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青(北海職業學院, 廣西 北海 536100)
當一個人想把自己的作品結集出版的時候,他便是有了把它們當作一種紀念的想法。書擺在自己面前,打量著它,便是打量自己的一段過去。
讀方夫先生的詩集《最后的麥子》(下稱《麥子》)時,我產生了上述想法?!尔溩印芬还菜恼拢阂?、逝去的村莊;二、寫生的練習;三、紙上的懷念;四、舊體詩。這四章有一個共同的時間指向:過去。
過去的村莊、過去的“我”、過去的愛情、過去的河山,過去的一切的一切,在文字里,作者給了他們一個個小小的天地。
“村莊”是我們生于上世紀70年代的很多人的童年寓所,它留給我們的東西太多太多了。童年所做的事,童年的思想情感,為人生埋下了無數伏筆與線索,在今后的一生中都會有所回應。
上世紀90年代,新鄉土詩出現了大量與“村莊”有關的“家園”、“土地”、“麥子”、“水稻”、“玉米”、“糧食”、“太陽”等鄉土意象,體現出“以家園鄉土文化為詩歌的精神源泉”的重要特點。當年,方夫讀華中師范大學,在武漢高校就以倡導“新鄉土詩”而聞名。他在《麥子》的附錄《我的藝術自釋》一文中說:“十五年鄉村生活給予我的東西將是一輩子的糧食和酒。這種給予不可以背棄,它連接道路、太陽和良心?!边@句話是解讀方詩的鑰匙,它使我們理解了“村莊”在他的思想版圖中的重要性,是“新鄉土詩”的血液在方詩中的搏動。
方夫的世界存在著兩個“村莊”:客觀世界的村莊、主觀世界的村莊。前者是現在進行時的實體存在,不必多加闡釋。方夫與后者的關系,才應是我們目光聚焦的地方。
他與村莊具有血緣關系。我們分析一下他是怎么描摹《血緣》的:“在我的夜晚分布著許多村莊?!毖韵轮?,村莊分布在“我”的精神的夜空。想象中的村莊是什么樣的呢?“炊煙四起/暮色里鄉女勞作不息”,這是童年記憶里的村莊,也是村莊留下的永遠的印象?!拔摇背3_@樣,在都市的晚上,一次次懷念、想象家鄉,靈魂一次次返鄉,“看見我的雙腿?至今/還插在家鄉蒼茫的水田/如同植物的根須”?!堆墶穼懙煤芨行?、細膩,細節清晰、鮮活、生動。
來自村莊的我,走進了都市,陷入了都市。《最后的麥子》一詩是都市的“我”對鄉村的“我”的一種觀照與感知。因為兩者之間具有血緣關系,所以是互相理解的。
撲面而來。塵土中的麥子
以怎樣的力量擊痛淚水
傾訴,漂泊而又掩埋
我開花的家園
早已遠離的繁華
在家鄉,我曾見過一望無垠的麥子
在冬季出生,在夏天結實
我曾見過民間麥子感人的舞蹈
把一代代大地的勞動滋養
今天,這是最后的一粒麥子
一粒風塵滿面的麥子
在異鄉的城市,與我遭遇
默默懷念親愛的故土
我該怎樣把你捧起,諦聽
抵達沉埋的滄桑與荒歉
就這么小小的一粒
涉過河水,秋天
將火焰點亮
就這么小小一粒風范的糧食
包圍并擊倒我一生的貧困
啊,讓我端詳,好好端詳
這最后一粒踞守眼簾的麥子
疼痛的叫喊
用怎樣的光芒把大地拯救 呼喚
——《最后的麥子》
筆者給與麥子有直接關聯的修飾語打了下劃線,以便讀者能直觀地看到作者是怎樣多側面多角度地揭示它的特性的。這最后一粒小小的來自民間的一望無垠的麥地的風塵滿面的麥子,它的力量不容忽視。它能“擊痛淚水”,讓“我”痛悼“開花的家園/早已遠離繁華”。今天,在異鄉的城市,“我”想起自己的家鄉,麥子不期而至,像另一個自己。在都市生活多年的“我”該怎樣面對它,與它一起“抵達沉埋的滄桑與荒歉”?這個問題不是方夫個人的問題,而是我們這個時代所有人面臨的問題:在現世欲望的尖叫聲中,怎樣才能保持“麥子本色”?對有根感的人如方夫者,“這么小小一粒風范的糧食”,總是不肯走出心靈的視野,“踞守眼簾”,揮之不去。它在疼痛,“疼痛的叫喊/用怎樣的光芒把大地拯救呼喚”。麥子的光芒是那么微弱,而大地已沉睡,沉睡在人間粗俗的狂歡下。這一粒行走到都市尋找宿主的麥子,見證了人類變異、失去精神家園的悲劇。抒情主人公“我”,是麥子的變體。作為一個有良知、有擔當的人,在麥子與都市之間,力圖保持“麥子本色”,卻又不可避免地被都市侵蝕同化,其掙扎、疼痛的程度可想而知。
