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義偉(遼寧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沈陽 110031)
周衛,是位根植于遼寧黑土地,在遼寧乃至全國美術界都頗有影響的著名油畫家。在周衛油畫創作中,無論是作為民族“場景”還是作為民族“對象”,在周衛的油畫筆下,他都直接地用色彩去描繪,集中地探詢民族精神世界,而他在整個油畫創作中最精彩的畫作往往也是有關民族精神的描繪。他要描繪的“文化感受”其實也就是他對民族精神的解讀。他的油畫無不標示出特定的東北農村生活氣息,還有那充滿地域色彩的鄉土人物以及個性化的藝術語言,展示了東北特有的鄉村文化景觀。我愿意在這樣的層面上把周衛的油畫作品看成是我們中華民族精神的形象展現。譬如《歡樂吧,春風》、《正月里》、《長白山余脈》、《遼西燈會》、《龍燈之夜》、《燭光里的媽媽》、《第一聲媽媽》,這些畫作都可以作如是觀。
30年來在社會生活中的磨煉和在中西文化上的探求,無疑都給他的油畫創作在內蘊上和藝術上不斷地打著鋪墊。否則,我們就很難理解他的油畫如《遼西燈會》、《歡樂吧,春風》、《金色山原》、《黎明》、《龍燈之夜》、《老秋》、《一池清水》、《春天的白楊樹》、《又哭又笑的孩子們》、《長空萬里》等上百幅佳作那么不同凡響。我們常說,文化是一個民族的脊梁,文化是理解人類文明史進程的一把鑰匙。英國人類文化學家阿爾·泰勒在《原始文化》一書中說道:“文化,或文明,就其廣泛民族學意義來說,是包括全部的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習慣的復合體。”周衛創作的油畫就是這樣的“復合體”,作為一個創作嚴謹的油畫家,周衛向來是以作品的質樸和厚實取勝的。他用燦爛、輕快、清新的色彩在畫布上鋪陳出獨具豐厚的黑土地意蘊和鮮明的油畫風格,把中國油畫創作推進到了一個新的時代高度,從而具有了某種標志性的意義。這種意義是畫家不僅用色彩去表現“本土”特征的方式去獲得更大的永恒性,更在于畫家有心靈的感動與震撼,用色彩描繪遼海文化的特質,魅力無窮。
周衛在他著的《本土情懷》油畫集序中剖白他藝術之旅的心境:“仿佛是穿越時空,穿越物我的靈光……倏忽之間,洞照人與宇宙相通的契機,藝術家抓住它,從而往前挺進一步。”在畫布面前:“我始終未動一筆,內心倒海翻江,狂躁不已,畫布如臺風刮過般劫掠得一片空白……”“畫布已成戰場,承受兩個世界的交鋒。宇宙中所蘊含的數、理、象等諸種因素與藝術家出手的點、線、面等諸種關系互相撞擊、引發、交叉、流動、推演、融通、整合,經過死去活來的痛苦煎熬,逐漸地平復而成熟。于是藝術品帶著鬼斧神工之痕,以鮮活的生命降臨人間。”這種心境即透視了凝結在油畫家身上的文化精神,演進了文化精神,又進一步勾勒了凝結了畫家創作心態的軌跡,及其作品產生的大大小小的回響。
在當代中國油畫家中,周衛是唯一一個用色彩畫出具有地域特質的油畫家,萌生在上世紀70年代卻在八九十年代走向成功。他不僅顯示了當下中國油畫創作的實績,成為區域文化創作的一面旗幟,而更為重要的是,他具體獨特風格的油畫作品被認可的程度也高于其他油畫家。周衛的“本土性油畫”自身的完整性,以及在中國油畫界所產生的影響等等,都是有口皆碑的。可以這樣說,在中國油畫界,沒有哪一個油畫家比周衛“本土性油畫”更具有地域文化的特征了。
