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瑛散文詩九章

陳慧瑛

茶之死

也有壯烈而纏綿的死嗎？

有的，那便是茶之死。

當初，在青山上，在朝暉夕嵐里，她是怎樣一位幸運的女兒喲！盈綠的青春，嫵媚的笑靨，自由、灑脫……

不也可以選擇嫁與東風么？她將舒坦平靜地花開花謝、葉落歸根……

可她卻甘心把萬般柔腸、一身春色，全獻與人間。任掐、壓、烘、揉，默默地忍受，從無怨尤；在火烹水煎里，舒展蛾眉，含笑死去……

她的心中，不也有一滴苦澀的淚嗎？這滴淚卻釀就了人世永存的甘甜清芬！

茶呵，海隅天涯，但有人跡處，何人不思君——

倘若你是黃葉飄零、空山寂寞的死，誰會記取你的芳名？

煤之戀

或許，那只是一次偶然的失誤——一次意想不到的地殼沖突。從此，我的繞滿長青藤和三色堇的綠色的、亭亭玉立的生命，便在山村里消失……青春和愛情，從此埋入深深的地底……

也曾有過萬千回的掙扎；

也曾有過千百次的呼吁；

地老天荒，光陰無情，億萬年過去，我那一度美麗的生機，早已無人記取……

歲月的風風雨雨，已叫我面目全非。

只有那一段未了的癡情，難以割舍；只有那一顆灼熱的心，始終如一！

我等待著，等待著，苦苦地等待著——

倘若他有下地獄的勇氣；

倘若他有明潮暗汐的忠誠；

倘若他有大海環繞青山的專一；

我呢，縱使粉身碎骨，也甘心以身相許……

有一天，他終于來了。跨過曲折漫長的歷史之河，跨過幽深陰暗的地獄之門，迎著我來了！

“我取了天火，來舉行婚禮！”相逢的那一刻，他高高舉起礦燈，熱切地說。

過于濃烈的歡喜，使我流下了沉甸甸的黑色的淚滴！雖然，為了那片刻的恩愛，我必須像隕星，燃燒了自己。

然而，我死而無怨，那一瞬的相聚，對于我，便是青春和愛的復活，便是生命的最后歸依！

……

煤和礦工，兩顆忠貞不渝的心，一起在火中涅槃，終于化作了燭照人世的永恒的光明！

海 色

凡是涉過青春之河的人們，誰沒惹過一朵兩朵惱人的相思浪花？誰沒留下一星半點悱惻的生命潮水……

我的可愛的斑紋貝喲！

那一夜，月光滴銀，秋風在棕櫚樹梢輕盈地唱著歌。

你說，在南洋的什么島上，得到一枚珍貴的藍貝，帶在身上多年了，真像一位知心朋友。它使你懷念熱帶的海，還有海一般迷人的少年生活……

“人家都說，你的眸子，有一縷動人的柔藍——你的心靈之窗，永恒地孕著一片海色……

海角天涯，湖海有黑海、黃海、紅海、青海之稱。海色呢，一色的只有蔚藍。

世態炎涼，人情有冷色、暖色之分，你呢，但愿永遠只有正派的海色。

天下顏色千萬般，博大、光明、永不變易的海色最難忘。

我這海貝，多像你的瞳仁……”

說著，你把那藍色斑紋貝悄悄塞給我。

月圓。月缺。

如水的年華就在這圓缺不停的循環中流逝……

一天，你微笑地看著我：“歷盡劫波，你眼中的海色依舊！”

我也笑了：“藍貝健在，還給你吧！”

“不必了！那是我青春歲月里的一章華彩……留下它吧——那一段美麗的情思，那一抹神圣的海色！”

