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素芳(牡丹江師范學院,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2)
朱敦儒詞青少年時期風格摭談
□阮素芳(牡丹江師范學院,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2)
綺艷離愁別緒疏狂
朱敦儒為南北宋之間的過渡詞人,其詞的創作過程可以分為早、中、晚三個時期,每個時期的風格迥異,但又有著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系。本文旨在分析其在早期呈現出來的“綺艷”、“離愁別緒”、“疏狂”的風格,并分析其風格驛動的成因。
朱敦儒是兩宋之交比較重要的一位詞人。他才華橫溢,能書會畫,懂器樂,其詩詞文在當時均取得一定的成就,但更以詞顯于當世,時人列之為“八俊”中的“詞俊”①,其詩文集后來全部散佚,只留下一部詞集《樵歌》。朱敦儒的青少年時代,是在西都洛陽畸形發展的環境中度過的。當時的洛陽“不僅是貴族世家聚集的地方,也是知識階層集中的地方”,是一個“足以與政治中心相抗衡的文化中心”,“夫洛陽帝王東西宅,為天下之中名公大人,為冠冕之望;天匠地孕,為花卉之奇。加以富貴利達,優游閑暇之士,配造物而相嫵媚,爭妍競巧于鼎新革故之際;館榭池臺,風俗之習,歲時嬉游,聲詩之播揚,圖畫之撰寫,古今華夏莫比。”上述描寫無疑有夸大之嫌,但也表現出作為“西都”的洛陽在當時的顯赫地位、繁榮的景象、濃郁的文化氛圍。另外,宋王朝對士大夫待遇優厚,提倡奢靡豪華的生活方式。且達官貴族本身就擁有雄厚的物質基礎,于是紛紛廣置莊園,畜養歌妓,淫靡之風充斥整個社會。《宋史·朱敦儒傳》中記載“父勃,紹圣諫官”。由于朱敦儒的父親一直做官,生活較為安定適意,使得青壯年時期的朱敦儒有條件在綺羅叢中吟風弄月,也使他能夠和大多數公子哥一樣,裘馬輕狂,放浪不羈,過著一種詩酒美人風流般的疏狂生活。
另外,自蘇軾逝世后雖然詞家蜂起,卻大多是一片輕靡的浮響曼聲,缺乏嚴肅的主題和沉摯的情感。②時占據詞壇主流的“大晟”詞派的詞人們盡管“依月用律”、雕章琢句地占領了詞壇一段時間,但是形式上的美無法掩飾內容上的蒼白:“大晟”詞派的領袖周邦彥曾為該派的另一位代表人萬俟詠的詞集題名為《大聲集》,然而“大聲”的內容不過是“應制”、“風月脂粉”、“雪月風花”、“脂粉才情”、“雜類”這五個方面,其“大聲”內容可想而知。朱敦儒前期生活與“大晟”詞派的作家們幾乎同期,詞風也必然近似。他雖不能像“大晟”詞派的詞人們那樣能有幸謁見宋徽宗,但他也不失時機地努力地順應時代的要求,做應和詞:“丁酉,西內成,鄉人請作望幸曲”,朱敦儒便欣然命筆,作《望海潮》。內容為:
嵩高維岳,圖書之淵,西都二室三川。神鼎定金,麟符刻玉,英靈未稱河山。誰再整乾坤。是挺生真主,浴日開天。御歸梁苑,駕回汾水鳳樓閑。
升平運屬當千。眷凝旒暇日,西顧依然。銀漢詔虹,瑤臺賜碧,一新瑞氣祥煙。重到帝居前。怪鵲橋龍闕,飛下人間。父老歡呼,翠華來也太平年。
可見,雖然宋人汪梓在《方壺詩余·自序》中贊朱敦儒為:詞至朱敦儒詞風為之一變③,但我認為任何一個藝術家,不管他生活于哪個時代,都無可逃遁地要受到他所處時代精神的熏陶和制約,并自覺或不自覺地在自己的作品中打上鮮明的時代烙印,而且在作品中體現著某種時代的共性。朱敦儒生命歷程的前期,他無法掙脫那個時代,朱敦儒寫出如此未能免俗的詞,是可以為時人所理解的。同時還應該認識到,朱敦儒所生活的時代更是“詞”這種文學體裁,比先前更深地淪為“詞為艷科”的泥淖的時代,以描寫女性為主要內容,以富麗精工為主要風格的詞風成為時代的主流。因此朱敦儒早期詞的內容必然含有傷春惜別、縱情聲色、兒女情長的因素,充滿風流瀟灑的味道,詩詞中充滿綺艷的色彩,且成為朱敦儒前期詞的主要特征。以《滿庭芳》為例來分析這種特色:
