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時期散文發展歷程之反思

□亓 麗（廣東輕工職業技術學院管理工程系， 廣州510080）

“五四”時期散文發展歷程之反思

□亓 麗（廣東輕工職業技術學院管理工程系， 廣州510080）

“五四”散文 發展歷程 誤讀 反思

“五四”時期，現代散文橫空出世，與其他文體一樣，取得了輝煌成就，完成了從古代到現代的形態轉變，成為新思想新道德的載體。文學界一致認為散文的成就要晚于詩歌、戲劇和小說，這種遲緩是文體自身發展的緩慢還是來自于外來因素，阻礙它發展的腳步為何卻終究阻擋不了其繁榮的進程，本文試圖探尋其根源。

在中國文學史上，“五四”無疑是一個大分水嶺，它以氣貫長虹之勢將文學的各種形式變革改造，也使歷經千年的各種文體勃發出新的生機。與其他文體相比，散文在“五四”時期的成就毫不遜色，它成功地完成了由古代向現代的形態轉變，出現了魯迅、周作人、冰心、俞平伯、豐子愷、梁遇春、陳西瀅、林語堂、郁達夫等散文大師，一時間云蒸霞蔚，涌現出大批堪稱經典的散文作品，時人曾給予相當高的評價。曾樸認為“新文學成就第一是小品文字，含諷刺的，分析心理的，寫自然的，往往著墨不多，而余韻曲包”①。魯迅說：“到‘五四’運動的時候，才又來了一個展開，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②朱自清的評價則更為全面細致：“‘五四’階段散文創作的派別林立，有種種的樣式，種種的流派，表現著，批評著，解釋著人生的各面。遷流曼延，日新月異：有中國名士風，有外國紳士風，有隱士，有叛徒，在思想上也是如此。或描寫，或諷刺，或委屈，或縝密，或勁健，或綺麗，或洗練，或流動，或含蓄，在表現上是如此。”③從種種可見，無論是舊式文人曾樸還是新文學大家魯迅、朱自清都認為散文的成就要超過人們更傾向于關注的小說、詩歌和戲劇，認為其兼容并包，不僅形態各異，且各盡其妙。

但是我們也注意到雖然散文獲得如此大的成就，但不容回避的事實是：與小說、戲劇和詩歌相比，散文的成就出現得較晚，這一點也早已在“五四”作家以及后來的文學評論者中達成了共識。周作人說“新文學中白話散文的成功比較容易，卻也比較遲，原來都是事實”④。司馬長風在《中國新文學史》中指出：“回顧新文學各類作品的發展，新詩起步最早，成熟反較遲；散文誕生較遲，可成熟得最早。……可散文一進入成長期即陸續出現一流的作品了。”⑤也就是說在“五四”時期，散文的發展形成了一個怪圈，相對于其他文體，它出現較遲，但是這種遲緩非但沒有影響它的發展進程，恰恰相反，它的成就要高于其他文體。這個怪圈是如何形成的，是什么力量阻止了散文的發展，又是什么使散文后發制人、厚積薄發，本文試圖從三個方面探究產生這一現象的根源。

一、以西方文學為準則從而放逐了散文

為了反抗強大的封建傳統，“五四”人不得不搬來西學作為武器，因此在中國現代文學的發生期，西方文學自然而然地成為中國文學發展的風向標，它對中國文學的影響是很難用數和量來估計的。

梁啟超是文體革命的倡導者，散文的被放逐始作俑者也應屬梁啟超，雖然梁啟超倡導新文體、提倡戲劇改良、詩體革命，他獨創的文體酣暢淋漓、為時人十分推崇，但是他在對中國文學產生巨大影響的文章《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提到：“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⑥他將小說視為建立國家新意識形態的載體，把小說推到至高無上的地位，詩歌、戲劇和散文在小說面前都要退后一步，這一理論對文體發展的格局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

