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花歸路似東坡
——淺論楊慎與戲曲的機緣

□彭新有（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上海200062）

戴花歸路似東坡
——淺論楊慎與戲曲的機緣

□彭新有（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上海200062）

楊慎 戲曲 散曲 機緣

楊慎是明代第一博學的學者，他不僅有極為宏富的詩文創(chuàng)作，而且還創(chuàng)作了許多散曲作品，有創(chuàng)作雜劇的嘗試。有趣的是，楊慎的軼事還被人們作為文學題材寫進了戲曲之中。

楊慎（1488—1562），字用修，號升庵，又號博南山人、博南逸史、洞天真逸、金馬碧雞老兵等，四川新都人，是明代著名的文學家和學者。父親楊廷和曾任明武宗、世宗兩朝首輔，楊慎也于正德六年（1511年）殿試掄魁，得授翰林修撰，可謂門楣顯赫，仕途顯達；然而在嘉靖三年（1524年）“議大禮”中，楊慎兩次上疏進諫，繼與同僚跪門哭諫，震怒世宗，遂下詔獄遭杖刑，斃而復蘇，即被謫戍永昌衛(wèi)（今云南省保山市），至死都未被赦免召回。楊慎博聞強識，學富才雄，貶戍滇南后又潛心著述，一生著作極為宏富，據(jù)明代簡紹芳《贈光祿卿前翰林修撰楊慎年譜》載：“其平生著述四百余種，散逸頗多。”①清代張廷玉等修撰的《明史·楊慎傳》亦云“：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詩文外，雜著至一百余種，并行于世。”②當代學者對楊慎的研究也已很深入，但主要都集中于研究楊慎的學術思想和詩文成就，極少有關注到楊慎和戲曲的關系，其實從現(xiàn)存一些散零的資料來看，楊慎與戲曲的機緣是極其深厚的，梳理清楚這些材料有助于對楊慎的全面了解和認識。

