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艷(天津大學國際教育學院, 天津 300072)
在全球化背景下,建構多元文化融合共生的對話關系是一個很現實也很長遠的課題。對話關系,指的是一種積極開放、互相傾聽的交流氛圍,各文化主體在“雜語”的狀態中,既擁有自己的獨立聲音,又能充分展開思想的碰撞與溝通,以期生成新的視界。正如巴赫金所說,這是“說話者向聽者的他人視野中深入,在他人的疆界里,在聽者統覺的背景上來建立自己的話語”①。林語堂在1935年移居海外之后就一直致力于傳統文化在西方語境下的闡釋與傳播,是“五四”一代知識分子中較早地思考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構以及與西方對話這一問題的。他眾多著作在西方的暢銷證明了他文化傳播行為的成功,而這與他的現代文化理念和跨文化視野是分不開的。本論文對他的海外文化傳播實踐進行具體的分析和歸納,為當前的跨文化溝通尋求借鑒。
文化作為人類活動的方式及產物,其本身具有很多超地域和超時代的共同性。正如林語堂所說,“世上道理原來差不多,只怕常人不肯看到底,看到底處,中外都是一樣的”②,這里的“底處”便是指不同文化體系中的普遍人性,“有一種東西如Sinte-Beuve之所謂‘人心的家庭’,即‘靈魂之接近’或是‘精神之親屬’。雖彼此時代不同,國境不同,而仍似能互相了解,比同時同市的人為多些”③。他便以這種共通的人性作為對話的基礎,并以此奠立自己的文化立場。
孟華曾把理解分為如下兩種:“一是理解別人意味著證明他和我的相似;二是理解別人意味著了解并尊重他和我的差異”④,當林語堂在異質文化語境中進行文化傳遞時,便首先從文化的相似性入手,將它作為文化特性的先導。他直接從先秦哲學原典出發,探求其深層次的超時空、超民族的核心價值和思想內涵,從而與西方知識體系相銜接。例如,他將儒家思想的特點概括為“人文主義”和“人道主義”的,將道家思想中的自由和養生的觀念與西方伊壁鳩魯的享樂主義價值理念進行融會互釋。這種東西文化貫通基礎上的比較意識貫穿于他所有的文化論著中,使他能在不同文化體系間自由往來,平等而理性地進行著客觀對比。“孔子,像亞里士多德一樣,把他的賭注放在人性上,且以為接受天然的人性勝于改變它”⑤。“若說老子像惠特曼,有寬大慷慨的胸懷,那么莊子就像梭羅,有個人主義粗魯、無情、急躁的一面。再以啟蒙時期的人物作比,老子像那順應自然的盧梭,莊子卻似精明狡猾的伏爾泰”⑥。在這種比附和印證中,林語堂彌合了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之間巨大的文化縫隙,讓傳統哲學凸顯出同西方智慧相會通的普適性價值。這種敘述策略突出傳統文化的人文價值,完成了古老中國的現代詮釋,也使東西方的話語體系順利接軌。
發掘文化的普遍意義,不等于取消文化的特性。文化的普遍性價值是溝通的基礎,但正是不同文化的特性才顯示出文化的斑斕與豐富,才是文化交流的意義所在。正如巴赫金所說,“恰是在不同的聲音、不同意識互相交往的聯接點上,思想才得以產生并開始生活”⑦。林語堂在強調文化融合性的同時,并沒有忽視文化的獨特性,而是格外珍惜文化身份的民族個性。他的創作始終圍繞著中國本土的歷史和現實、經驗和認知進行,對于中國的種族特性和民族遺產充滿自信。面對著西方工具理性和商業文明帶來的思想危機,林語堂試圖用中國傳統的文化理念和生活態度來為西方現代性糾偏。這種文化傳播策略從全人類發展面臨的共同問題出發,在不同文化體系間進行比較和相互補充,獲得了廣泛的市場支持。
“五四”是一個自我覺醒與個性張揚的時代,受這種時代風氣的熏染,林語堂著作中充溢著強烈的主體色彩。這首先表現在他對個人才智的自信。他對于國學沒有絲毫的循規蹈矩、亦步亦趨的恭敬之情,認為蘇州船戶的小曲和老子、孔子、孟子的著作同樣重要,并對儒道經典做出了創造性闡釋。即使是他在海外介紹中國文化,也坦言一切取舍都是根據他個人的見解。其次,林語堂強調個體獨特的生命體驗,書寫自己獨具的情思。他在介紹《生活的藝術》一書的創作目的時說,他根本就沒有打算要“客觀地”、“真實地”研究和介紹中國人的生活藝術,而想寫出自身對傳統文化的獨特感悟。他說,“本書是一種私人的供狀,供認我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所得的經驗。我不想發表客觀意見,也不想創立不朽真理。我實在瞧不起自許的客觀哲學,我只想表現我個人的觀點”⑧,這使得他的文學世界極具個人風格,個性化的話語方式體現了自由的理念,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雖不是學者式的嚴謹,但卻是“一種浪漫的自由精神的顯現,一個個人面對自我和世界的感性經驗的自由的書寫”⑨。最后,林語堂將自己的創作植根于世俗環境,以其獨具的藝術眼光關注邊緣的價值。他說:“我的理論根據大都是從下面所說這些人物方面而來的:老媽子黃媽,她具有中國女教的一切良好思想;一個隨口罵人的蘇州船娘,一個上海的電車售票員,廚子的妻子……諸如此類,不勝枚舉。”⑩在他看來,這些處于邊緣的非主流人物事物更接近現實人生。在其小說中,他著力描繪普通人的真實生活狀態,將生動的文學形象作為中國傳統人生哲學的載體,所寫的雖是生活瑣事,實則體現文化精神。
