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
沒有人能夠抵抗來自背后的襲擊。你不知道什么在靠近,帶來突然的改變。
世界可以從一個窗口涌現。所羅門王囚禁的魔鬼不斷膨脹他的體積,我相信在此之前,他能縮身進入一只瓶子千年,如同我不懷疑神的一滴淚里,能盛盡天下悲苦。小時候好奇,我忍不住回頭,觀察那個小而神秘的洞穴。黑暗里的金黃瞳孔——作為一名電影觀眾,你必須習慣它在后方凝視。
放映機轉動,轉動,金屬熱而微腥的氣息……膠片上的速跑小人,跨過重重柵欄,每秒穿越24格。小窗里射出一道光線,我轉頭,光在行進過程中變得浩大洶涌,里面滾動著煙塵——這束光最后落在屏幕上,形成女主角額頭上井蓋大小的一塊耀斑。
夢境和電影,給出某種與現實對抗的解釋——兩者之間還有區別。夢境脆弱,承受不了微乎其微的打擾;而電影能夠重復放映,彌補我們先天不足的記憶,它比生活本身更經得起考驗。河流一再從源頭出發。一頭豹子,以完全精確的步伐和速度,再次撲殺它的獵物。放映一百遍,旗幟表面漣漪一樣變幻莫測的擺動,精準無誤地重現。
老演員看到銀幕上的自己保持著兒童的樣貌。電影,可以把過去時態,持續保持為正在進行時——神秘撥轉的指針。我喜歡電影的倒敘手段,它是一種復活的力量。蝴蝶可以重溫蛹的不幸,采摘的果實再次銜接在枝頭,亡靈返回教堂,敲響令人迷惑的鐘。
電影中一人分飾兩角的處理,特別迷惑我。比如一對孿生姐妹的故事。起初我并不知道當善良的妹妹對姐姐說話時,其實她真摯眼神的對面是虛無,她看不見剪輯后才呈現的陰險姐姐,或者,她尚未發現另外一個自己。一個人為什么會在對折之后變成迥異的心腸,像童話中,兇險的王后站在魔鏡前,看到的卻是白雪公主。
電影的魔法,翻開字幕……
我還記得自己遇到的第一次求婚。C用指頭捏著戰利品,要送給我。螞蚱掙扎著蹬踏……它中毒般,慢慢吐出嘴角的綠汁。我不喜歡這個禮物。螞蚱堅硬的頭部像是火車頭,尤其兩個探照燈的眼——像那種短短的火車,連同它硬節的身體、灰綠的漆色。我討厭它的門齒,腿側的細刺。C隨手一扔,螞蚱的體側升起兩團霧,飛走了。我繼續用狗尾草編兔子,長耳朵、短身子,毛茸茸的綠兔子掛在那么細的草稈上,像簽子上的烤肉。C在旁邊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楚。他的聲音很低,低過告密者的耳語。我抬頭看他。停了一下,他重復了他的話:“你嫁給我吧。”
C的皮膚上有一種油,是包住熟食的草黃紙漸漸洇出的那種油質。這種油質不應出現在一個孩子臉上,不知道是不是早熟,使C提前領略了青春期的光彩。當他說出,我心跳平緩。C是我日日相見的同桌,而我的愛情一定要伴隨好奇心的。我沒有立即否決他的提議,出于另外的考慮。
我勢利地心算自己的婚嫁。C要求一件二十年以后才能兌現的事,它會被太多變數修改。但現在答應他,我馬上就能享用好處。C家住四層,正對廣場,坐在他家的后窗邊,直接可以看到周末放映的露天電影,不受蚊子、寒冷與擋在前面的人影干擾。如同劇場里的包廂。
狗尾草的莖很細,又柔軟,易于彎成指環,戴進無名指。這枚草戒指的綠色,很像螞蚱吐出的口水。我八歲,身中電影的毒,黑暗中跳舞的光線足以讓我出賣未來。從C這里學習的愛情連同背叛,都是假的,不過電影中的劇情而已。似是而非的小新郎在笑,露出四環素牙。