“麥子”從“麥地”長出,從“麥地”開始,“奔走”“流浪”到四方,與很多詩人的流浪情結相似,因此他們便具有了“麥子情結”。“麥地”是“麥子”的家園,便也是這些詩人們的精神著陸點。
“麥地”的旁邊是什么?是村落。遙望方夫現實而又詩意的村落,里面有山村教師、拉煤的人、衰老的鄉民等這些接近底層或已處底層的人。
“靈魂赤裸/在流行歌謠的背后流浪/生活用微小的希望將他們哺育/讓他們在一戶戶的溫暖之外/拉煤為生?!弊x《拉煤的人》到此處,心里感覺沉甸甸的,一股酸楚的味道涌上來,“溫暖”一詞格外扎眼:一戶戶人家的溫暖,本來是拉煤人帶來的,而帶給別人溫暖的人,卻總要呆在寒冷中。他們是現世的賣炭翁,“習慣用卑微的體態/同城市交談”,“一年四季渴望主顧/卻不言不語,以目光深藏內心”,這是怎樣的一種卑微、靜默的生存方式!令人心生震顫。
《麥子》就這樣,在賦予村莊具象的同時,也賦予了它血性和氣脈。而往日那個牧歌式的“村莊”,已經隨著工業化的進程慢慢消失了。質樸沒有了,“平實的勞動”沒有了,只有浮躁和喧囂,以及“秋水茫然無邊”。當茫茫思緒與茫茫秋水互掀漣漪的時候,作者心中也許還有隱隱的擔憂:這現在還算清澈的秋水,什么時候也會被污染蠶食殆盡?
你是你嗎?是,也不是。這就是我們的困境。羅洛·梅在其著作《人尋找自己》中認為,造成“我們的困境”的“混亂的根源”之一是“自我感的喪失”,他說:“他(尼采)指出個人正被淹沒在群氓之中,我們是在依靠一種‘奴隸道德’生活。馬克思也肯定了這一點,他聲稱現代人正被‘非人化’,而卡夫卡則在他令人駭異的故事中顯示:人可以怎樣毫不夸張地丟失掉他們的自我。”
這樣的論斷,乍一看,仿佛有點駭人聽聞,然而,它卻道出了事實:在現代工業文明下,我們正在由“我”走向陌生的“他(她)”,盡管不是心甘情愿的。
我們“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忙著做這樣的工作:把原來的自己一點一點地丟掉。
有丟失就會有困惑,有掙扎,有疼痛,因為丟失不是初衷。審視自己,抒寫自我困境,是方詩另一突出主題?!兑粋€人在遠處盯著我》、《我被拋入這個世界》、《狼的影子》等,是比較明顯的打量自我之詩。
方詩里的“我”有兩個:現實我,假想我。前者是被審視的對象,后者是審視者?!艾F實我”的內心有著隱秘而深重的疼痛,倔強孤獨,有過淺薄、尷尬、屈辱,有過遍體鱗傷的掙扎,有過成功與失敗,一切都逃不出“假想我”的視線。他盯著“現實我”,“像一個討債的人”。“現實我”欠他什么呢?想必是一些喂養他的精神食糧吧。他胃口很大渴求很多,“現實我”沒有持之以恒地給足他所需要的純潔、高尚與篤志不移的追求。而作為一個不甘墮落,心懷抱負,卻“被拋入這個世界”,陷在現世泥潭里的人,除了“我”看“我”,“我哭我”,“我笑我”,還能做什么?這不是方夫一個人在自我世界里的際遇,而是所有人之為“人”的共同悲劇。米沃什在《阿德里安·齊林斯基之歌》中寫道:“請理解,一個人必須獨自在人間創造/一個新的天堂與地獄,是多么難哪。”請理解,這就是人性的困境。
不僅審視自我,而且觀照關愛他人他物,這是方詩最可貴之處。在《與一只鳥對視》里,這只鳥是“詩歌與火焰的鳥”?!端麄兊漠嫀煛芬辉姡髡吒纱喟衙總€人都“咔嚓”一聲攝入了還沒半個巴掌那么大的詩行里:
他們的畫師
在大地上作畫
每一個人都是觀眾
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地
走進一幅圖畫
沿著線條和顏色奔走
直到黃昏,照照鏡子——
呵!這個陌生人!