戲曲這種文學樣式早在元代就已經(jīng)發(fā)展成熟了，至明代時戲曲的創(chuàng)作已呈式微之勢，但文人墨客操觚染指者依然不少，以楊慎的戲曲創(chuàng)作來說，就有甚為濃厚的家學傳統(tǒng)。楊慎的父親楊廷和就非常喜歡制作散曲，在飲虹所刻曲中現(xiàn)存有散曲集《樂府余音》一卷，存有套數(shù)五套，小令一百一十二首。他們父子之間經(jīng)常以散曲為書信傳遞往來，楊廷和曾寫有一支《水仙子·八月十六日有懷，寄京師兩兒》云：“百般憂念百般難，一度書來一度寬。經(jīng)年間阻經(jīng)年盼，利名途禍患。端坐閑官，只守閑官。常守三緘口，常懷一寸丹。怕人情翻覆波瀾。”③其中“百般”的疊用顯示了對兒子深陷險惡宦海的憂慮與擔心，又顯示了自己勸告兒子只做“閑官”的無奈與猶豫；“一度”的疊用表現(xiàn)了父子之間書信的往來頻繁，更表現(xiàn)了他察覺到京城形勢發(fā)展得越來越兇險；“閑官”和“常”字的疊用透露了深諳官場險惡的父親對兒子的諄諄告誡；最后又用一個“怕”字把緣由直白地揭示了出來，字字猶如當頭洪鐘，聲聲激切沉重。整首小令語言質樸凝練，情感激越懇切，語言情感背后也顯示出作者駕馭語言的高超能力。楊慎與弟兄之間也形成了以曲令傳情達意的習慣，在《玲瓏唱和》集中就保存有楊、楊與楊慎的唱和之作，比如楊《七犯玲瓏》“：云中百尺樓，朱光四野浮，枯棋三百消炎晝。遙憶在南州，鯉滯書難寄，鴻冥網(wǎng)莫兜。嘆悠悠，數(shù)奇不偶，且把江山登眺，吟嘯散幽憂。枕戈心不夢鷺儔，打鐵手曾把鴛鴦繡。花箋錦段，詩賡酒酬；藍輿草履，山腰隴頭。文已傳青史，名何羨覆甌。邯鄲夢，傀儡收，世間萬事水東流，得付釣魚舟。”表達了對兄長的關切與思念，抒發(fā)了對楊慎遭遇的不平與寬慰，語言清麗，情感真摯動人。此外，楊慎的繼室黃娥也以擅長創(chuàng)作詞曲而出名，在任半塘編訂的《黃夫人詞曲集》中就收有套數(shù)五套，重頭五十二首，小令十一首，作品已經(jīng)不少。這樣的家庭氛圍對楊慎的戲曲創(chuàng)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在日常生活交往中，楊慎大量創(chuàng)作戲曲作品，并且以曲會友，在親友門生中提倡戲曲創(chuàng)作，形成了以散曲相互賡和往還的風氣，在當時文人中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比如楊慎制有一支《清江引·和康對山》：“人間榮華無主管，樹倒胡孫散。天吳紫鳳衣，黃獨青精飯。先生一身都是懶。”友人張含就依韻應和了一曲“：老來翻教兒輩管，世味摶砂散。空思張翰莼，頓減廉頗飯。狂歌興來猶未懶。”而王宗正也次韻唱和道“：功名古來卑晏管，何以投閑散。休夸齊二桃，請看周三飯。博南山人同我懶。”從這些應和鼓吹的創(chuàng)作中不難看出楊慎與友人之間的良好的創(chuàng)作氛圍，這種氛圍也促使楊慎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戲曲作品。在任半塘編訂的《陶情樂府》中就收有楊慎套數(shù)四套，重頭一百二十首，小令二十六首；在王文才整理的《陶情樂府續(xù)集》和《升庵樂府補遺》中又收錄了散套小令數(shù)十首，可見楊慎的戲曲作品是極其豐富。楊慎的散曲作品風格清新秀雅，富有韻味。比如《駐馬聽》一曲云“：把酒花前，錯聽黃鸝作杜鵑。遙天歸雁，落日歸心，遠水歸船。五更夢嶺云邊，一聲苦被鄰雞喚。愁不理冰弦，弦中總是思歸怨。”整章圍繞“歸”字展開，層層鋪墊層層渲染，把自己“不是不歸歸未得”的情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哀婉動人。楊慎的詞散曲創(chuàng)作在云南產生了很大了影響，張含在《陶情樂府序》中寫道“：博南山人集所倚聲為樂府，傳詠滿滇云。”④同時人們對楊慎的詞曲創(chuàng)作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張含在《陶情樂府序》中就說“若博南之詞，本山川，詠風物，托閨秀，喻巖廓，謂之曲史可也”。

楊慎不僅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散曲，還進行了創(chuàng)作雜劇的嘗試，現(xiàn)有《洞天玄記》一卷傳世。《洞天玄記》是一出宗教感化劇，講述形山道人收服昆侖山下袁忠、馬志、聞聰、睹亮、孔道、常滋六賊，又捉住東海龍妖，降伏西山虎怪的故事。全劇結構謹嚴，意蘊深邃。王季烈在《孤本元明雜劇提要》中分析道“：全本脫胎《西游記》，以形山喻身，昆侖喻首，六賊喻心意眼耳口鼻，效法前人，融化無跡，使讀者耳目一新。”⑤當代研究者也提出《洞天玄記》中具有一個詭譎怪誕而又寓意深遠的隱喻體系，其中表現(xiàn)出了楊慎思想領域中具有濃郁深厚的“游神物外”的宗教意識。⑥《洞天玄記》全劇結構謹嚴，其中許多曲子意蘊深邃，耐人尋味。比如“：【么】我道非常道，何須遠市朝？和光混俗塵中鬧，麻袍草履都丟掉。簪花攜酒東園樂，飲罷了，乘鸞跨鳳白云鄉(xiāng)，強如你騎驢壓馬紅塵道。”⑦語言清新質樸，風格清朗飄逸，富有哲理意味，具有較高的思想價值和文學價值。