花滿金盆,香侵碧帳,小樓曉日飛光。有人相伴,開鏡點新妝。臉漱瓊肌著粉,眉峰秀、波眼宜長。云鬢就,玉纖濺水,輕笑換明。檀郎,猶恣意,高倚鳳枕。慵下銀床。問今日何處,斗草尋芳。不管余酲未解,扶頭酒、親捧瑤觴。摧人起,雕鞍翠,乘露看姚黃。
這首詞選取了春晨閨房的一個場景,且在意向的使用上有個突出的特點,即給人以突出的感官刺激。該詞的上片用白描的手法描繪了一幅“美人帳暖”的綺麗畫卷:盛滿鮮花的金盆,透著女性香體氣味的碧帳,被日光浸滿的小樓,寫出了閨房內外的柔媚景色,形成了第一個獨具風采的意象群,應該說這是朱敦儒生活時代的寫照。接著朱敦儒用“人”“、臉”“、眉峰”“、波眼”、“云鬢”“、瓊肌”“、玉纖”“、明”等組成了第二個意象群,寫出了女子的容貌、肌膚、玉手、飾物的妖艷、嫵媚,尤其是那“眼波”“、輕笑”等細節,寫出了女子的嬌媚,使得一個具有立體感的視覺沖擊力的女性形象呈現在讀者面前,怎不令人陶醉?詞的下片轉入對沉浸于這種情境中的主人公的描寫,其意向的構成依然可以從兩個方面去分析,其一是鳳枕、銀床、雕鞍、翠、瑤觴、酒等充分體現聲色享樂生活的實體意向,其二是具有修飾性意味的虛體意向,如恣意、慵、未解等,同時詞中“華、香、金、銀、玉、翠”之類字眼的使用,也增加了濃麗的色彩,浸透了男女之間的追歡逐樂的味道,顯示出朱敦儒此時期詞的綺艷的色彩。再以《菩薩蠻》為例分析朱敦儒早期詞的綺艷色彩:
詞中的“長安”當指洛陽“,平康”為唐代娼妓聚集處,此處泛指妓館,兩處地名應是以借代的方法點出了當時北宋王朝奢靡的生活的中心。再用細致的筆法描繪當時的情景:紅纓翠充滿整條的街巷,夜深了,暗香幽幽,佳人持杯偎依“,眉峰側”,燕語鶯聲,更顯其嬌羞之狀,紙醉金迷的生活樣態躍于紙上。再如《水調歌頭》:
當年五陵下,結客占春游。紅纓翠帶,談笑跋馬水西頭,落日經過桃葉,不管插花歸去,小袖挽人留。換酒春壺碧,脫帽醉青樓。
此詞作于靖康之變后詞人飄離異鄉之時,詞中追念往事,寫出了對一位青樓女郎所寄予的真摯的眷戀之情,將家國之痛表現得深沉委婉,凄切動人。起首兩句追憶往昔,筆勢不凡。意在點染奢華豪縱的氣氛,以映襯風流少年的俊爽形象。“紅纓翠帶,談笑跋馬水西頭。”兩句承前“結客”句來,寫朋儕相與之歡,并騎馳縱之遠,筆墨極簡省,而郊次春游時那歡暢自恣的場面連同游人的神情卻表現得淋漓盡致。上片第一層極寫其豪俊氣概,第二層則表現其兒女柔情,亦豪曠,亦纏綿,一位風流少年的形象活脫脫如在目前。下片“換酒春壺碧,脫帽醉青樓”二句又起一層,筆墨酣暢淋漓。結句有力突現了詞人自家醉臥青樓的形象:開懷豪飲,至酒酣耳熱之際,竟至脫帽露頂,可見暢快之至,亦不羈之至了。到了此處,一天的游春之樂達到高潮,作者的豪興也盡情寫出。這樣活色生香的人生,無疑是瀟灑快樂的,但這些詞均清晰地顯示出朱敦儒的狎妓生活,無法洗脫市民階層的某些審美情趣,但其詞綺艷風格表現得淋漓酣暢。
這一時期,朱敦儒的詞除具有綺艷的色彩外,此時期朱敦儒的詞還具有表現青年男女離情別緒的特征,如《阮郎歸》:
江南岸,柳枝;江北岸,柳枝;折送行人無盡時。恨分離,柳枝。酒一杯,柳枝;淚雙垂,柳枝;君到長安百事違。幾時?柳枝。
江南岸,是女子送別的地方。江北岸,是丈夫要的地方。丈夫要渡江北,江邊多楊柳,而楊柳又與送別的地方景色有密切關系。女子在送別時見到江邊楊柳依依,眼前的景色更勾起了她的離愁別恨。上片女子直抒胸臆:“恨分離!”女子的感情逐漸趨向于激烈。下片寫女子向丈夫敬酒泣別,悲痛和苦悶之情溢于言表。這首詞中“柳枝”重復出現六次,一方面是作為和聲,適應音樂的需要;另一方面,柳枝也意味著離別,六次出現,重章疊句,一唱三嘆,回環往復,起到了深化離別之情的作用,渲染了離別的氣氛,強化了詞的藝術感染力。
但和一般的富家子弟不同的是,朱敦儒并非只一味地貪圖享樂,據《宋史》本傳記載:“敦儒志行高潔,雖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靖康中招至京師,將處以學官,敦儒辭曰:‘麋鹿之性,自樂閑曠,爵祿非所愿也。’固辭還山。”④宋人章定《名賢氏族言行類稿》卷五:“朱敦儒,字希真,洛陽人,不為科舉之文,放浪江湖。”⑤宋鄧椿《畫繼》說朱敦儒“少從陳東野學。嘗賦古鏡云:‘試將天下照,萬象總分明。’東野奇之”⑥。《朝中措》云:
