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莉(華北電力大學外國語學院, 河北 保定 071003)
傳統(tǒng)的藝術發(fā)展觀將藝術的不竭生命力歸功于藝術之外的客觀生活的發(fā)展或精神活動的變化,而對其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卻鮮有涉及。俄國形式主義則打破了這種傳統(tǒng)的文藝學說,對藝術的本質進行了全新的詮釋,揭示了藝術創(chuàng)作、審美接受以及藝術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而在此規(guī)律中起著核心作用的便是“陌生化”。什克羅夫斯基在《作為手法的藝術》一書中指出:“藝術的手法是將事物‘奇異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艱深化,從而增加感受的難度和時間長度的手法,因為在藝術中感受本身就是目的,應該使之延長。藝術是對事物的制作進行體驗的一種方式,而已制成之物在藝術之中并不重要。”①這里的“奇異化”便指的是“陌生化”。在俄國形式主義看來,陌生化的實質在于為古舊的事物和概念披上新裝,將人們從機械化和無意識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喚醒人們對世界的感覺,從而重獲美的享受,獲得春風拂面的新鮮感和生命力。
文學的生生不息同樣源于“陌生化”。俄國形式主義認為,“陌生化”并非指內容層面的陌生化,而是形式層面的陌生化。一個新的形式是為了取代已經喪失藝術魅力的舊形式,而獨特的形式上的審美構建能夠掩蓋內容的普遍性。作者對陳詞濫調有意識的偏離、扭曲、變形和異化使讀者不斷更新接受意識,從而擺脫麻木了的審美心理。文學“陌生化”效果不僅體現在語言技巧方面,還體現于視角轉換、構思布局、選材立意等諸多方面。《喧嘩與騷動》這一長青之作之所以在經歷了藝術之流的后浪推前浪之后仍閃耀于文學寶庫之巔,其主要原因之一便是作者福克納的獨特創(chuàng)作技巧使作品具備了強烈的陌生化效果。在這其中,敘述視角的陌生化,語言的陌生化以及敘事結構的陌生化尤為突出。
視角選擇是敘事技巧的一個重要方面,美國小說理論家盧伯克指出:“小說技巧中整個錯綜復雜的方法問題,我認為都要受到角度問題——敘述者所站位置對故事的關系問題——調節(jié)。”②傳統(tǒng)小說一般采用全知的敘述視角,敘述者的目光無所不及,既可以明確探查紛繁復雜的事件的因果,又可以洞察各個人物的內心世界。這種視角雖然可以帶給讀者輕松的閱讀體驗,但同時也會使之迷失于無意識的接收狀態(tài),審美意識逐漸遲鈍,因而無法獲得真正的審美體驗。小說敘事方式的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敘事視角從單一向多元化的轉化,從單純的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向靈活的有限視角的轉化。多變的視角在《喧嘩與騷動》中的運用賦予了這一作品新穎的藝術魅力。
在《喧嘩與騷動》中,福克納別具匠心地讓三兄弟班吉、昆汀、杰生以及女傭迪爾西各擁有一篇自己的故事,三兄弟部分分別以第一人稱有限視角展開。而在最后一部分,福克納站在全能者的視角以迪爾西的眼光延續(xù)剩下的故事片段。四個敘述者站在各自的角度見證著康普生家族的衰敗并經歷著自己的人生。作者從不同的視角對故事進行了切割和重組,故事在不同的人物敘述中進行著延展。讀者在這種有限的視角敘述中更加客觀的了解人物,探尋人物內心活動。