從現(xiàn)存的一些資料看，楊慎還非常關注戲曲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作，對戲曲有過許多重要的評論見解。楊慎在《升庵詩話》“薛道衡和許給事善心戲場轉韻”條下載“：‘京洛重新年，復屬月輪圓。云間璧猶轉，空里孤鏡懸。萬方皆集會，百戲盡來前。臨衢車不絕，夾道閣相連。驚鴻出洛水，翔鶴下伊川。艷質風雪，笙歌韻管弦。佳麗儼成行，相攜入戲場。衣類何平叔，人同張子房。高高城里髻，峨峨樓上妝。羅裙飛孔雀，綺帶垂鴛鴦。月映斑姬扇，風飄韓壽香。竟夕魚負燈，徹夜龍銜燭。歡笑無窮已，歌吹還相續(xù)。羌笛隴頭吟，胡舞龜茲曲。假面飾金銀，盛服搖珠玉。宵深戲木蘭，競為人所。臥馳飛玉勒，立騎轉銀鞍。從衡既躍劍，揮霍復跳丸。抑揚百獸舞，盤珊五禽戲。狻猊弄斑足，炬象垂長鼻。青羊跪復跳，白馬回旋駟。忽見羅浮起，俄看郁鳥至。峰嶺既崔嵬，林亦青翠。下騰倚，猴猿或企。金徒列舊刻，玉律動新灰。甲荑垂陌柳，殘花散苑梅。繁星漸寥落，斜月尚徘徊。王孫猶勞戲，公子未歸來。共酌瓊酥酒，同傾鸚鵡杯。普天逢圣日，兆庶喜康哉。’按《隋·柳傳》有《請禁正月十五日角戲奏》云‘：京邑內外，每以正月望日，鳴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獸面，男為女服，倡優(yōu)雜伎，詭妝異形。高棚跨路，廣幕凌云，肴醑肆陳，絲竹繁奏。以穢為歡娛，用鄙褻為笑樂。淫行因此而生，盜賊由茲而起。請頒行天下，并即禁斷。’即此時事也。”⑧據(jù)王大厚所做《升庵詩話新箋注》可知，楊慎所輯錄的這兩段內容確實都有出處，薛道衡詩見于《文苑英華》第二百一十三卷，《請禁正月十五日角戲奏》見于《隋書》第六十二卷的《柳傳》。在這里楊慎雖然沒有對戲曲提出直接的意見觀點，但從他鉤輯排列出的這兩條材料看，他關注了中國古代戲曲的產生發(fā)展狀況，百戲角正是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前身雛形。在楊慎的詞學著作《詞品》中對戲曲的論述也是極為深入的，楊慎在《詞品》“珠簾秀”條記錄道：“姓朱氏，行第四，雜劇為當今獨步。駕頭、花旦、軟末泥等，悉遭其妙。胡紫山宣慰嘗以《沉醉東風》曲贈云：‘錦織江邊翠竹，絨穿海上明珠。月淡時，風清處，都隔斷落紅塵土。一片閑情任卷舒，掛盡朝云暮雨。’馮海粟待制亦贈以《鷓鴣天》云‘：憑倚東風遠映樓，流鶯窺面低頭。蝦須瘦影纖纖織，龜背香紋細細浮。紅霧斂，彩云收。海霞為帶月為鉤。夜來卷盡西山雨，不著人間半點愁。’蓋朱背微僂，馮故以簾鉤寓意，至今后輩以朱娘娘稱之者。”⑨這里楊慎對著名的戲劇表演者進行了記錄介紹，關注了文人大眾對戲劇表演者的評價意見，是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的。而在《詞品》“北曲”條中，楊慎對中國古代戲曲的發(fā)展提出了重要的看法：“《南史》蔡仲熊曰：‘五音本在中土，故氣韻調平。東南土氣偏。故不能感動木石。’斯誠公言也。近世北曲，雖皆鄭衛(wèi)之音，然猶古者總章北里之韻，梨園教坊之調，是可證也。近日多尚海鹽南曲，士夫稟心房之精，從婉孌之習者，風靡如一。甚者北土亦移而耽之，更數(shù)十年，北曲亦失傳矣。”⑩楊慎在當時對南曲、北曲的發(fā)展態(tài)勢就有了非常清晰理性的認識，并且明確描述了北曲淪落的狀態(tài)，這種眼光是極其敏銳的。