細觀周衛的油畫,一個沉甸甸、凝固的、渾厚的、恒定不變的文化實體以靜態的方式凸顯出來,這個實體就是所謂的“本土性油畫”。也可以說,周衛是利用幾十年的悠長時序,從從容容地將“本土性油畫”做了空間的展開。何謂“本土性油畫”?從本質上講應該是畫家用色彩表現地域性事物、人情、風俗、民性等等,而且是指在這種地域文化養育下所形成的畫家的審美意識,主題思維以及處理題材的方式方法等等。從文化角度來研究“本土性油畫”,首先畫家對遼海文化即在遼寧流傳二百多年的二人轉以及大秧歌和燈會在本質、表現形式和存在形態上有準確的把握——這一點在周衛的油畫中有很突出的體現。北方有正月十五鬧龍燈的民俗,喜歡火暴、吉祥,因此在周衛所創作的油畫作品《龍燈之夜》、《遼西燈會》、《歡樂吧,春風》、《正月里》用了大量的紅色,并配置以黃綠,最具有遼寧民間文化色彩,最能體現遼海文化審美特征,因為大秧歌的形式本身就有純樸、紅火、奔放、明快,潑辣的特點。不僅如此,畫家深入研究了中國北方民間大量的木版年畫,女紅、繡品等形形色色的民俗用品,紅、黃、綠、青與黑等幾種顏色是常用色,而且在一定空間觀看,會產生出色光效應來。民間色彩在周衛的油畫中得以展現,我認為,畫家周衛所建構的“本土性油畫”是從他創作主體的精神構成,生活式樣等入手,像《第一聲媽媽》、《遼西燈會》、《龍燈之夜》等,凸顯出民間色彩。在畫家作品中應用的恒性積淀,從而揭示出畫家從遼寧文化生態構成和審美情感類型來畫遼寧民性、民風、民俗。揭示出畫家在民間色彩及西方印象派色彩兩個元素中所進行的梳理以及相伴而生的情感的審美升華,這是形成“本土性油畫”的關鍵。
《遼西燈會》、《龍燈之夜》是周衛油畫中的經典之作,畫家把油畫中的古典的嚴謹法度與寫意的自由個性結合在一起,色彩強烈鮮艷,黃、紅、黑作為畫面的基調色澤沉著而優美,畫出了燈會閃爍流動的感覺,熙熙攘攘場面中的眾多神態,生動而整體。畫家時時用心靈觸摸與感受民間文化的顫動,他在描繪《遼西燈會》《龍燈之夜》的過程中,他也在細細地體味和揣摩其背后文化的含義。畫家用畫筆展示著自己鄉土那些難忘的民俗風習,這些民俗風習體現著遼寧地域民眾的文化心理積淀和歷史文化的傳承。畫家筆下的民俗風習表現得美好、優秀、富有人情、閃爍著文明智慧之光,為遼寧民間風情涂抹著斑斕明麗的色彩。19世紀象征主義文學先驅波德萊爾將圖畫的創作過程類比于世界之創造過程,他說:“正如夢境激發畫意,一幅好畫的成形問世應如世界之被創造一樣。如人所知,世界的創造是經由若干創造行動所完成。其中,先被創造之事物乃是由后繼者所完成。所以,一幅被和諧地制作的圖畫也包含一系列的、逐一被敷色上去的圖畫,每一個新的涂層賦予(原初的)夢境更多的現實,并逐層將之推向完美。”周衛的“本土性油畫”除了用文化眼光統率全局外,一個最突出的特點是,找到了一種有能量、有張力的繪畫形式,它有如一股敘事流,心理、筆觸、質感、情緒集于一體,具有浪漫主義色彩。它的意義絕不限于繪畫語言,它是一種濃度很大的,致力于“構建自己的家園。中國需要建設一個有中華民族氣派,蘊含中華民族魂魄的本土油畫體系”。這也許是民間藝術對畫家的啟發吧。
當然,周衛的“本土性油畫”最浪漫神奇的地方,在于揭開了民間藝術是一切藝術的母體這一命題。他用心靈感悟著人類的種族、圖騰、宗教、生活,風俗以及人類的全部信息,用深情的畫筆,描繪著田園詩般的遼河地域風光和民俗生活的神韻。民間藝術如滋養萬物的土地,無論你是參天大樹,還是招展花枝,最終必將回落到這片永恒的土地上輪回發展。這一切構成的“本土性油畫”為我們提供了藝術作品的價值,作為“本土性油畫”的出現仍是畫家“本土的油畫藝術是我的目標”的實現。顯然,畫家向我們一再展示并贊賞不已的是那種民間藝術的傳承。
