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萬敏(揚州大學文學院, 江蘇 揚州 225002)
自喬治·斯坦納的《通天塔之后》問世以來,通天塔就成了翻譯的代名詞。中國古代文論要走向世界,必須借助翻譯這個通天塔。可以說,譯介是中國古代文論走向世界的第一環節。無論中國古代文論如何深刻、豐富,若翻譯不當,勢必很難被來自異質文化的研究者和愛好者所理解和接受,更不必奢談在世界文壇上大放異彩了。譯事之難人所共知,特別是當面對中國古代文論——從經驗和感受出發,以風骨、神韻、意境等模糊詞匯為基本范疇,以“道、氣、風、骨”等神秘字樣為批評準則,術語多歧義,語言松散,點到為止,并散見于專著、序、跋、詩話及對經典等的注釋或點評中,罕有系統的理論專著①——這一翻譯對象時,其難度就更無法估量。因此中國古代文論的譯介需得到學界的格外關注。
翻譯不僅是文字間的轉換,其背后還有諸多無形的手。中國傳統的翻譯標準是“信達雅”。“信”即忠實,是評價翻譯優劣的第一標準。然而,隨著文學研究的多元化,文學翻譯的標準也在與時俱進,不再只簡單地停留等值或忠實的層面。翻譯是一項有目的的活動,從事任一項翻譯工作的譯者都有翻譯目的,然而翻譯策略卻是受文化策略所制約。割裂與政治、經濟、文化等因素的關系,在真空里單純談論中國文論的翻譯是無意義的。所以,中國文論翻譯中無論采取的是歸化、異化還是誤譯(不包括因個人水平而導致的錯誤翻譯),其背后都有一定的翻譯策略、文化策略以及意識形態等諸多無形的手在操縱。
1.中國古代文論術語的譯介。術語是某一范疇中的基本概念,是學術研究的根基。中西文論屬異質性體系,其術語的譯介不是概念在語言間的等值轉換,而是承載著更多意識形態、文化、詩學等意義。術語譯介歷來是譯界公認的難題,尤其是當面對中國古代文論這一龐雜、模糊的譯介對象時,譯者更加感覺心力交瘁。目前學界對于中國古代文論的譯介研究多處于術語譯介的層面,而錢鐘書先生所采用的“譯釋并舉”的研究方法尤其值得關注。該方法注重對術語含義進行多層面的分析、解釋,再明晰其中的最佳翻譯,而不是簡單地到目標語中根據字面意思找出對應詞;同時它還注重對術語所承載的思想及文化內涵進行深入闡釋。這種方法體現了錢鐘書“對異質文化的尊重,全面考慮和處理了不同文化的對接和切點,盡量顧及每一術語意義的多層面性、變化性和開放性等一系列特征,解釋了術語之間的復雜關系,從而找到了一個個最切近原意的譯法”②。然而遺憾的是,錢先生的“譯釋并舉”法并沒有形成系統理論,甚至連一本專門論著都沒有,其相關見解只是散落在各種著述當中,沒有得到學界的重視。直到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先生在其大作《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中也運用了該方法并取得了成功,它才引起了學界的關注。另外,中國古代文論術語多具有歧義性和開放性,該方法能否適用于中國文論中眾多龐雜、多元的術語,還有待實踐檢驗。另外,這種做法往往需要對一個術語進行不厭其煩地解釋、說明,這過多的闡釋是否會影響對文學思想和文化理念的傳遞,是否會超出目標語讀者的接受能力和關注的持久性,也有待研究。可以說,目前學界還沒有找到比“譯釋并舉”更有效的術語譯介方法,該領域仍需不斷探索。其實,我們也不妨借鑒德里達的造詞法靈活創造一定數量的術語。大家知道,法語中本沒有“異延”一詞,然而德里達根據需要將法語中的名詞différence(差異)詞尾的-ence改為-ance,différance(異延)便誕生了。對于目標語中找不到對應意義的術語,不妨以漢語拼音代替等方式自造一些詞匯,并把它們所傳遞文學思想、文化理念等加以闡釋。這些陌生化的詞語也許比在目標語中勉強找來的詞語更讓讀者感到新奇,更能引起其閱讀興趣。另外,中國文論術語眾多,意義豐富,如果在每一部著述中都反復用諸多筆墨來解釋相關術語,這確實是一件令作者和讀者都甚感疲憊的事。所以翻譯或以目標語編撰一些工具書,如《中國古代文論詩學辭典》《中國古代文論術語辭典》等,也是中國古代文論譯介中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當讀者遇到費解的術語時,他們能有處可查,這必定會為海外的中國古代文論研究者及其愛好者提供諸多的方便,有利于中國古代文論走向世界。
