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來的時間》的“替罪羊”解讀

□申 民 張智宏（黑龍江大學西語學院， 哈爾濱 150080）

在《借來的時間》里，美國作家保羅·莫奈講述了他的同性愛人羅杰患病19個月期間兩人生死與共、抵抗艾滋的經歷。此書于1988年出版，即引起巨大反響，獲得美國全國書評1988年最佳傳記獎提名與1989年美國西部筆會最佳非小說類文學獎兩項殊榮。根據法國哲學家、人類學家勒內·吉拉爾（René Girard）所提出的“替罪羊”理論，此書構成了一部現代的迫害文本。吉拉爾認為，迫害文本中一般可以有如下幾類范式：第一，一種社會和文化危機的描寫；第二，對“混亂者”的罪行指控；第三，嫌疑者身上的特殊標記；第四，集體迫害的暴力本身。①我們認為，這四類范式在《借來的時間》中的具體體現，從不同側面勾畫出了同性戀主人公的“替罪羊”身份，而其救贖作用就在于呼喚全社會對艾滋病和同性戀的科學認識。

一、危機和指控

《借來的時間》首先是一部記載艾滋病肆虐人體的驚心動魄的檔案。20世紀80年代，艾滋病在美國爆發并迅速蔓延。人們張皇失措，恐懼莫名。回憶錄一開始，保羅寫道：“我不知道在我死之前能否寫完這本書。”因為他已感染病毒，也親眼目睹了太多的人從確診、發病到最后死亡只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令人備感無助、絕望的是，面對病毒的侵襲，患者沒有任何可以對抗的武器。讀者還看到，從美國的東岸到西岸，不斷有人染病，死亡。人們每天都在擔心下一個會輪到誰，唯恐發現自己有艾滋病類似癥狀。

美國作家、評論家蘇珊·桑塔格說，瘟疫是用來理解艾滋病這種流行病的主要隱喻，而歷史上瘟疫總被看作是對社會的審判。②在令人恐懼的瘟疫大規模來襲之時，全社會普遍趨向于用社會原因，特別是道德原因來解釋危機——亦即吉拉爾所歸納的第二類范式：指控“混亂者”的罪行。罪行可以是：1.用暴力侵犯他人，侵犯最高權力機構的象征人；2.性犯罪。強奸、亂倫、獸行，違背習俗的、最嚴格禁忌的行為；3.宗教犯罪。③

正如書中所述，初期的艾滋患者多為同性戀者，美國社會一度誤解艾滋病為同性戀群體特有的疾病，在使用“后天免疫系統缺損綜合癥”（Acquired ImmuneDeficiencySyndrome——簡稱AIDS）這一名稱之前，此病甚至被叫做“同性戀相關的免疫缺損”（GayRelatedImmuneDeficiency——GRID）。由于同性戀有違背習俗的性取向，自然被指控為有罪行的“混亂者”，遂引來美國保守人士對同性戀者的惡意攻擊，稱艾滋病乃上帝對同性戀的懲罰。回憶錄作者保羅與羅杰在一起十余年，志同道合，是一對理想的同性伴侶。然而，同性戀還不能在基督教文化占主流的社會里得到認可，所以在艾滋病的危機面前，這種愛情便成為了被指控的“混亂者”的罪行。由此，“替罪羊”范式的前兩類得以確立。

二、替罪羊身份的構建和認同

作為回憶錄，《借來的時間》遵循著傳記文學的結構原理，其中之一就是身份的構建和認同。結合吉拉爾的第三類范式，我們認為回憶錄的主人公羅杰不僅有符合“嫌疑者”的特殊標記，而且他的“替罪羊”身份更是得到了認同。

