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臣(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南京 210097)
論馮至詩歌的知性追求
□李福臣(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南京 210097)
知性生命意識關聯性否定之否定
“五四”時期,伴隨著梁宗岱哲學詩體理論的建設,中國新詩染上了濃厚的知性色彩。隨著中國現代派詩歌的崛起,中國新詩在主情與主知兩條詩藝道路上齊頭并進。馮至在知性詩歌創作方面則主要傾向了艾略特、里爾克等所具有的知性因素,形成了自己的詩風:對生命的擔當,執著于苦難的現實,反復的關聯與否定,這無不體現著馮至知性詩歌的種種內涵。
關于哲理詩,“一提到哲學的詩人,我們便自然而然聯想到那作為無味的教訓詩的蒲呂東,想到那膚淺的,雖然是很真的詩人韋尼,或者較偉大的,想起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他們都告訴我們以冷靜的理智混入純美的藝術之危險,使我們對于哲學詩產生很大的懷疑。”①其實,梁宗岱所謂的哲理詩,是把“思想或概念練成濃麗的色彩或影像”,把“無情的哲學化作繾綣的詩魂”②。“以戴望舒為代表的絕大多數詩人都向主情一途發展,取得了很大成就,而以卞之琳為代表的少數詩人則在主知這一艱難道路上奮力探索,結出了豐碩的成果,為中國主知詩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③孫玉石稱馮至為“中國現代詩國里的哲人”④,詩人通過本體的生命意識、人與自然的關聯性、否定之否定的精神整合出對于人類精神世界的整體思考、關于現實世界與人生的沉潛性觀照,以及關于個人生命的體驗和內心的自審,從而將生活的現實轉化為藝術的現實,完成了自己知性詩歌的追求。
里爾克在給青年詩人卡普斯的信中表達了自己的生命觀:“我們知道得很少;但我們必須委身于艱難卻是一件永不會丟開我們的信念。寂寞地生存是好的,因為寂寞是艱難的;只要是艱難的事,就有使我們更有理由為它工作。”⑤里爾克的這種對生存擔當的生命觀,深深地影響了馮至。馮至在1937年為自己翻譯的里爾克《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所寫的《譯者序》中說:“他告訴我們,人到世上來,是艱難而孤單。一個個的人在世上好似園里的那些并排著的樹。枝枝葉葉也許有些呼應吧,但是它們的根盤結在地下,攝取營養的根,卻各不相干,又沉靜又孤單……誰若是要真實的生活,就必須脫離開現成的習俗,自己獨立成為一個生存者,擔當生活上種種的問題,和我們的始祖所擔當過的一樣,不能容有一些兒代替。”⑥
馮至被評價為“最理解生命的人”⑦,詩人在強調個體獨立存在以及個體擔當的同時,表現了現代社會對個體的壓抑以及異化,正是在這樣的壓抑下,詩人才擺脫萬事,走向自身的追問。正如《荒原》把現代都市稱為“煉獄”一樣,《北游》把現代都市稱為“地獄”。詩人面對荒原般的現代文明現代人生,其苦悶已超越了愛情與青春的哀怨,他感到迷惘的是整個世界、整個人生的虛無不定,關于自身存在問題則成了他的根本焦慮。“我們好像永遠是生活在我們知識的一個視野里,而我們又迫切要求越過每一個包圍著我們妨礙我們展望的視野邊線到它外面去。但是我們永遠達不到一個在那里不再有視野邊際的地點。”⑧馮至本著探索無限的宇宙觀念,在人的生命的有限性的基礎上,源于這種對自身存在本質的拷問,其通向的道路必然是對人的生死的追問。
馮至在第十首《蔡元培》中提出“正當的死生”這一觀念,這個所謂的正當是建立在蔡元培是一個獨特個體的存在的基礎之上的,“永久暗自保持自己的光彩”。在馮至看來,一切的存在物,一切生命的價值端在其獨特性。正當性的強調事實上是對人的生命存在的自覺性的召喚,這就意味著人必須自覺地去承擔去完成自己的生死。一種獨特的、只屬于自己的死亡,才稱得上是“偉大的死亡”。“你沖刷著自己,從心中幽暗暖溫的土壤里,挖掘出依然生青碧綠的種子,你的死從這種子中萌生,從你的獨特之死到你的獨特之生。”⑨