熱奈特認為“視角的本質,是對信息的限制”③。三兄弟不同的所見所聞必定會造成某些場景的畫面缺失,這就自然而然的促使讀者在另外的場景中尋找相應的補充,因此審美主體的自主意識得到強化,審美時間得以延長。另外,四個敘述者的不同性格特質、不同價值觀導致他們對待同一人物抱有了不同態(tài)度,因此,四個視角下的故事片段彰顯著強烈的個人色彩。班吉的癡傻無助和對姐姐凱蒂的深切依戀,昆汀病態(tài)的對時間、現實和情感的逃避,杰生的唯利是圖和殘暴冷酷,迪爾西的無微不至和正義堅強,凱蒂的善良和放蕩以及康普生夫人的無病呻吟在四種視角中慢慢呈現,慢慢清晰。四個部分分別獨立卻又相互補充、相互融合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打破了故事一貫的完整性和時序關系,增加了欣賞的難度。因此,這一新穎的方式在帶給讀者久違的新鮮感和陌生感之余,還能夠使其積極的拼接畫面碎片,探究事件原委。這種視角的轉換是對傳統(tǒng)敘述視角的突破和陌生化,它所塑造的立體感和藝術感染力無疑會激活讀者的審美激情和感受,實現藝術的真正目的。
文學歸根結底是語言的藝術。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在文學研究方向將視角轉向了語言的研究。文學形式陌生化的一個重要方面便是語言的陌生化。語言的慣常化使用會降低內容的可感性,使讀者逐漸陷于自動化的盲從之中,形成無意識的接受定勢,而最終遠離充滿詩意的新奇世界。什克洛夫斯基指出詩歌:“是一種困難的、扭曲的話語。詩歌的話語是經過加工的話語。”④文學作品中的語言是根據一定的創(chuàng)作目的而構建成的特殊的審美形式。語言的日常組織和使用方式以及語言的日常含義在文學作品中需要得到扭曲、偏離和異化,只有這樣,文學的“文學性”才能夠得以充分體現。在《喧嘩與騷動》中,語言的難化增添了作品的陌生化效果,賦予了作品卓越的文學性。
《喧嘩與騷動》中語言的難化主要來源于作者對意識流的運用。作為開場的傻子班吉,思考缺乏邏輯性,沒有時間概念也沒有場所意識。他的意識似乎總在漫無目的的流動,在作者所集中敘述的幾個場景中來回跳躍。因此,語言的記錄也同樣呈現出缺乏順序性和銜接性的拼接。比如“:‘今兒晚上咱們看演出時見,’勒斯特說,‘我們走吧,咱們非得找到那只子兒不可。‘’如果我們慢慢走,等我們回到家天已經黑了。’昆汀說。”⑤短短兩句話中便可以看到班吉的思想跳躍,從當前回到1898年班吉奶奶去世的那一天。類似凌亂的斷句殘章不僅在班吉部分比比皆是,在昆汀部分也同樣不勝枚舉。這樣的敘述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扭曲了日常語言的邏輯性和順序性,必定會在讀者欣賞之初帶來困惑和不解,加大了欣賞的難度。然而福克納的這種語言的拼接并不是毫無邏輯的夢語,他對班吉的感官處理具有散亂卻又緊貼主題的特點,對傻子的所感所知進行了藝術上的提高,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法度之中。碎片般的語言打破了讀者傳統(tǒng)的毫無生氣的審美接受范式,使之在復雜的語言迷宮中尋找線索。
班吉語言的難化與其特殊角色特點緊密聯系,而昆汀語言的難化則與其思想精神狀態(tài)密不可分。毫無預兆的語言跳躍在昆汀部分仍然很突出。比如:“她一下子就站在了那里緊接著他就大叫大喊起來使勁拉她的衣服他們一起走進門廳走上樓梯一面大叫大喊把她往樓上推推到浴室門口停了下來……”⑥這一段描述的是凱蒂失貞當晚的情形,昆汀的思緒從當前跳到那時。而這里出現了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語言現象,即標點符號的缺失。福克納在昆汀部分使用了許多大段的心理描述及場景回憶,這同樣在情理之中。與班吉不同,昆汀有著健全的心智,其意識流動必然較為連貫。標點的缺失反映了勤于思索懶于行動的昆汀的性格特征,以及他在自殺前思想的復雜狀況。標點符號在文學語言,尤其是敘事性文學語言中對意義的表達起著重要的作用。而大篇幅語言的無休止的串聯很容易使讀者陷入迷茫。這種方式的語言難化促使讀者全身心的投入欣賞之中,在積極主動的揣摩和思考中獲得審美的樂趣。
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曾指出,“在一部具體的文學作品中,存在陌生化技法與事件、事物在時間上的運動與變化之間的關系”⑦的問題。“延宕”是敘事性文學中一種重要的陌生化手段,也是詹姆遜所提出的處理以上關系的方式,它是指文學作品中通過分裂、結構性對比、插比等藝術手法,阻礙情節(jié)的直線發(fā)展,增加感受的時延,推延審美感受的一種藝術程序。“延宕”看似是作者在敘述中引入了不相干內容,或者無意間疏漏了事件片段,而這種上下脫節(jié)的方式是對內容本質的有效擴展和深化,是陌生化的具體體現。結構的延宕是《喧嘩與騷動》中又一顯著的陌生化方式。
