向往,迫使那個動蕩時代下社會劇變的知識分子們紛紛走出國門,向西方世界求學取經。他們在汲取西方先進科學文化知識的同時,也會受到西方的價值取向與文化觀念的沖擊與洗腦。也由于這些“海歸”的影響,帶動了國內一波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相對價值的爭論的思潮。當時的社會進行文化更新,是要全盤西化還是應保守獨立地發展自己的文化,即應該國際化還是本土化,這樣的選擇矛盾滲透在民族與文化認同的論爭中。其中,胡適曾呼吁過“全盤西化”,這位具有美國教育背景的文學家和哲學家,試圖利用西方的物質文化作為文化更新的手段。1926年他著文駁斥了長久以來普遍存在的認為東方精神文化比西方物質文化更為優越的思想。胡適贊揚西方物質文化里的進取性和科學性,認為西方人具有“與生俱來的永不滿足”的品質,而中國卻長久盛行“自足自滿”的哲學思維與對“精神”的過分崇拜。胡適勾畫了一個理想的物質的“現代”世界的發展,即一個具有汽車、電氣、男女平等、民主等一切進步事物的世界。
老舍(原名舒慶春,1899—1966)是與胡適同時代的重要作家,憑借豐富的旅居海外的經歷①,對留學生的內心狀態既有感同身受的體味,亦對當時國內現實與諸多社會新現象具有本質上的深刻認知。在這段時間內,他先后創作了以《犧牲》和《文博士》為代表的留學生小說,表達了他對于外國文化在中國的合理定位,國內保守派的民族主義情緒的文化邏輯與改革派的西方化選擇等一系列問題的思考。在老舍的這些小說中,東西方相對文化價值的對比較量,反映為一個經常性的主題,即具有伸縮性的文化身份的留洋人士(留學生)。
文化身份主要訴諸文學和文化研究中的帶有民族印記的文化本質特征。人們通常把文化身份看作是某一特定的文化所特有的、同時也是某一具體的民族與生俱來的一系列特征。留洋人士在國外生活與學習的過程中,也會接受西方物質文明的洗禮,這些都會對其文化觀念和思維方式產生很大的影響。而對于那些樂于接受甚至融入到西方物質文明中的留學生,就會不可避免地具有了新的文化身份,與出生并成長所獲得的本土文化身份產生了沖突甚至對立,這樣具有伸縮性的多重文化身份亦會迫使他們在文化認同上做出妥協與選擇。這時,怎樣選擇才是可取與進步的,則是擺在了所有這些歸國的留洋人士面前的現實問題,也成為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一個時事熱題。
《犧牲》的主角是一個留洋歸來的人士,他堅持別人以“毛博士”的新名銜稱呼他。小說的情節是圍繞著毛博士的個人癖好與他關于“美國精神”的小演講展開的,然后轉向他的大學同事老梅和“我”。毛博士不止一次地炫耀他在美國的經歷。在一次充滿戲劇性的角色對峙中,毛博士催促他的同鄉買個澡盆,作為一種文化進步的象征。仿佛對于他來說,回到祖國既是一件為難勉強而又洋溢勝利的舉動。因為曾留學國外,他將自己視為精英階層的成員。“這犧牲太大了”和“這要是在美國”成為他的常用語。毛博士將與他所理解的美國都市文化的接近程度作為衡量一個城市文明或蒙昧的判定標度。他不僅不分四季整日穿著正裝并用美國文化元素裝點他的房間,并且動輒提及或引用他的“外國朋友”們的觀點,以此展示他的美國的文化身份。毛博士與其他角色的共同作用使這種新的文化身份與出生時就獲得的原本的文化身份的沖突更為突出。小說中的老梅和“我”鐘情于傳統的生活方式,是本土文化的執著堅守者,文化身份與這位洋博士是對立的,自然地有著與其截然不同的習慣與喜好:去公共澡堂,聽傳統戲劇,在中餐館吃飯。而瞧不起他的同胞們的毛博士,對這些卻顯出不屑:中國的戲院“太野蠻”,中國食品“不衛生”,連澡堂也“太危險”。小說中的“我”反詰毛博士是“一種半生半熟的東西,既不是上海的小流氓,也不是在美國長大的,既不算中國人也不是外國人”。又如當毛博士首次出場時,“我”就對他的特別形象進行了一番帶有調侃的評論。
這個人有點特別。他“全份武裝”地穿著洋服,該怎樣的就全怎樣,例如手絹是在胸袋里掖著,領帶上別著個針,表鏈在背心的下部橫著,皮鞋尖擦得很亮等等。……他不是“穿”洋服呢,倒好像是為誰許下了愿,發誓洋裝三年似的;手絹必放在這兒,領帶的針必別在那兒,都是一種責任,一種宗教上的條律。他不使人覺到穿西服的洋味兒,而令人聯想到孝子扶杖披麻的那股勉強勁兒。