在言說方式上,林語堂表現出對西方邏輯體系的批判和不信任,他堅持采用中國化的偏重直覺與感悟的言說方式,構筑一個充滿著文化、情趣和智慧的感性藝術世界。中國的古典哲學多為格言式判斷,不是分析和推理的產物,而來自體會和妙悟,是心靈對世界和人生的渾然擁抱。林語堂對此加以繼承和創新,強調在寫作中傾注自己的個性化情感,采用了一種強調藝術體察和切身感受的話語方式,給西方讀者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審美空間。他從不自說自話或者是一味的灌輸,而時時考慮讀者的接受視野,更看重與讀者的合作與交流。他自己不無自豪地說:“我創出一個風格。這種風格的秘訣就是把讀者引為知己,向他說真心話,就猶如對老朋友暢所欲言毫不避諱什么一樣。所有我寫的書都有這個特點,自有其魔力。”?這種娓語筆調親切自在,如至友對談,坦誠相待,互訴衷腸,在貌似漫不經心的背后卻是深厚的學識和豐富的閱歷,常從一個小題目海闊天空地談開去,很具影響力和感染力。
同小說和散文創作相比,林語堂的翻譯著作同樣占了很大的比重。1938年,他選擇中國古書《論語》,編成《孔子的智慧》交美國RandomHouse出版公司,這是他從事中國古代經書英譯工作的開端。此后他陸續翻譯了《老子》《孟子》《莊子》,這使他成了繼他的福建同鄉辜鴻銘之后致力于翻譯介紹中國古典著作的又一翻譯家。此外,他還編譯了一些作品,《英譯重編中國傳奇小說》《中國古文小品選譯》《中國著名詩人選讀》《浮生六記》等,并選譯中國歷代著名畫家的繪畫理論形成《中國畫論》一書。
林語堂一貫堅持著相對自由的翻譯策略,認為翻譯是人所從事的積極活動,不是一種機械被動的復制工作。他反對逐字逐句的翻譯,認為那“只能算作原文的注疏”?,而真正的藝術作品都是不可譯的,只可重作,譯文就是譯者的創造品。這便賦予了翻譯更高層次的文化哲學意義,它不僅是本土文化在異域的再現,更是一種有目的的跨文化交際行為。面對艱深的儒道經典,林語堂沒有選擇面向原語文本的以“忠實”和“對等”為目標的學院式的翻譯手法,而是走了一條以普通英語讀者為對象的大眾化、通俗化的道路。他融創作與翻譯為一體,以通俗的話語形式把古代經典英譯給世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孔子的智慧》《老子的智慧》兩書。這兩本書是在《論語》《道德經》《莊子》基礎上的重組改寫,他將原文篇章結構拋開,為其內容分門別類,再加上自己對孔子、老子和莊子的介紹,使之成為符合西方讀者閱讀習慣的成體系、有邏輯的作品。《孔子的智慧》中分了十一章,全文翻譯《史記·孔子世家》,節譯《論語》一章,《孟子》一篇,《大學》《中庸》各五篇,與“四書”組合大同小異,各章都有注釋和闡述,實際上成為中國“四書”的英文普及本。《老子的智慧》一書也是如此,以西洋哲學對道家思想的諸多特點加以闡發互釋,融入了許多個人的見解。總的來說,林語堂所采用的翻譯策略是一種融會貫通基礎上的創作性的翻譯,他雖不以忠實為標準,卻更傳神地傳達了傳統哲學的精華,有效避免了西方人在翻譯時所出現的文詞偏差和意義的歪曲。
神話形象和民間故事往往反映著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承載著本民族的價值觀念,因此林語堂也很注重翻譯中國的傳奇故事。他精心選擇每一個翻譯文本,選擇的標準不僅要具有中國特色,蘊含傳統文化的精華,而且要符合他個人的喜好,與其為文為人的風格氣質契合。他從古本中選擇了二十篇有代表性的傳奇故事加以編譯,其中包括《虬髯客傳》、《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碾玉觀音》《鶯鶯傳》《南柯太守傳》等,他將這些稱為自己的精心結撰之作。在這些傳奇故事中,林語堂采用增、減、編、述、縮、并、改等變通手段,相應加入了民俗與日常生活的描寫,著意用想象詮釋古人的生活態度和趣味,不僅給異域讀者一種親臨感,而且承載著豐富的文化歷史內涵與意義。
林語堂在不同文化間經歷了一個碰撞、選擇、協調、融合的過程,最終他站在全人類的高度來審視世界文化,認為“文化之極峰沒有什么,就是使人生達到水連天碧一切調和境地而已”?,因此他試圖融合中西,連接傳統與現代,在《唐人街》《奇島》《賴柏英》等小說中他表達了對多元文化共存的世界的美好向往,構想著未來世界的文化藍圖,對差異共存、和諧共在的世界文化新秩序進行了探索。