我尋找那一片綠葉

我尋找那一片綠葉，并排地寫著兩個名字的綠葉，在黎明。

我尋找那一片屬于你和我的、不為他人所知的綠葉，與天地共存亡的綠葉，在初春。

撥開一叢叢灌木，尋過一棵棵花樹，那曾經幽期密約的地方，第三株野丁香的前面，我看到了一片綠葉——

是我尋找的那一片嗎？

相似，又不似；不似，又相似……

難道，一秋風雨，那一片綠葉，便委身塵泥？

或許，它再生了，化作更鮮嫩的生命？

我尋找那一片綠葉。

尋找一個新陳代謝的美的永恒；

尋找一個新陳代謝的愛的永恒。

三月·六月

三月的心情是春天的心情，一會兒風，一會兒雨，花鮮草媚的日子有，烏云壓頂的日子也有。都說春光美好，其實只要心情好，哪一個時令都可人。

我最喜歡的季節是夏天。夏的熱烈與明快令人傾心。它沒有春的拖泥帶水、反復無常；沒有冬的嚴酷凜冽、鐵面無情；也沒有秋的眾芳搖落、蕭瑟凄清。

然而，春的誘惑卻不能低估。記得那些在塞北的日子，每年，當朔風在二月里漸漸失去淫威，殘雪慢慢被陽光吞噬，我的心，便像蠶兒一樣蠕動，渴望著房前屋后的暖雨熏風，渴望著滿山遍野的綠樹青草，渴望著脫下老棉襖換一件得體的春衫—每逢楊柳梢頭露出米粒般的新芽，大地透出朦朧的嫩綠，我總是欣喜若狂，仿佛我的血脈經絡與時令一起復活舒展。

然而，春的生機畢竟只是夏的生長的過渡，那桃花李花的喧鬧不過是過眼煙云。漫長的夏的柔綠、新綠、壯綠、老綠，是大自然最旺盛的活力也是最偉大的景觀。六月，當艷陽高照，一樹綠陰會帶給你身心的清涼；當眉月倚檐，幾縷清風會洗卻你勞作的疲憊。六月的海濱，永遠是弄潮兒的疆場，千軍萬馬奔騰而至的海浪，為人間健兒們嫻熟駕馭，長風大潮。蒼天白云，如沙場征戰，鑼鼓震天，號角連營，那一番壯烈景象，任何季節也無與倫比！至于清風明月之夜，濤聲細細，游魚唼喋，柳絲拂面如纖手，野笛斷續似有無，或情侶，或良朋，雙雙對對，或倚肩蜜語，或促膝清談。此時此刻，天地寂然，人兒已溶入大造化中，忘我忘憂。真是天上人間，不知今夕何夕。

夏是無私的季節，她把所有的熱能、所有的激情、所有的溫馨，全奉獻給天空、給大地、給鮮花、給綠葉、給孕穗的莊稼、給積雪的山峰、給清貧的寒士、給真誠的友人、給相愛的兒女——

然而，無論夏是何等令我鐘情，春畢竟是夏的產床，沒有春的犧牲便沒有夏的誕生。愛屋及烏，春在我心中，永遠不可或缺。

三月是春的寵兒。三月陽光明媚，三月煙雨迷蒙，三月花飛花落，三月春夢無常，三月滿目繁華，三月好景難再。三月的心緒或喜或憂，三月的情懷或喜或憂，三月的人生甜酸苦辣。

三月屬于詩人，三月的心情是詩人的心情。

六月是夏的驕兒。六月熱火朝天，六月好風送爽，六月麥熟瓜香，六月豐收在望，六月溫情脈脈，六月慷慨激昂，六月的胸襟如江如海，六月的思緒博大無邊。

六月屬于哲人，六月的心情是哲人的心情。

花好月圓

花好月圓，是稍縱即逝的美麗，是一廂情愿的祈望。

花有開謝，草有榮枯，月有盈缺，潮有漲落，這是大自然不可更易的規則。

古詩云：“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世人閱盡日月滄桑，年年歲歲，豈能相同？然而，有哪一朵花兒，不經受春夏秋冬盛開凋零繁華清寂的輪回？哪一度輪回，花瓣花心，不留下或深或淺的創痕？歲歲年年，又何曾相似？孕育片刻的姹紫嫣紅，要捱過多少霜晨雨夕？再回首，花非花，已成昨日倩影。

“人壽百年能幾何？后來新婦今為婆。”人事如此；“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花事也如此。

一夕月圓，是數十年暗夜的期待。難怪古代多情文人要感嘆“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了！曹操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棲？”蘇軾詞：“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皓月清盈之際，往往也是晦暗虧蝕之始。于是詩賢們借景寓情，便有了淡淡的哀愁。