“五四”前后，形勢繼續發生變化。文學研究會的主要刊物《小說月報》在改版后的《改革宣言》中提道：“譯西洋名家著作，不限于一國，不限于一派，說部，劇本，詩三者并包。”⑦茅盾在《文學和人的關系及中國古來對文學者身份的誤認》一文中指出：“文學的目的是綜合地表現人生，不論是用寫實的方法，是用象征比譬的方法，其目的總是表現人生，擴大人類的喜悅和同情，有時代的特色做他的背景。文學到現在也成了一種科學，有他研究的對象，便是人生——現代的人生；有他研究的工具，便是詩，劇本，說部。”在以他們為代表的新作家的視域中，無論是譯介外國的作品，還是進行獨立的文學創作，都離不開小說、詩歌和戲劇，也就是說他們認為小說、詩歌、戲劇才是真正的文學，散文被毫不留情地摒棄在外，喪失了一席之地。然而實際上我們知道在中國的文學傳統中，散文曾經是最被推重的，“中國古來的文章，一向就以散文為主要的文體”⑧。可是在“五四”，朱自清就曾經認為“散文不能算作藝術品，與詩、小說、戲劇、有高下之別”⑨，我們有理由認為他的這一說法代表了當時大多數人的觀點，那么為什么人們在對待散文的態度上會有這么大的變化，陳獨秀對這一問題的看法也許可以解釋其原因，“現代歐洲文壇第一推重者厥唯劇本，詩與小說退居第二流，以其實現于劇場，感觸人生愈切也。至若散文，素不居文學重要地位。”⑩陳獨秀認為，與中國歷來對散文的推重大不相同的是，西方文學的正統是戲劇，其次才是小說和詩歌，散文是無足輕重的。而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中國傳統文化就意味著過時和落后，西方文化則是先進文明的象征，它一度成為改變中國社會的積病與疲弱的巨大希望，身擔啟發國民民智重任的啟蒙文學家們在這種思想的推動下，以西方準則為依據，選擇他們認為重要的文學體式而放逐了散文。這一以推動社會進步的用意十分明顯的文學選擇和導向不可避免地延遲了散文的發展進程。而正是這種選擇改變了散文在中國文學中的地位，雖然我們必須承認中國散文的發展離不開外國文學的影響。所以如果說對于外國散文的借鑒促成了中國“五四”散文的迅速成熟，那么在文體選擇上照搬西方文學的模式卻阻礙了散文的發展。

翻閱史料發現，受到陳獨秀等思想的影響，在“五四”初期大量翻譯西方文學的潮流中，戲劇、小說和詩歌鋪天蓋地、紛沓而至，散文卻極少被觸及。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成績卓著、影響巨大的刊物《新青年》譯介了來自英、法、俄等國的小說戲劇多篇及一些詩歌作品，雖然也翻譯了一些論說性質的文章，諸如赫胥黎的《近代思想中之科學精神》、潑愛爾的《巡視美國少年團記》等，但其目的不是介紹西方的散文作品，而是試圖將承載著西方文明和精神的主張傳遞到中國。文學研究會的刊物《小說月報》表現得更加典型，在12卷的12期刊物中，共翻譯外國小說79篇，劇本15部，詩歌35首，真正意義上的散文只有兩篇，直到第4號刊物中才出現“小說、散文”專欄，刊載了瑞典史特林褒格的《人世間歷史之一片》和泰戈爾的《在加爾答途中》，及至12號刊出現了王爾德的五首散文詩。其他報刊如《晨報》《申報》中的文學專刊中都是類似的現象。

二、對散文的遲讀與誤讀

除了西方文學的影響之外，散文發展的緩慢與中國作家對散文缺乏系統性的認識不無關系。雖然中國古代散文已經歷經繁華及至絢爛，但是古文轉化為白話文，白話語言寫成的一切無韻之文似乎都可以囊括為散文，這一巨大的轉變使中國現代作家一時無法給散文一個清楚的解釋。他們給予散文的諸多不確定性的認識，無力引導散文的發展，從而不可避免地延緩了散文的進程。

對于散文的界定，向來有許多爭議，前文的各路評論中對它的稱謂各不相同，“小品”、“散文小品”、“散文”不同的名稱指代的是兼容并包的內容。它和其他三大文體相比，有更多的不確定性和可討論性。現在我們對于散文有了較為清晰的認識：“散文的概念有大、中、小的區別。它的最大范圍是指與韻文相對峙的一切散行文字；其次是與詩歌、小說、戲劇相對而言的，它包括廣義的文學散文文體，或稱雜文學散文；最小的概念是狹義的純文學散文。”?但在“五四”時期，人們的認識并不成熟。

最早提出散文理論的是劉半農，他在《我之文學改良觀》（《新青年》第三卷第三號，1917年5月1日）中，提出了“文學的散文”的概念，他認為“文學的散文”是與“詩歌戲曲”相對的“小說雜文”，他沒有劃清小說與雜文的界限，認為它們都是帶有文學性質的散行文字。傅斯年在《怎樣做白話文》（《新潮》第一卷第二號，1919年2月1日）一文里，將散文看做是與詩歌、戲劇、小說并列的文體，認為散文包括“解論”、“駁論”、“記敘”，他已經認識到了散文的重要地位，但是缺乏本質的理解。直到周作人發表《美文》（《晨報副刊》1921年6月8日，署名子嚴），人們對散文的認識才逐漸清晰起來。周作人指出：“在外國文學里有一種所謂論文，其中大約可以分作兩類。一批評的，是學術性的。二記述的，是藝術性的，又稱作美文。”期望中國的散文能夠朝兩個方面發展，一是匕首和投槍式的雜文，一是松散柔和的隨筆散文。并向讀者推薦艾迪生、蘭姆、霍桑等人的美文。王統照的《純散文》和《散文的分類》（晨報副刊·文學旬刊1923年6月21日與1924年2月21日，3月1日），則根據韓德的理論把散文分為歷史類的散文、描寫的散文、演說類的散文、教訓的散文、時代的散文五種。胡夢華的《絮語散文》（《小說月報》第十七卷第三期，1926年3月）介紹了絮語散文的源流，從法國的蒙田開始，到英國的培根、約翰遜、高爾斯密、艾迪生、史梯爾、蘭姆、韓士立等的文章。魯迅在1925年翻譯了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中有關英國essay文章。也就是說，直到1921年，周作人的理論才使人們明白了散文究竟應該是什么，而此時人們對于詩歌、戲劇、小說的認識已經是相當明確了。在理論的指導下，《小說月報》的第十八卷七號才出現了“小品”和“隨筆”專欄，散文創作，直到此時，對國外散文的譯介才開始大量涌現。與其他文體相比，遲了四五年。