吉拉爾指出，選擇受害者時，過分和極端都會引起迫害者的關注，因為他們的獨特奇異偏離了社會的“平均”和“規范”。于是，殘疾、丑陋，或者完美，極端惡習或德行，社會生活各方面的異常同樣都會成為眾矢之的。④在《借來的時間》里，保羅解釋了一個希臘詞語：sophrosyne。（中文譯作“明智”或“節制”）古希臘人認為該詞意味著內心的和諧平靜，以及在生活中表現出的理智態度和行為，涵蓋了最高品德的全部。保羅十分肯定地寫道：“羅杰的點點滴滴無不體現著這種淡定明智。”⑤而這些異乎尋常的高尚德行構成了羅杰“替罪羊”身份的特殊標記。

羅杰畢業于哈佛大學法學院，并擁有其比較文學專業的博士學位。他好學不倦，虛懷若谷，又有幸在世界各地游歷，加上他勤于思考，自然形成了克己明智的性情。他總能欣賞生活中的平凡之美，更懂得珍惜身邊的一切。羅杰睿智、幽默、坦誠、包容，善解人意，總希望大家生活幸福，從不想讓別人為他擔憂。保羅告訴我們，他從沒聽過任何人對羅杰有過微詞，更不用說有誰會與羅杰為敵。由于這些差別于社會平均的特殊標記，羅杰的“替罪羊”身份得以確立。而他對此身份的認同更使我們對作品的主題有了透徹的理解。當保羅絕望地問：“我們這是怎么了？我們到底該怎么辦”的時候，羅杰語氣堅定態度理智地回答說：“保羅，我們得接受命運的安排，沒有其他選擇。”⑥我們不免想到書中艾滋患者的痛心疾呼：“什么時候他們能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⑦歷經磨難，保羅最終明白了，每個人都應該停止指責，攜手應對災難。可以說，羅杰代表同性戀者，為全社會的艾滋病意識做了“替罪羊”。

另一方面，保羅在回憶錄中提到了他對《金枝》的閱讀。面對艾滋病的襲擊，他暗想是否這些無辜的生命已經足以平息某位神明的怒氣。他還把艾滋病比作對同性戀審判的宗教法庭，就像中世紀羅馬一樣充斥著恐懼和替罪羊。⑧當談到一些醫務工作者對同性戀艾滋病患者漠不關心時，作者用了彼拉多的典故⑨，暗指耶穌基督救贖人類的替罪羊身份。這些藝術手法的運用，搭建出回憶錄的整體性，使讀者也體會到并認同了同性戀主人公的替罪羊身份。

三、集體迫害的包圍

迫害范式的第四類是集體迫害的暴力本身。吉拉爾總結道：西方文化一直在試圖淡化甚至刪除集體殺害這一范式的直接表述，但是文本中總是會出現環形或基本上的圓形，即兇手在受難者四周圍攏成環狀。⑩在《借來的時間》里，保羅說罹患艾滋病就開始了月球上的生活，并在整部回憶錄里另有18次重復提到這一隱喻說法。我們認為，一方面，由于月球本身“沉寂荒涼，根本無法接納人類的生存、希望和愛”[11]，生活在月球上也即等同于被社會放逐，故而月球這一隱喻直接指向了吉拉爾的第四類迫害范式：集體迫害的環狀包圍。保羅與羅杰被孤立于陌生的異己之地，時刻籠罩在病痛和死亡的恐懼中。冰冷的月球死氣沉沉，卻又陷于致命的軌道無法逃脫，正如集體暴力的包圍，層層環繞，強制屠殺“替罪羊”。另一方面，在月球上生活遠離地球，與世隔絕，也暗示著羅杰想和社會隔離的渴望。[12]面對艾滋瘟疫和人們的指責，他自愿選擇這種生活，表明他已經認同了“替罪羊”的身份，最終勇敢地跳入集體暴力的包圍圈，做出了自我犧牲。

四、“替罪羊”的救贖含義

“替罪羊”最重要的作用是替選擇他的人群贖罪。在《借來的時間》中，作為終被艾滋病奪走生命的同性戀者，羅杰的犧牲具有雙重的現代救贖含義：其一，喚起全社會對艾滋病的正確認識和理解，以期積極應對；其二，倡導對同性戀現象的科學態度。