花好月圓，是造化甜蜜而慳吝的恩賜，是人世善良而永久的祝福。

好花不常開，明月幾時圓？只要曾擁有生命的輝煌，月落花謝又何妨？

初三女兒月，九秋霜菊花，沒有銀輝瀉玉，沒有大紅大紫，卻依然溫馨可人，勁節銘心！

大千世界，圓滿多半轉瞬，缺陷才是永恒。

莫艷羨花好月圓。珍重那創造花好月圓的時辰，珍重那有缺陷的五彩繽紛的人生！

五 月

（一）

微馨的晚風，飄過五月的心頭。

在這樣的夜，人會默默地思索——

當我年輕的時候，思維的營養，是多么貧乏；光陰的支出，卻分外闊綽……

褪色的青春，殘缺的希望，昔日的榮辱悲歡，全像片片落英，消逝在歲月的小河……

失去了太多的生命，心，能不輕輕地顫抖？而今，掩埋了記憶中的殘紅。

猶如莫里哀描繪的阿巴公，我慳吝地積累著每一縷星輝、每一顆朝露……

但愿這縷縷星輝、顆顆朝露，能化作萋萋芳草、森森碧樹——奉一片新綠，給大地山河！

微馨的晚風，飄過五月的心頭。在這樣的夜，人會默默地思索……

（二）

微馨的晚風，飄過五月的原野。

一串玲瓏的足音，如蛙歌，或遠或近，溫存地期待著什么……

一脈低回的琴聲，如螢火，忽明忽滅，裊裊地傾訴著什么……

五月，莫扎特筆下紫羅蘭開放、夜鶯鳴囀的時光，誰的心，不是漲潮的海？

送走了三春匆匆的花事，夏的孕育，秋的分娩——一切關于果實的事業，都在五月里醞釀！

五月，愛情的季節，創造的季節，每一顆心，都漾著藍寶石般的火焰！

無數美的心愿，為五月，編就了黃金桂冠！

期 待

期待是一種美好的情感。花木期待春天，江河期待大海，情人期待幽會，游子期待還鄉……人生有許多期待，美好的時光有時很短很短，期待的日子往往很長很長。把漫長的期待去換取心中的美好，是人類永不停息地追求、奮斗、繁衍的動力。

似乎早已有一份期待。在疏疏淡淡的鴻雁傳書里，在異地他鄉的失之交臂中，在午夜夢回的散漫情思里，似乎早已有一份期待。雖然，那一份期待也許是鏡花水月，也許是夙世前緣。

莫說鏡花水月虛無縹緲，莫說夙世前緣幽深莫測，白云化作甘霖，可以滋潤萬物；流水化作電力，可以照亮世界；期待一旦成為現實，如同花朵變為果實，果實孕育種子。種子是生命的延續，種子是永恒。

期待是兩情默契，期待是智慧靈光，期待是輝煌樂章的序曲，期待是偉大創造的產床。

有期待的日子酸甜苦辣或有滋有味，有期待的心情五彩繽紛陽光亮麗，有期待的人兒不知老之將至！

如海人生

我喜歡海。

海坦蕩無私、襟懷磊落，是真正的男子漢——

他可以承載百舸千舟，也可以接納大川細流；他能夠興風作浪，也能夠低吟淺唱。大度能容，包羅萬象；珠淚盈波，纏綿悱惻。

海最年輕，也最古老。千萬年的滄海桑田，千萬年的朝代更迭，千萬年的人世風霜，他是見證；歲歲的春花秋月、世態炎涼，每天的霞涌云飛、日出日落，他都經歷。

李白歌詠：“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李商隱吟唱：“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或放達，或癡情；普希金呼喚：“大海呵，你這自由的元素。”雪萊抒寫：“深不可測的大海，你的波浪就是流年。”或瀟灑，或深沉，都是大海本色。

海如人生。每日放逐希望之舟，去尋找理想的彼岸，縱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人生如海。有輕波漾翠，秦月盈懷時光；有驚濤隨浪，巨鯨惡鱷日月。有志者敢劈風斬浪，與鯨鱷決一雌雄，即使葬身魚腹，也九轉成丹，化作玲瓏珍珠。怯懦者則惟有望洋興嘆——壯景如斯，只能是心中的海市蜃樓。“弱水三千，不過取一瓢飲耳！”一瓢不飲，何以知曉人生滋味？

如海人生，機遇與風險并存。“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這是大海的啟示，也是智者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