三、報刊業的發展和散文的文體特點促進了散文的繁榮

在文壇的不重視又缺乏明確理論指導的境況下，散文的起步緩慢然而成就輝煌，報刊業的發展是絕不能忽略的重要因素，它為散文的發展提供了契機和平臺。可以說正是因為報刊業的存在造成了散文創作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處于一種自發而非自覺的狀態，散文雖然理論的倡導遲緩，但是它的真正意義上的創作期是與其他文體同步的。正是散落于大量報紙雜志上的散文造成了散文發展遲緩的假象。我們可以看到，雖然專門的散文專欄沒有出現，可是相類似的文章仍然大量出現在報紙雜志上。“……胡先生那時預言，‘十年之內，中國詩界，定有大放光明的一個時期’，現在看看，似乎絲毫沒有什么把握。短篇小說的情形，比前為好，長篇和從前差不多一樣。戲劇的演做兩面，都有可注意的成績，這令人高興。最發達的要算是小品散文。三四年內風氣云涌的種種刊物，都有意無意地發表了許多散文，近一年這種刊物更多，各書店出版的散文集也不少。”?散文已經大量出現在公眾面前，讀者和評論者卻沒有覺察，他們受到了倡導者的影響將關注的目光過多地投向了其他文體，直到專欄和散文集的出版后，人們才將視野漸漸轉向散文。

“五四”時期以議論為主的雜文最先得到發展，最早出現是在1918年4月《新青年》第四卷第四號起設立“隨感錄”欄目，同時《每周評論》《新社會》《國民日報·覺悟》等報刊涌現了大量雜感式的文章，1918年至1921年之間的散文多為雜文，帶有新聞和政論意味的時事評論，雖然我們必須承認這時的雜文只是一種工具，是為了適應對反封建的思想啟蒙和論戰的需要，是承擔作者思想的載體，而并非有意識的文體建設，但是不能抹煞的是散文正是在這種看似遲緩的假象中發展起來。

朱自清認為“散文的興盛一定在‘王綱解紐’的時代，在‘處士橫議，百家爭鳴’的情形下，才可以產生‘言志’的散文”?，中國現代散文的發展全倚仗于當時的現實，正如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導言中所說：“新文學的散文可以說是始于文學革命。”在大裂變、大動蕩的年代里，人們需要用文字來抒發自己胸中的憤懣和不滿，而與詩歌、小說和話劇這些文學樣式比起來，散文的表現形式十分自由，它可以自由地滲透到各個領域，敏銳地傳遞瞬息萬變的社會生活，它從來都包含著包羅萬象的內容，既不需要完備和嚴密的故事情節，也不像詩歌一樣，要注意節奏韻律和詩意的凝練，它輕便靈巧，可以隨著作者的筆端任意揮灑，可長可短，不必受什么限制，而正因為它的短小，更適合于報刊發表和讀者的閱讀，所以即使在不倡導、不重視的情況下，散文仍然以不可阻擋的趨勢向前發展。

在一個需要人們表達和人們需要表達的時代，散文成為作者最方便借助的一種文學手段，諸多的報刊為它們的發表提供了可能，所以或抒情、或議論、或憤懣、或憂傷，“五四”時期的散文就此如火如荼地發展壯大起來，即便它先天不足，在理論上缺乏認識，但是與生俱來的文體特點使它具備頑強的生命力，在“五四”時期風起云涌的文壇中勃發出盎然的生機，終于由涓涓溪流匯聚成汪洋恣肆的海洋。

1○ 轉引自阿英：《現代十六家小品·序》，《現代十六家小品》，光明書局，1935年版。

② 魯迅：《小品文的危機》，《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76頁。

③?朱自清:《論現代中國小品散文》，《文學周報》，1928年第345期。

④ 周作人：《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導言。

⑤ 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上卷，香港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年版，第176頁。

⑥ 《新小說》第一卷第一號，1902年11月。

⑦ 《小說月報》第十二卷第一號。

⑧ 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

⑨朱自清:《論現代中國的小品散文》，《文學周報》，345期。

⑩陳獨秀:《現代歐洲文藝史潭》，《新青年》第一卷第三號。

? 俞元桂：《中國現代散文史》，山東文藝出版社，1988年11月版，第2頁。

? 轉引自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上卷，香港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年版，第176頁。

（責任編輯：趙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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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麗，廣東輕工職業技術學院管理工程系講師，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在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