在《唐人街》中,林語堂描述了在美國嚴峻的種族歧視下的華人世界。當時的紐約唐人街與世隔絕、破爛不堪,在排華的陰影籠罩下,唐人街如同一個堡壘,又像是避難所和收容所。但林語堂卻淡化了海外華人所經歷的種種現實苦難和文化心理沖突,而著力展示“文化融合”后的圖景。他通過湯姆一家在美國的生存體驗,贊揚了西方的物質文明和民主制度,肯定了鼓勵個人奮斗,追求成功的美國價值觀,并在此基礎上吸納其他文化的精華,進行多元文化整合。湯姆接受了基督教文化,同時對美國社會的恃強凌弱、推崇武力進行了批判。他的大哥洛伊節儉勤懇,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毫無怨言地承擔著一個大家庭的經濟重負,體現出中國文化的傳統美德。他的妻子佛羅拉是意大利人,熱情而坦率,雖然也曾向往著像其他美國人一樣與父母分開獨立自主地生活,但卻最終被中國式大家庭的溫暖與人情味所感動,而和諧地成為其中的一員。二兒子佛萊迪像一個美國人一般為人處事,在事業上如魚得水,但林語堂卻通過他在婚姻上的挫折批判了西方物質文明的浮華虛榮和自私自利。總之,林語堂是通過湯姆一家濟濟一堂、豐富多樣的家庭生活表達他對多種文化融合共生的期望和構想。
在《奇島》中,林語堂更詳盡地勾畫出了一幅中西文化交融互補的烏托邦景象來具體呈現自己的社會理想。他精心構建他的世外桃源,一切以人性的舒展和文化的簡樸為核心,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泰勒斯島上,島上居民完全國際化。小說的主人公勞思身上帶有中國血統,是奇島生活模式的構建者,同時也是這個島的精神領袖,他既接受西方民主自由的價值觀,又蘊含東方人文精神。在這個島上,哲學家熱愛智慧,關注生活的藝術,保持人與自然的親密接觸;宗教也不再束縛人類心靈的自由舒展,去除了虛偽,以快樂主宰人的心靈;教育上以古希臘為榜樣,培養人們健康的德行,恢復人們對美與善的感覺。作品中共同價值的選擇也使我們很難從中指認出具體是哪種文化,作品充溢著從容、寧靜與和諧之美,可看做是林語堂對文化重建美好前景的圖解。
林語堂以其畢生精力致力于中西文化的會通對話,他在全球大框架下來進行關于中國的敘述,讓中國文化走進了世界文化格局,與西方文明互補和融合。他作品的對話性源自于一種東西文化碰撞后的眼光,是以人類文化在價值層面上的共同性為前提,對各種不同文化進行討論、解釋、辯護甚至批評和補充。面對帶有種族歧視的異域目光,他慎重地選擇文化傳遞時的不同策略,較好地處理了文化的共性與個性、融合性與獨立性。這種東西方文化對話的探索會對我們有所啟示,無論是經驗或教訓都值得足夠重視。
① 巴赫金著:《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白春仁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2頁。
② 林語堂:《魯迅之死》,臺灣德華出版社,中華民國68年版,第93頁。
③⑤ 林語堂:《林語堂自傳》,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2頁,第96頁。
④ 孟華:《符號表達原理》,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70頁。
⑥ 林語堂:《老子的智慧》,臺灣德華出版社,中華民國68年版,第17頁。
⑦ 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斯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北京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132頁。
⑧⑩ 林語堂:《生活的藝術》,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頁,第3頁。
⑨ 張頤武:《閑適文化潮批判——從周作人到賈平凹》,《文藝爭鳴》,1993年第5期,第14頁。
? 林語堂著,張振玉譯:《八十自敘》,臺灣德華出版社,中華民國68年版,第113頁。
? 林語堂:《新的文評》,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30頁。
? 林語堂:《拾遺集》(下),東北師大出版社,1994年版,第1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