周衛的油畫被冠以“本土性油畫”,顯然不足以概括他油畫創作的全部內涵。整體地欣賞周衛油畫,我們會感覺到,“本土”、“抒情”、“田園”等,固然將周衛的油畫和諧地納入寫實的東西,而且是光色感覺的真實的傳達,但這僅僅是從審美的一定層面概括了周衛油畫的特征,卻不能觸及周衛創作的深層動機。周衛油畫整體創作所體現出來的文化特質,是一個比“本土”、“抒情”、“田園”等更深邃的世界,是一個與他魂牽夢縈的遼寧民間藝術一樣神秘、美麗的世界。那就是他所崇拜的西方印象派大師塞尚。從一定意義上說,塞尚對周衛的影響更為深遠。他說:“我喜歡塞尚。因他的畫是從自然中來的,直接面對自然進行悟化、凝煉、結晶。他始終在自然、色彩與心靈之間調整、感悟、表述,他與以往畫家不同的是:他不是在自然的表面調整、重構。”“我是很偏愛印象派的。我認為他們在與自然的對話中確是尋到了他們共同的語言。”周衛的油畫從塞尚的油畫中吸收了全部營養。周衛對印象派畫家塞尚比較性的研究,這應該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周衛似乎天然地就喜歡塞尚的風格。“塞尚是一本看不完的書。塞尚的畫可以說是純藝術的開端,通俗點說他的畫才開始算畫。以往的畫家在畫布上畫的是:那人、那事、那景、那物,那故事。”①
其實,周衛追求的是塞尚用結構來表現繪畫。塞尚作為印象派的代表,他致力于在繪畫世界里表現富有秩序的堅固的感覺,同時,也會畫一些色彩搭配明快的作品。周衛的油畫作品有著印象派畫家的痕跡,即作品中追求印象派畫家中的色彩關系的微妙變化,畫面人物之間關系所形成的旋律,每一處冷色必有一處暖色搭配。周衛在印象派畫家的影響下,追求繪畫的純粹性,尤其重視繪畫的形式構成。周衛通過藝術創作,在生活的表象里發掘出了某種簡單的形式,同時將生活中的秧歌和燈會人員眾多的視像構成秩序化的圖像。所以,周衛在創作中更關心體積感與構成,關心均衡與結構,畫面追求凝重、厚實恒定持久的感覺。這樣,周衛油畫的兩個要素或內在結構就在于:有悟性的畫家,西方藝術和東方藝術內涵,人的主體,自然混沌地交融——從某種意義上說,由周衛開始形成的“本土性油畫”在風格上的內在特征不外乎這二者。“在藝術中,引進與創造這兩者彼此是緊密相連不可分割的。引進中的藝術創造又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兩個方面,一是引進者們身上的民族文化沉淀與積累的自然流露,是一種集體無意識;二是引進者的自覺追求,其中有藝術家們鍥而不舍的努力,但成功與否則由其稟賦、天性、氣質胸襟與修養所決定。”②
也許就在這“本土情懷”,周衛改變了以往“寫實油畫”畫家的身份,并在這一過程中,突出了感性與知性的雙重作用,施展了他作為文人與畫家的雙重優勢,以感性為情懷,以知性為學養,讓民族文化浸潤著靈性。因此,周衛油畫最初和最基本的文化意義是在“自然、生命、愛是在我藝術中貫穿的主題。因為我喜歡自然,熱愛生命,贊美愛情”③的層面上,從中探尋周衛在藝術上艱難跋涉的腳印,探尋油畫語言的內涵。他以自身的文化感受和生命體驗處理自然,他把美帶給欣賞者時,還傳遞了他自己精神苦旅的印痕。