什克洛夫斯基這樣闡述延宕規(guī)律,“故事的不斷被打散,又不斷重新組合,都遵循著特殊的,尚為人知曉的情節(jié)編排規(guī)律”⑧。事件描述的突然中止、相互穿插以及重新組合在《喧嘩與騷動》的創(chuàng)作結構中異常明顯,尤其體現在在非線性敘事方面。在班吉部分,福克納將事件相互穿插,使它們在敘述者的思緒中交錯出現。例如,班吉當前的經歷與奶奶去世當晚、姐姐凱蒂失貞那天以及凱蒂結婚當天的幾個情景相互交織,這些碎片在無頭緒中逐漸呈現出了完整的情節(jié)。在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情節(jié)展開之中,讀者不得不自我構建故事的輪廓,探尋前因后果,組織時間順序。可見,這種延宕的結構安排能夠留給讀者大量的自我想象和推理空間,增加感受的難度,激發(fā)讀者澎湃的情感共鳴。
《喧嘩與騷動》的整個故事是康普生一家的衰敗史。這一家族的四分五裂,家庭成員的關系疏離以及各自的命運曲折在四個部分中逐漸展現。福克納打破事件的時間順序,運用非線性敘事方式,打散事件的整體聯系,按照人物的心理變化和意識流動順序進行有組織的混亂敘述。情節(jié)在四個人的敘述中不斷的進展,但又由于事件的重復和看似多余事件的插入而受到延緩。讀者在這種敘述的重疊和斷層中必須進行結構的重組,并動用自己的理性判斷和情感共鳴對人物進行評價、對事件進行梳理。這種結構上的延宕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的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局的順序性,讀者在每一部分都要投入全部的情感和精力已獲得更加全面的理解。一唱三嘆的情節(jié)安排阻緩了故事的進展速度,給予了讀者更加細膩、豐富的感受經歷。
《喧嘩與騷動》是福克納自己鐘愛的作品,也是他的巔峰之作。他別具匠心的將多種特殊、奇異的創(chuàng)作手法兼容其中,并發(fā)揮的淋漓盡致,展現了非凡的文學駕馭能力和藝術才華,成就了一部不朽佳作。這部作品的經典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其陌生化效果的體現,尤其是在敘述視角、語言以及敘述結構三方面的陌生化處理。俄國形式主義將陌生化視為藝術總原則,它是推動藝術不斷發(fā)展的動力和源泉,是藝術的本質所在。福克納遵循了這一文學內部發(fā)展規(guī)律,在陳詞濫調和千篇一律中為審美主體開辟了一條通往奇妙的藝術殿堂的道路,用斷句殘章巧妙地譜就了一曲新奇而壯麗的《喧嘩與騷動》。
①④⑧維·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論[M].北京: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4.128,71,26.
②珀西·盧伯克.小說技巧.轉引自羅鋼《敘事學導論》[M].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180.
③熱奈特著.敘事話語與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26.
⑤⑥威廉·福克納著.喧嘩與騷動[M].李文俊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6.19,146.
⑦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語言的牢籠——馬克思主義與形式[M].北京: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