坦克,飛機,雄糾糾前進著的軍隊,鋼盔下看不清的眼睛,高筒鞭上皮革的光亮……那么沉的暴力附著在一面幔布上,這不是奇跡嗎?五天以后,我坐在C家里,肘部支在窗臺上,看一部戰爭片。碩大的光柱之下,觀眾相互挨近的腦袋,仿佛屋頂烏蒙蒙的瓦片。
那些演員,多么勇敢,不介意他們的毛孔千百倍地放大。棍子樣粗的睫毛,坑穴一樣深的鼻孔……被描述得似乎可怕的場景,影片中卻自然而美好。鏡頭只呈現女演員兩片鮮艷欲滴的嘴唇,她甚至更加誘惑,不會令人產生血盆大口的吞噬感。這是因為,一切都被均勻地放大,維護了物與物之間的均衡。一滴淚水,沖垮了小人國的稻殼舞臺——小人國和大人國,因其人物與道具之間在比例上的巨大反差,才讓我們震動。電影中的世界,似曾相識,又帶有美妙的陌生感。
…………
朋友大概像戒掉公共澡堂一樣戒掉了電影院,我則鞏固了獨自觀影的習慣。大約2001年的一個中午,我在影院看《押解的故事》,真正有了一次獨自觀影的經驗。整場電影,惟有我一個觀眾。前后左右,空蕩蕩的。環境非常怪異,幽暗中少了那些背影的烘托,我感到了些許的心慌和不適。此前我以為自己一直向往這種孤獨。
當嫉妒的繼母追問:“誰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鏡子里呈現的是白雪公主,而非觀鏡者本人。當一面鏡子映現出的是另外的現實,包含著判斷與選擇,不再簡單地進行反射,那么它就脫離了普通的鏡子,而成為魔鏡。電影對現實作出的映現,使之成為魔法之鏡。我希望它離生活更近,還是更遠?我愿意它因忠誠而普通,還是因說謊而非凡?
童年我曾經被推到一位著名影星身邊。我的高度大約到她胸部,仰起臉,她和銀幕上一樣光彩照人,有種難以比喻的美。頭發是波浪形的,她穿一件喬其紗襯衫,領子的樣式新穎別致。但我緊張,似乎對某種東西的褻瀆而產生隱隱不安。這時候,我聞到了香氣,來自她的身體,更令我恍惚。與電影上的她最大的不同,在于這股香氣——她,竟然散發出肉體的氣息。我不知道來自化妝用品還是體香,但同樣令我厭惡。電影里有形體、聲音甚至有近似的體積,唯獨,沒有味道。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證明,她與現實的勾結。在此之前,我傾向于把電影當作與現實完全分離的東西,或者,把它當作對庸碌生活的解救。
即將放映,光線熄滅,釋放一團黑霧……這是烏賊的詭計,作為夢想的電影開始逃亡,現實生活的貪婪大嘴緊隨其后。在觀眾頭頂,在放映機與銀幕之間,繃直一道道彩色光束,當它們被撥動,我不再使用中學作文的爛俗修辭說夢想的琴弦,但它們從來都是。
囚禁在黑暗里,一個斑斕無比的世界在前面的窗口展開——這就是電影。因為被阻擋在這個世界之外無法縱身進入,對于囚犯來說,它包含著比它本身更多的美好。
但電影是否也降低了我對生活的好奇?電影里我看過太多的名勝美景,看過太多陰謀機巧,仿佛經過預演,以至面對真實場景倒以為平淡。我應該樂觀地把這種情緒理解為從容嗎,還是說藝術的虛擬效果讓我變得挑剔?被間接之物誘引和帶離,電影讓我預習生活,或者說使我的生活從第一發生的位置后撤——每個電影迷是不是都存在這樣的危險,使自己的生活成為被翻譯過的生活。