楊慎關注戲曲，創(chuàng)作戲曲并取得了較高的成就，有趣的是，楊慎的軼事還被人們作為文學題材寫進了戲曲之中，《簪花髻》就是這樣的作品。《簪花髻》又題為《楊升庵詩酒簪花髻》，是明代著名戲曲家沈自徵創(chuàng)作的一部雜劇，劇中講的是楊慎傅粉簪花扮女妝游春的故事，塑造了楊慎詩酒風流，曠達放浪的形象，其中的許多曲子寫得氣韻淋漓動人心魄。比如：“【三煞】被這社翁雨洗滌得吟情細，少女風撩將詩句摧，趲逼得我浩蕩襟懷，江山秀氣，古昔悲愁，一刻兒都憤懣成堆。我欲借峰巒做筆，把大地為編，寫不盡我寄慨淋漓。”?楊慎因其特殊的人生遭遇，獨特的人格氣質和宏富的著作成就，一直以來就特別地引人注目。早在明代楊慎傅粉簪花的故事就已廣為流傳，如明代尹守衡《明史竊·楊慎傳》云“：至謫滇中，自以當圣世不復用，壯心不堪牢落，每欲耗磨之。故自污放，有安石東山之癖。諸夷酋欲得其詩翰不可，爭以白綾遺諸妓服之，使酒間乞書。慎欣然命筆，醉墨淋漓裙袖，酋重賞妓女購歸。瀘州嘗醉，胡粉傅面，作雙丫髻插花，門生舁之，諸妓捧觴，游行城市，不為怍。其不羈若此。”?在明人焦《玉堂叢語》中也有對楊慎傅粉簪花軼事的記載。這或許真有其事亦未可知，因為在楊慎及其友人的詩詞酬唱中曾透露著一些類似的信息，張石川在唱和楊慎的曲子《七犯玲瓏》中云：“春風花滿樓，垂楊拂玉鉤，珠簾半卷香徐透。小令寄箜篌，擁髻憐通德，當歌有莫愁。暢吟眸，滇南攬秀，見幾個蒼顏皓首，萬里獨悠悠。戴三花嬉鳳且淹留，慨浮云待兔成株守。歌翻白，醉酣紅友；春山黃鳥，幽谷遠求。當代人中杰，真誰第一流。開芳宴，衣綠，牡丹花發(fā)醉扶頭，調笑喜綢繆。”楊慎的作品里亦有多處提到白發(fā)簪花，比如《鷓鴣天·與葉桐岡東城醉歸口占》云：“窄窄紅蕖艷襪羅，盈盈一笑滿梨渦。小槽春滴金華酒，纖月風林玉樹歌。香掩冉，影婆娑，戴花歸路似東坡，相逢不盡疏狂興，其奈星星白發(fā)何。”還有《江月晃重山·壬寅立春》云：“金馬九重恩譴，碧雞二十春風。江花江草每年同。君不見，憔悴已成翁。白發(fā)戴花休笑，紫髯說劍猶雄。欲箋心事向天公，賒美酒，常醉玉壺中。”無論白發(fā)簪花事件的真假，僅僅是這個詩詞意象也就表現(xiàn)出了楊慎詩酒放達、傲岸不羈、放浪形骸的獨特氣質。

綜合以上梳理可以看出，楊慎與戲曲的機緣是極為深厚的，他的戲曲創(chuàng)作成就顯赫，他在戲曲中的形象也深入人心，值得研究者進一步地思考探討。

1○ 王大厚箋證《升庵詩話新箋證》，第1199頁附錄三：（明代）簡紹芳編《贈光祿卿前翰林修撰楊慎年譜》。

② 張廷玉等撰《明史》，第十七冊，第5086頁。

③ 轉引自趙義山著《明清散曲史》，第175頁。

④ 楊慎著，王文才輯校《楊慎詞曲集》，第147頁。

⑤ 中國戲劇出版社編《孤本元明雜劇》，第21頁。

⑥ 《江漢論壇》2008年第4期見曾紹皇《〈洞天玄記〉的隱喻——楊慎的“神游物外”之宗教意識》一文。

⑦ 中國戲劇出版社編《孤本元明雜劇·洞天玄記》，第5頁。

⑧ 楊慎著，王大厚箋證《升庵詩話新箋證》，第141頁。

⑨ 楊慎著，王幼安點校《詞品》，第169頁。

⑩ 楊慎著，王幼安點校《詞品》，第61頁。

? 中國戲劇出版社編《盛明雜劇·簪花髻》，第10頁。

? 王大厚箋證《升庵詩話新箋證》，第1240頁附錄：（明代）尹守衡《明史竊·楊慎傳》。

（責任編輯：趙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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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新有，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2008級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德宏師范高等專科學中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