“艾滋災難爆發的10年里，艾滋病人的死因都是人們的漠然。”[13]保羅的這一論斷有著太多令人痛心的事實依據：政府長期對此置之不理，直到人們發現艾滋病已經威脅“普通人口”時，政府才聲稱要采取行動。[14]憤怒的人們詰問道：“如果艾滋病首先爆發在童子軍而不是同性戀中，媒體還會這樣沉默嗎？”[15]羅杰患病之后，保羅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對艾滋病的認知和抗爭中，一有機會就向人了解和介紹相關知識，并積極呼吁整個社會協同作戰。羅杰去世那天，保羅傷心至極，“沒有他，我該怎么辦？”這時，19個月來一直與他們并肩奮戰的庫珀醫生用力回答說：“把他的故事寫出來，保羅，你一定要寫。還沒有人寫過。”[16]可以說，通過回憶錄中的“替罪羊”機制的構建，作者成功地真實還原了對艾滋病應有的正確理解。

與此相關，在保羅精心創作的艾滋回憶錄里，還有一條線索——同性戀身份。他提到了同性戀解放運動及紀念活動，提到了媒體及大眾的有關做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和羅杰的希臘之旅。因其與同性戀歷史的緊密聯系，希臘對于這對情侶的“象征意義簡直無法衡量”。他們的這次尋根之旅，是他們一生中最快樂幸福的時刻。這種感覺不僅在當時當地自然萌生，更伴隨他們之后的生活，特別是病中的抗爭。囿于病房，他們用讀希臘圖冊來慰藉內心深處的呼喚。羅杰失明之后，保羅每天朗讀柏拉圖著作，一直陪伴到他的最后時日。為了讓讀者更清楚地看到這一主題，作品中另有一處講到保羅從前的學生因不堪忍受自己的性取向和社會壓力而自殺時[17]，作者明確寫道：“我們了解其中的艱辛，我們在努力使后來的人出柜更容易些。”[18]從這個意義上講，羅杰的救贖意義不言自明。

同性戀是社會中的弱勢群體，由于他們有別于社會習俗的正常和規范，而被指控攻擊社會秩序的基礎。羅杰因其極端的高尚品德這一特殊標記而被揀選為其代表，成為艾滋危機狀態下的“替罪羊”。艾滋瘟疫肆虐，引起人群普遍恐慌，同時激起了沉淀在集體意識中的暴力傾向，于是，具有“異常”特征的人通常成為迫害的主要目標，承載著為社會驅邪的目的。整個運作的方向是將危機的責任推到受害者身上，并通過消滅他們，或至少把他們驅逐出團體，來消除危機。《借來的時間》充分體現了吉拉爾的“替罪羊”機制，而其現代的救贖意義更得以彰顯。今天，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呼吁大眾對同性戀者持理解、寬容的態度，團結一致，共同迎戰艾滋病，這才是文明社會的明智之舉。

本文系2006年黑龍江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艾滋病文學研究”之成果；項目批準號：11512095

①③④⑩ 勒內·吉拉爾.替罪羊[M]，馮壽農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2：第29，18，26，83.

② 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127.

⑤⑥⑦⑧⑨[13][14][15][16][17][18]Monette,Paul.Borrowed Time:An AIDS Memoir.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Publishers,1988：65,220,44,82,85,18,108,110,341,35，54.

[11]Murphy,Timothy.and Suzanne Poirier,eds.Writing AIDS:Gay Literature,Language,and Analysis.New York:Columbia UP,1997,319.

[12]Johnson,Deryl B.“Living on the Moon:Persona,Identity,and Metaphor in Paul Monette’s Borrowed Time:An AIDS Memoir.”Journal of Poetry Therapy 9.1(19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