……我夢到自己和一群游客來到德國的中國城。他們拿著小型攝像機,欣喜不已。面前是百余個巨大的格子,檀香木色,并有飾有復雜的雕花工藝。每間格子里,都有唐裝女子在表演管弦絲竹。她們背后襯著景泰藍屏風,像孔雀打開的尾羽,華美,工麗,美到超過肉眼觀察能力的細節。我夢到身著細綢旗袍的女子,魚貫而過。迷人的團扇,撩人的腰肢。這是專門為旅游團準備的節目。
我夢到自己離開團隊,獨自等候一個名角演唱。據說這個名角極少出場,出場也是率興而為,沒有預告,可遇不可求。剛才還華艷的環境轉眼變了鄉村,土路盡頭是一個簡陋的港灣,游客們陸續登船。晚霞遼闊的紅,烘托著汗漬般泛黃的舊帆,他們離去。
我夢到溫度的降低,天要黑了,光線明顯不夠,沒有人打燈光,我不知是否還有一場縹緲無期的演出?!澳阍趺催€沒走呢?”一個老者問,他有六十多歲的樣子,看起來像個農戶,但我直覺他就是那個讓我執著等待的角兒。他沒給我任何承諾就推門進入一個院落——聽說,他的化裝秘不外傳,謝絕旁觀。
我夢見許多京劇臉譜在眼前晃動。背后的面孔不能被分辨,我不知道那些濃墨重彩的臉之中,有沒有我期待的那個人。我夢見臉上一陣癢,抬手觸摸,指頭上蹭下一層厚重的油彩。
羅蘭巴特談到:“在電影里,不論有關平面的修辭學怎樣,能指自身從本質上講總是平滑的;這是一種不間斷的畫面連續動作;膠片——名稱起得好,它就是一張無開裂的皮……”
而我們的露天電影時代,斷片經常發生。對兒童來說,幾乎是恐怖的經歷。膠片燒著,女主角完美的五官突然浸到滾油里,邊緣焦糊,中間鼓起可怕的大泡——魔鬼降臨,它火焰般的皮膚上,兩只骷髏的眼睛深陷,張開無牙的嘴……轉眼之間,它的臉又翻卷著消失。那個階段,我的噩夢仿佛全部是在重現一場放映事故,那些鬼臉,與燒灼的膠片一模一樣。
十五歲的一個夜晚,我被開水燙傷。從昏厥中醒來,我感到強烈的灼痛,把手放到臉上摸一下……我驚恐地發現一片很大面積的皮膚,貼在自己的指端。瞬間蔓延的疼痛,讓我覺得被火包圍。幸福生活的膠片,從一個特定鏡頭那里被燒毀。
當放映中出現斷片現象,處理方法是把膠片的藥膜面刮掉,露出片基,刮出毛茬以后,用特制膠水粘合。很多年我試圖忘記那場青春期的災難,我拼命刮擦記憶,重新銜接我的過去。我不喜歡照鏡子,這樣就不被提示,仿佛自己并未被毀容,保持著“無開裂的狀態”。如同必須刮出片基與毛茬一樣,為了維護所謂的完整,你必須遭受磨蝕,直至暴露疼痛的深層?!紶栁視肫?,做過的那個夢,夢里的中國城和臉上蹭下的油彩——就像回憶別人導演的短片。電影能夠制造和我們的生活不對稱的華麗與奇跡;而生活與電影重合的,總是那些低微、沉痛、不被緬懷的部分。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兩手的拇指和食指,一個手背向內,一個手心向內,對成一個取景框。我輕微錯動四根手指的位置,造成寬銀幕的比例。
誰的告別,拉下絲絨帷幕?誰的道具箱打開,收拾浮華而廉價的珠翠?誰的妝容,被淚水和寂靜沖洗?誰的身體,從臺詞中蟬蛻?誰的咒語,被另一個人被當作搖籃曲催眠?誰的你,在承擔孤兒一樣的命運?在觀眾散場的洪流中,誰又允許誰,帶上古怪的動物,躲進諾亞方舟?把攝影機當作上帝的左眼,看一看這個需要意義才能支撐的世界。
……電影開始了,兩個小時。擰緊體內的弦,鐘一樣開始走動,感到自己在旋轉中輕微暈眩。許諾自己,這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