盡管被服裝憋得難受,毛博士還是堅持穿著,因為這代表了他的新的文化身份。“我”對于毛博士民族身份的疑惑使得鴻溝更大:“難道他不是生在中國?他的家庭不是中國的?他沒在中國——在上美國以前——至少活了二十來歲?為什么這樣不明白不關心中國呢?”可以說,毛博士并不是怪異的個例,他身上濃縮了當時一大批留學歸國人員的劣性。國外生活方式的優越與國內現實帶來的巨大落差,使得這位具有新的文化身份的洋博士把落后都歸咎在文化傳統與價值觀念上,并把推進西方物質文化作為文化更新的唯一手段。但是,毛博士并沒有認識到經濟基礎對于文化觀念與社會制度的影響力的深刻性與復雜性。毛博士對于理想的美國生活的想象碰巧是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這個階層在中國還不是能影響改變社會制度與傳統的主要力量。毛博士并沒有看到每種文化都有社會的階層劃分現象。正如毛博士指出“美國人富哇。拿哈佛說,男女的交際,單講吃冰激凌的錢,中國人也花不起!你看——”這說明毛博士缺乏對社會的階層差異的認識。“我”也最終認識到“他心目中的政治、美術、和無論什么,都是結婚與中產階級文化的光華方面的附屬物”。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這種經濟基礎的決定作用也“殃及”到了他自己的生活與命運。結婚以后,毛博士不能負擔一個彈簧床,一個澡盆,一個沙發,或者他那代表西方物質文化的列單上的任何一件物品。最后,是經濟和社會的能動性,而不是什么文化身份,決定了他的生活狀態。他的妻子最后棄他而去,使他蒙羞并深受打擊進入精神病院。毛博士的“西方想象”與他的民族身份、他的“全盤西化”主張與國內現實,他的“國際化全套裝備”與他的經濟能力之間的種種差異最終使他沉默,也造成了他的垮臺。
正如前述,雖然毛博士只是個小角色,卻不是個例。老舍隨后創作的文博士這一人物形象,與毛博士有著高度的相似。文博士為了婚姻和工作從美國回到祖國,和毛博士一樣,他們都把西方留學獲得的新的文化身份視作自己出人頭地的社會資本,并妄圖以西方物質主義者的姿態影響改變國內的社會現狀。如:當文博士在濟南結束了長期的工作找尋后,他在能象征“美國精神”的可觸實體上尋求慰藉:
文博士把屋中安置好,在箱底上把由美國帶回來的紫地白字的“級旗”找出來,釘在墻上;旗子斜釘著,下面又配上兩張在美國照的相片端詳了一番,心中覺得稍微寬舒了點。吃了頓西餐,洗了洗澡,睡了個大覺,睡得很舒服,連個夢都沒作。
醒著時,他就穿上西服,那是在美國買的。因為他已經對這些盛裝懷有“信仰”。他邀請唐先生來到西式餐館進餐,這里他們不同的喜好與餐桌上里的禮儀就變得可見了:
文博士充分的拿出西洋紳士的氣派來:低著聲說話,時時用布巾輕輕的拭一拭嘴角;不但喝湯沒有聲響,就是置放刀叉也極輕巧;本來不渴,可是故意的抿一口涼水;
這樣精心的描述有其明確的目的。文博士頻繁地“看著唐先生”,以及餐館里“是否每個人都注意了他,西方餐桌禮儀的佼佼者”。洋涇浜英語和西服是他的身份標記。誠然,文博士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來展示他的西方的文化身份。而和《犧牲》不同的是,《文博士》里的若干角色都承認并渴求文博士的“鍍金”般的博士學位。雖然他們不知道它(博士學位)的內涵是什么,他們只看到博士學位——尤其是外國的——是現代社會的“燙手山芋”。楊麗琳,后來成了文博士的妻子,卻并沒有與他相愛。其實,她只是希望有個外國博士的丈夫。正如小說中的唐先生這樣解釋道:“博士就是狀元”,洋博士學位是一個享有聲譽的獨特資本。這樣的命運安排與小說創作年代的先后順序的關系似乎暗示了國人對西方的文化接受與價值認同正隨著西方物質文化對于中國精英社會的滲透而快速發展蔓延的新的社會現象。