先生筇杖是生涯。挑月更擔花。把住都無憎愛,放行總是煙霞。飄然攜去,旗亭問酒,蕭寺尋茶。恰似黃鸝無定,不知飛到誰家。
謂自己天性閑散,不問世事,拄杖而游,隨意來往,這是其生活理想的自然流露,可見其瀟灑出塵的心態。這都說明朱敦儒是一個雅愛山水,努力在大自然中尋找生活真諦的詞人。如果說此詞還僅僅表現了朱氏對塵外之世的向往,情調瀟灑輕快,則《臨江仙》一詞已透出了幾分疏狂的詩詞特征:
生長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記流年。花間相過酒家眠。乘風游二室,弄雪過三川。莫笑衰容雙鬢改,自家風味依然。碧潭明月水中天。誰閑如老子,不肯作神仙。
“西都”典出《論語》,本指楚國隱士接輿“歌而過孔子”,后多指隱士狂放不羈的言行,此處用典自況,雖語意隱晦,但其中意味不難體察,他所向往的生活是“乘風游二室,弄雪過三川”,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不受世塵的沾染。至于其名作《鷓鴣天·西都作》,更是一曲聲調高昂的疏狂之歌: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漫與疏狂。曾批給露支風敕,累上留云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這首詞作于西都,即洛陽,很具特色。是北宋末年膾炙人口的一首佳作,曾風行汴洛。詞中,作者以“斜插梅花,傲視侯王”的“山水郎”自居,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這清疏、明快的詞章最能代表詞人早期思想和詞的特點。據張而今《朱敦儒古今評釋復議》考證,該詞作于表面升平而實際上社會矛盾叢生,政治吏治腐敗的徽宗朝。上闋直言自己“懶漫與疏狂”,表現了對世人汲汲追求功名的否定。下闕“幾曾著眼看侯王”彰顯出一派傲視王侯的狂傲作風。詞人寧愿隱居于山水清都,寧愿醉于詩酒風流的宣言,表現了朱敦儒狂傲的個性和強烈追求自我價值的心態,表明了他能在污濁中保持獨立完善人格,能在失落中尋找到自我的精神,這種氣概可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李白相比肩。這一幅流浪子的派頭,不也正顯示出他蔑視功名、追求個性自由的“疏狂”之風嗎?
要之,從上文可以看見,朱敦儒青少年時期的詞,其風格的發展經歷了從“綺艷”到“抒寫男女的離愁別緒”,再到“疏狂”之風的幾經變化,這種驛動的詞風應該說既是與其不成熟和矛盾的心路歷程相關,也是其盲目跟從“大晟”詞派的結果,但無論如何朱敦儒在那個時代已經展露出他的天資和才華。
①[宋]樓鑰:《攻愧集》,上海書店,1989年版。
②楊海明:《論朱敦儒的詞》,《杭州師范學院學報》,1985年第3期。
③汪梓:《方壺詩余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④[元]脫脫:《宋史》,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0225頁。
⑤[宋]章定:《名賢氏族言行類稿》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
⑥[宋]鄧椿:《畫繼》,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年版,第29頁-第30頁。
此文章為《朱敦儒詞風嬗變研究》(ky200908)的研究成果
阮素芳,牡丹江師范學院國際教育學院教授,研究方向:古典文學、對外漢語教學。
(責任編輯:趙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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