2.中國古代文論思想體系的譯介。該領域目前還較薄弱,亟待加強。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劉若愚和宇文所安的方法。在《中國的文學理論》中,劉若愚繼承和改造了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中提出的藝術四要素理論,對充滿感性和直覺的中國古代文論進行了梳理,建立了一個現代、理性的分析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概念結構和理論框架,豐富了世界文論。可以說,劉若愚是試圖以西方文論的理論框架對中國文論進行闡釋并向西方推介的第一人;然而,他的這一做法卻不斷為人所詬病。其實從翻譯的角度看,劉先生的做法只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中國文論、文化在世界文論、文化中處于劣勢時——所采取的一種翻譯策略和文化策略。按照多元系統論的翻譯觀,當一個國家在一個文化系統中處于中心地位時,其譯入策略多為歸化;而當一個國家處于非中心或邊緣地位時,其譯入策略則多為異化。因此劉若愚的做法是有理論依據的。當中國在世界經濟、政治、文化格局中處于弱勢時,要實現文論和文化的走出去,就不得不以一種西方人所熟知的話語和體系推銷自己,這才有可能被西方讀者所接受,才有可能被西方強勢文化所接受。可見,劉若愚的“以西釋中”既是經典的翻譯策略,又是有益的文化策略。宇文所安的譯介方法則與劉若愚完全不同,他采用的是一種“中西文論雙向闡發、互見、互識,互相照亮”③的方式。在《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中,宇文所安選擇了一種“為照顧每一特殊文本的需要而犧牲連貫性”④的方式,通過中國古代文論的具體文本來傳達中國古代文學思想,以時間為線索將各朝代的文本連接起來,一段中文對應一段英文,并對該部分文字逐字逐句解說,再就其中的問題展開討論。“這就輕而易舉地真正做到了從文本出發,根本改變了過去從文本‘抽取’觀念,以至于排除大量與‘觀念’不完全吻合的極其生動豐富的文本現實的錯漏,并使產生文本的語境,長期被遮蔽的某些文本的特殊內容,甚至作者試圖彌縫的某些裂隙都生動地呈現在讀者眼前。”⑤身為域外漢學家,宇文所安能夠輕易置身于中國古代文論之外,從自己熟知的西方文論系統出發,以一個與中國本土文論研究者完全不同的視角來審視、闡釋中國古代文論,生發了許多新的思想火花,而且他還對中國古代文論中那些因無法闡釋而被忽視或回避,然而卻對文學發展實際上具有巨大推動作用的內容進行了發掘。這種中西文論“雙向闡發”的互動闡釋法是中國古代文論思想體系譯介中的典范。
3.中國古代文論譯介人才的培養。目前中國古代文論譯介的主力軍多是成長或生活于海外的外語過硬、古代文論素養較高的華人學者或外國漢學家。然而這一群體人數還太少,力量還太單薄,不能滿足中國古代文論譯介的實際需要。譯介人才的奇缺成為中國古代文論走出去的一大瓶頸。在我國,翻譯人才的培養一般是外語學院或翻譯學院的任務,然而它們的課程設置及人才培養方向與中國古代文論的人才培養要求不相符合,所以中國古代文論翻譯人才是無法依靠外語學院等來培養的;而漢語言文學專業的人才培養又不包含翻譯這項任務。這便是中國古代文論譯介人才培養遭遇的最大尷尬。實現這一人才培養目標,需要以漢語言文學專業為依托,并與外語學院等相聯合,在課程設置上充分體現以中國古代文論為主,翻譯理論與實踐并重,特別加強中國古代文論的翻譯技能培養這一鮮明特色。我們不妨從漢語言文學專業的本科生中選拔出一批素質高而又有此志向的學生,本著特殊人才特殊培養的原則,因材施教,以期他們能順利進入碩士、博士階段,對中國古代文論及其翻譯進行專門而系統的學術訓練。然而這卻需要教育決策部門給予政策上的大力支持。希望早日看到這類特色專業辦起來。
中國古代文論上的蒙塵等待擦拭,世界文論的大家庭呼喚著中國古代文論的回歸。然而譯介問題不解決,中國文論走出去無疑是紙上談兵。如果繼續把翻譯簡單地視為文論研究的“附庸”,如果繼續把譯介的希望只寄托在域外漢學家的身上,那么中國古代文論走向世界還將面臨漫長的等待。
① 王曉路.術語的困惑——西方學界的中國古代文論研究評述[J].文藝理論研究,1998(4):87-93.
② 潘純琳.譯釋并舉——論錢鐘書對中國古代文論術語的翻譯方法及其意義[J].社會科學研究,2006(2):187.
③④⑤ 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M].王柏華,陶慶梅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序言)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