我認為,這其實是周衛對自己油畫藝術的另一種闡釋。他創作的風景油畫《金色山原》、《雙葵》也應該說是油畫中的經典之作,在色彩上可以用“顫動”來形容它的生命力的活躍跳動,并感受到精神上的燒灼與震撼。《金色山原》采用民間中的大色塊布局。同時又采用印象派手法用色彩編織,讓色彩的顆粒之間對比而交響。創造了新的形、新的色、新的筆法,這樣,使人領會到遼寧大地的雄渾氣象而且有一種成熟的、實在的生命力的飽滿。畫家在《雙葵》作品中大面積使用玫瑰色,在視覺上做到了大面積的紅綠對比,使畫面具有強烈的色彩反差,引發出人們對朝霞與喜事臨門、吉慶祥瑞等民俗觀念的聯想。這就意味著,作為畫家,周衛不僅能從生活中找到靈感,而且可以敏銳地捕捉到生活所具有的特質,從《金色山原》、《雙葵》作品中蘊藏著周衛的藝術智性和藝術審美。因此,他的人物畫創作和風景畫創作,幾乎每一幅都閃耀著奇特的審美感受和藝術發現,洋溢著一個畫家在藝術探索中的激情與深邃。
民間色彩作為一種油畫繪畫理論的補充附加于周衛的作品創作中,然后上升為突出的、自覺的、非常主動的審美需要,在周衛的油畫中有本土民間美術、印象派、塞尚繪畫藝術的影子,既可以看出它們的靈光,又可以找到它們的變通之處。周衛師承本土民間色彩和印象派大師塞尚所建構出的“本土性油畫”的意旨也便昭然若現。
發生認識論以及為接受美學奠定哲學基礎的海德格爾都十分重視認識主體或接受者的立場、趣味、思維模式等所謂的“先結構”,他指出,我們認識,接受或闡釋任何事物,都是以自己已有的先在、先見、先把握為基礎。既有的文化心理結構和認知能力在繼續性的認識和接受活動中,經常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這些理論有助于我們了解周衛對本土民間色彩和印象派大師塞尚的獨特擇取和理解。這種“先結構”的構成,源自周衛十幾歲時偶然見到的那幅《戴金盔的人》,當時他不明白那些顏色怎么可以把金盔畫得仿佛可以敲擊出“鐺!鐺!”的聲音來的。與其說周衛被動地接受了本土民間美術和塞尚的影響,不如說在本土民間美術和塞尚那里周衛進一步發現了“自己”。正是這種文化的互融,使接受主體和客體能夠超越時空,在藝術上引起感應和共鳴。
在藝術苦旅式的路徑中,周衛拓展了油畫的審美空間。如此說來,緊緊握住生活之根,文化之根,牢牢把持藝術之靈,始終堅守畫家個性,運用更加智慧、更其高超的油畫技巧來創作出優秀作品,仍然是周衛創作“本土性油畫”的價值選擇和未來方向。
著名英國學者馬林諾夫斯基在《文化論》中說,一鋤柄,一手杖,一篙桿,都是一個民族的象征。周衛在“本土性油畫”中建構的藝術世界厚重深遠又激揚躍動,張揚出生命的蓬勃與精神的堅忍。閱讀周衛的“本土性油畫”作品,使我們把握到他一種宏闊寬容的心態對歷史和現代文化的穿越及對文化精華的熔鑄,鮮明強烈地感受到他用色彩描繪遼海文化的特質。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周衛的“本土性油畫”不僅是遼海文化的花園中一朵獨具韻味與魅力的鮮花,他也為建構地域文化起到了引領的作用。
①《本土情懷——周衛與他的畫》,遼寧美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46頁。
② 邵大箴:《美術,穿越中西——邵大箴自選集》,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44頁。
③《本土情懷——周衛與他的畫》,遼寧美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