馮至在詩歌中展現出了人與自然的關聯,表明了生命這一抽象的概念的內涵及意義:作為世間萬物中的一物,我們不能否認我們的生命與路、水、風、云、城市、山川的關聯。“你秋風里蕭蕭的玉樹/是一片音樂在我耳旁/筑起一座嚴肅的廟堂/讓我小心翼翼地走入/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在我的面前高高聳起/有如一個圣者的身體/升華了全城市的喧嘩。”⑩蕭蕭的有加利樹跟我是怎樣的關系?蕭蕭的有加利樹又怎樣在我的生命的身邊以音樂的旋律,筑起這樣一座嚴肅的廟堂,讓我如此敬畏?以至于:“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導: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化身為你根下的泥土。”?你沉潛的生命就這樣靜靜地蛻變生長,從不張揚,反而升華了全城市——我們自以為是我們人類最偉大的生命的喧嘩,這在希求沉潛的詩人看來,竟是這樣地佩服與敬仰。“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但你躲避著一切名稱/過一個渺小的生活/不辜負高貴和潔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鼠曲草的生命在人看來可以一錢不值,但是在詩人看來,這是一種人生應該佩服的生存狀態——靜默,這種生存的狀態同樣地預示了宛如雕塑一般的意象,象征著不求形容、不入喧囂的渺小卻又高貴潔白的生命。在《十四行集》中,詩人將知性暗寓于詩的肌理組織,讓抽象觀念融于想象,從而形成一種深沉的、雕塑式的詩美,凝定了馮至成熟的黃昏的沉思:“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仿佛在第一次的擁抱里/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這種“意象的深沉的凝定”?,讓讀者感覺起來,意象豐富之余,深感心情的沉重,在內在精神上不知不覺地已走入了沉甸甸的哲理思索。
在詩人的詩歌中,詩人通過具有鮮明人格色彩的樹木、大海、雷電、風雨等自然景物,呈現出宇宙萬物與人的生命的情投意合。《蠶馬》中,當馬皮緊緊地裹住了蠶女的身體,月光變成了雪白的蠶螢后,即將崩潰的大地,“一霎時風雨都停住/皓月收束了雷和電”?,詩人通過人格化的風雨和雷電,點燃了重新具有生命之靈的蠶馬,與蠶女融為一體,飛向永恒。在《吹簫人的故事》中,馮至通過作為與人間相對的另一個時空的存在——深山意象、與人的肉體相對的靈魂——洞簫意象,表達了詩人對靈肉一致的諧和生命的追索與探求,這樣的探求中,孕育著詩人對生命超越與生命自由的向往意識,激蕩著詩人對生命美好境界的執著奮斗的積極向上精神。正是這種對生之空虛的凸顯,表達了詩人對于人的生命的一種智悟:“但愿這些詩像一面風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正是通過這種智悟,詩人為人類的生命注入了活力,“我們”也才能深深地領受“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我們”的生命才會向著永恒的宇宙境界飛去。
歌德一生生活在肯定和否定里,“在一切德行之上的是:永遠努力向上,與自己搏斗,永不滿足地追求更偉大的純潔,智慧,善和愛。”?對于歌德,馮至曾說:“肯定精神、蛻變論、思與行的結合,我在中年時期從歌德的作品中體驗最深,獲益較多。”?“三十年代我否定過我二十年代的詩歌/五十年代我否定過我四十年代的創作/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把過去的一切都說成錯/八十年代又悔恨否定的事物怎么那么多/于是又否定了過去的那些否定。”?這是馮至對自己一生的評價,但是詩人深切地明白,所謂蛻變,“從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并不是輕而易舉的,必須要用前一階段痛苦的死亡換取后一階段愉快的新生。蛇脫去舊皮才能生長,傳說中的鳳鳥從自焚中獲得新的生命,是歌德慣于使用的比喻。”?