——《他們的畫師》
這首詩非常有概括力,并能震撼人心。“他們的畫師”,在這里也許是“造化”、“上帝”,屬于“他們”,不屬于自己。每個人在主觀上都可以把自己當觀眾,當局外人,但每個人都身不由己地經營著自己的生活,演繹著自己的人生,被“線條”勾畫被“顏色”改寫。在某天黃昏,燦爛的陽光將盡,當走到人生暮年,生命力孱弱的時候,觀照一下自己,發現自己已面目全非,與最初的自己相去甚遠,忍不住感嘆:“呵!這個陌生人!”一種不易察覺的感傷情緒深藏在詩的文字根處,感傷到最后,來一個反諷——含淚地嘲笑自己。這淚應該叫“老淚”了,經歷了這么多風雨,頭發老去,皮膚老去,淚怎能不老?這一刻對鏡自照后,也許有人淚滿盈眶,同時又流往心底。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們每個人都被方夫這個“畫師”畫進去了。
如果沒有深刻的思想、博大的胸襟、包容的目光,就沒有這種把“私我”衍寫成“大我”的筆力,而只會對著“私我”的那點“私”顧影自憐,呻吟作態。當今文壇,就有人以“個人化寫作”為名,專寫自己的私密、私心、私處。
目光再放回方夫的詩,筆者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把方夫幾首詩的題目串起來,其心靈劃過的軌跡若隱若現:“我被拋入這個世界”——“一個人在遠處盯著我”——“我”看見“黑隼”、“狼的影子”——“一錯再錯”。
“一錯再錯”——偏離了原來設想的理想的自我。也許人生就是一個一錯再錯的過程,這世上的對錯已難以界定,仿佛只有生存方式的迥異。
你有過美麗純潔的遐想嗎?有。
你有過在時間中燃燒的情愫嗎?有。
你有過流著淚寫詩的時候嗎?不一定。
方夫三者兼而有之。因此,你能感知,在他的詩遐想的翅膀下,疼痛在翕動,翕動得那么栩栩如生,真實可觸。
因為疼痛,“童話”才更美麗;因為疼痛,“火焰”才更絢爛。閱讀《麥子》第一遍時,我常冷不丁地撞上“童話”一詞;閱讀第二遍時,“童話”暫時靜默在一邊,引起我注意的是一束束“火焰”。“紙上的懷念”一章,共收入24首詩,據不完全統計,“童話”出現9次,“火焰”出現6次。其他各章也時有“童話”誕生和“火焰”燃燒。
“童話”在詩人的精神世界里呈現出了多姿多彩的風貌:“欲望,坐滿整條大街/你是最后的童話”(《陶醉的紅顏》);“我再也無力固守一個童話”(《多年以后》);“是誰指使我穿過童話長長的街市/在荒涼的日子點起炊煙”(《昔日的情人》)……由此可見,“童話”在作者筆下,是美好純潔的象征。
而火焰,是內心的火焰、時間的火焰,它們燃燒起來,叫“激情”?!拔矣忠称鹦心?去趕火焰的路程”(《紙上的懷念》);“我看見一些問路的蝴蝶/圍繞內心的火焰/委婉地歌唱,而后/啼哭著離去”(《飄逝的金子》);“你信步走著,今夜/誰看見時間的火焰”(《月光中的花園》)。
在《麥子》中出現較多的還有“追問”、“淚”等詞。綴連集子里的詩篇,你會感覺到字里行間真情在涌動,激情在燃燒,也許你還會梳理出作者走過的心路:童話——火焰——追問——“流淚,寫詩,懷念飄逝的日子”。(《紙上的懷念》)
“流淚,寫詩”,情之所致,詩之所成,感人心懷。
《麥子》抒寫記憶中的村莊,自我的困境,“內心的火焰和淚水”;抒寫現實與理想的心理落差;抒寫“疼痛和夢想”。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可以籠統地稱為“童話”?!尔溩印分?,“童話”在逝去。這些逝去的童話,遺失在歲月深處,卻時不時在作者不經意時拜訪他,偷襲他。
我相信,一個人不管有什么樣的人生經歷,他的生命底色是永遠不會改變的。生命的底色是童年鋪就,少年成長歷程中不斷加深的顏色,是生命的本質。童話雖然逝去,衍生童話的土壤雖然改變了不少商情,但作者善良、悲憫等本質始終沒有變,也不會變。
有人說,“新鄉土詩”詩人對“鄉土”的回歸,實質上是身陷“現代化”浪潮中的清醒者,對理想中的“精神原鄉”的一種回望,以此作為精神現實的憑藉或叫做價值坐標,在不斷的審度中實現對現實困境的超越。筆者認同這樣的觀點。
希望方夫不斷超越困境,超越自我,在詩藝上,超越“過去總結集”《最后的麥子》!
[1]方夫.最后的麥子.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8.
[2]何珊.方夫:最后一粒風塵滿面的麥子.廣西:當代生活報,2008-10-29.
[3]廖望光.詩人唐詩與新鄉土詩.2006-10-1無憂無慮中學語文網http://www.5156edu.com/open6645.html.
[4]現實的寫真靈魂的悲情——序羅松明詩集《飛翔的田埂》.2007-03-19中華文化文化信息網.文藝批評http://flydragon.ccnt.com.cn/bencandy.php?id=24293.
[5][美]羅洛·梅.人尋找自己(第38頁).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