可見,共同創作于20世紀30年代的《犧牲》與《文博士》,具有相似的諷刺化描寫與對物質主義者世界觀的批判。如同毛博士和文博士一樣,當時的很多留洋歸國者與上海的都市精英們都以消費主義的心態來追求體味國際化的生活:穿著美國產的衣服,用日本的音響聽著歐洲的歌劇唱片,與他們的家人和朋友享受西式大餐。然而,老舍質疑了這種跨文化生活的可取性,正如同時代的思想家魯迅所說:“人們雖然穿上了西服革履,但骨子里卻還是老祖宗。”老舍對于國際化的態度亦不樂觀,他批判了僅靠西方輸入來完成中國現代化的方式,并探討了文化大雜燴的意義與內涵。文化雜交的目的是為了產生植根于原有文化的優越“品種”,而不是為了消滅原有文化。同時,也不可忽視經濟基礎在文化更新于社會制度的改良中發揮的深刻而復雜的作用。
雖然老舍本人也是具有豐富海外經歷并信仰基督的人,但具有自覺意識的老舍,對自我坐標具有清醒的認識,他對那些在國外扮演著國人“情報員”又在國內扮演著文化媒介人的知識分子表示質疑。因此,他創造了一批“留學生”的角色,他們既不定居國外,精神上卻也沒有歸屬故土,而是掙扎在他們對西方的認識與國內的新的社會現實的邊緣進行著妥協。老舍將那些從美國或歐洲回國后的膨脹的國內學者們奚落了一番的同時,也希望留洋歸國的知識分子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同時,作為一個現代語言大師,老舍中后期的文學表現出的反功利化傾向與民族化特色,與老舍這時期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他從大量的現代白話言語中提煉出俗白、生動、純凈而優美的隸屬中華民族自己的現代文學語言,大大推動了中國現代文學語言的民族化、大眾化發展。事實證明,老舍也用自己的行為很好地詮釋了自己對一個留洋歸國人士的文化身份的定位的理解。最后,老舍在《犧牲》和《文博士》里提出的很多難題,比如留學生們應該以什么樣的文化身份出現?留洋學者們歸國后應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這些問題雖然曾是20世紀早期的國人們的時事熱題,但是作為21世紀的讀者們,在20世紀末的留學生文學中,也存在著這樣的問題。“封閉民族主義”色彩的描寫,在20世紀末的留學生文學中俯拾皆是,這些描寫,表象多于內涵,感性多于理性,讓人看到的是思想的膚淺和自相矛盾,對“文革”后的中國,留洋學生們很少回望;民族的今天和未來,他們很少思考,他們也許不承認但他們實際已經迷失在異國他鄉。前輩留學生,如魯迅、胡適、老舍、巴金等,給予中國、給民族深沉強烈的愛,而他們缺乏給予,因為他們缺乏能力給予。換個角度,他們需要的正是對不同文化相對價值的深入認識與自己伸縮性的文化身份的合理定位。毛博士那早已逝去的腳步聲卻顯得并不遙遠,老舍在《犧牲》與《文博士》中呼吁讀者思考的難題,對于目睹并見證著全球化正在以新形式不斷涌現的我們,依然具有迫切相關的現實意義。
① 老舍先后旅居的國家有:英國(1924-1929年),西歐大陸(1929年7月-8月),新加坡(1929-1930年),美國(1946-1949年),日本(1965年)。
[1] 引自陳獨秀1915年12月在《青年》發表的《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陳嵩.五四前后東西文化論戰文選[G].中國社會科學院,1985:12-15.
[2] 引自胡適1935年的《充分世界化與全盤西化》,胡適.胡適選集-雜文[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552-554.
[3] 引自胡適1926年7月10日的《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度》,陳嵩.五四前后東西文化論戰文選[G].中國社會科學院,1985:12-15.
[4][美]王愛華.具有伸縮性的公民身份:跨國性的文化邏輯[J].中國學術:總第十輯(2003.3).
[5] 魯迅.魯迅文集(第五章)[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7.
[6]劉東方,宋益喬.文學語言觀的現代化與民族化——以胡適和老舍為中心[J].中國文學研究,2007.3.
[7]莊來來.文學:思考的意識與能力——上世紀百年中國留學生文學比較[J].當代文壇,20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