1928年,馮至暑假回到北京后,理想主義的浪漫沖動開始消遁,新的路如何邁出詩人自己還不知道。這時期的詩,多少記下了他心靈的矛盾和痛苦。詩人進行著自我尋覓和反省,獨步街頭,苦思冥想,構成此期詩的總體形象。《北游及其他》詩歌的創作,隨著社會現實成分的加重,使得詩人結束了《昨日之歌》中那種浪漫的抒情,而開啟了詩人更為現代性的探索和思考。“《北游及其他》是馮至某些存在主義命題的初步自覺”?。也只有在孤獨、痛苦中堅忍等待,才會最終有一個豁然貫通的時刻的到來,于是馮至走向了通往德國留學的道路。1935年馮至歸國后,面對日寇的侵略和戰火,跟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變亂、遷徙是他們生活的主題,1942年,在完成《十四行集》,寫作《伍子胥》期間,國民黨的腐敗使民間疾苦日益加深,青年學生的愛國熱忱,都促使“士大夫們”有較多的機會睜開眼睛看現實。馮至在此時終于割斷了與茅屋山水的聯系,否定了自己生活的方式以及為文的生命存在,開始人們所謂的“貼近現實”的抗戰生活,但是馮至終究沒有走上為抗戰吶喊助威的道路,馮至此時的寫作和生存方式觸及到一個民族衰落、挨打的內在文化和精神。
解放初期馮至出版了《西郊集》《十年詩抄》兩部詩集。這一時期的創作,正如何其芳所言:“解放后所寫的詩,矯揉造作的毛病沒有了,但多數寫得過于平淡,缺乏激情。《韓波砍柴》和《人皮鼓》還保留了作者早期的敘事詩的某些長處而又比過去寫得更加精煉的作品。除此之外,從其他的作品就很難再見到作者早期的詩歌特色了。”?馮至此時顯現出的就是對自身藝術個性的遠離。“無論是災難或是新中國的誕生,都不容許我繼續寫‘沉思的詩’了。他們要求我敢看活生生的現實,從現實中汲取詩料,比過去慣于在自然界和日常生活里尋求哲理和智能要艱難得多。”?
從20世紀20年代的創作到生命的結束,馮至一生都生活在這樣的否定中,但是否定給予詩人的僅僅是暫時的認識,詩人的思想、內心的知性意識從始至終都一直保存著。“馮至從里爾克那里學會了觀察、體驗、忍耐和等待,從歌德身上則理解了人必須不斷否定、超越自身,投入到宇宙大化中去。”?馮至以其內在精神的連續保證了自身思想的豐滿、觀察的敏銳,也正是憑著這種精神,詩人才完成了以后人生道路上的對選擇與承擔意義的詮釋。
①②梁宗岱:《保羅梵樂希評傳》,《梁宗岱文集(三)》(譯詩卷),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頁。
③龍泉明,汪云霞:《中國現代詩歌的智性建構——論卞之琳的詩歌藝術》,《武漢大學學報》,2000年第4期。
④孫玉石:《中國現代詩國里的哲人——論二十年代馮至詩作哲理性的構成》,《北京大學學報》,1994年第4期。
⑤⑥里爾克:《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三聯書店,1994年版。
⑦李廣田:《李廣田文學評論選》,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69頁。
⑧卡爾·雅斯貝斯著,王玖興譯:《生存哲學》,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
⑨馮至:《里爾克》,《馮至全集》(第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⑩①1《有加利樹》,《馮至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鼠曲草》,《我們準備著》,《蠶馬》,《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馮至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綠原:《我們向歌德學習什么》,《外國文學》,1999年第3期。
?馮至:《文壇邊緣隨筆》,上海書店,1995年版。
?馮至:《自傳》,《雜文選刊》,2005年第6期。
?范大燦:《論歌德》,《馮至全集》(第八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解志熙:《馮至:生命的沉思與決斷》,《外國文學評論》,1990年第3期。
?何其芳:《何其芳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馮至:《外來的養分》,《立斜陽集》,工人出版社,1989年版,2000頁。
?王邵軍:《生命在沉思——馮至》,花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李福臣,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方向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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