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送文溫州》賞析
——兼論唐寅文學創作對《詩經》的借鑒

□買艷霞（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北京100081）

唐寅《送文溫州》賞析
——兼論唐寅文學創作對《詩經》的借鑒

□買艷霞（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北京100081）

唐寅 文學創作 《詩經》 借鑒

唐寅文學創作除了學六朝、學元白、學劉禹錫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更直接的源頭——《詩經》。本文將借助對唐寅《送文溫州》的賞析，來論證唐寅文學創作對《詩經》的借鑒。唐寅文學創作對《詩經》的借鑒是廣泛的，其引用和化用《詩經》之處涉及到大雅、小雅、召南、衛風、曹風、王風、秦風、風、邶風、鄭風等處。其應用方式也是多樣的，有些是直接引用，有些是巧妙化用，有些應用還能推陳出新。

日月徂暑，時風布和，遠將仳離，撫筵悲歌。左右行觴，緝御猥多，墨札參橫，冠帶崔峨，弦嘈嘈，嘉木婆娑。孔雀西南，止于丘阿，我思悠悠，慷慨奈何。①

唐寅為我們所熟知的詩歌《桃花庵歌》《漫興》、《和沈石田落花詩》多為七言詩，其流傳下來的四言詩歌很少，這首《送文溫州》就是筆者所見唯一的一首。雖然只有一首，卻有著突出的代表性，該詩鮮明地體現了《詩經》對唐寅詩歌創作的影響。本文將借此探討唐寅文學創作對《詩經》的借鑒。

文溫州，就是文林。《文溫州集》卷一中有《戊午春，將赴溫州，楊君謙禮部邀餞于虎丘，同集者沈啟南韓克贊二老，幅巾杖藜，韓從子壽椿與朱性甫青袍方巾，唐子畏徐昌國并舉子巾服，而余與君謙獨紗帽相對，會凡八人，人各為侶，適四類不雜》。文林在戊午春時，將赴溫州上任，里中好友多有送行之舉。文林是唐寅密友文徵明的父親，他對唐寅關愛有加，經常獎掖提攜唐寅。唐寅與文林有著深厚的情誼。唐寅在這場送別活動中，不但寫有送行之文，還寫了這首送行之詩。詩作描繪了一場典型的風雅文人的送別集會，在這場送別的筵會里，沒有歌兒舞女，卻有著書香文墨，與會人員都彬彬有禮，在悠揚的樂聲中，體味著難分難舍的深厚友情。

詩歌共有十四句，可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為首四句，“日月徂暑，時風布和，遠將仳離，撫筵悲歌”。主要交代了送別的時間和悲離的氣氛。“日月徂暑”點名了送別的時間，“徂暑”，盛夏，語出《詩經·小雅·四月》：“四月維夏，六月徂暑。”②文林是春天時將赴溫州，唐寅在這里用“徂暑”，可能是指春末夏初。結合第二句“時風布和”來看，這一推測也是合理的。春末夏初的天氣是比較舒適的，堪稱“時風布和”。在這樣一個氣候宜人的季節里，本應是充滿喜悅和舒適的，但別離在即，傷感的情懷還是難以排遣。“仳離”，別離，背棄。語出《詩經·王風·中谷有》“：有女仳離，其嘆矣。”③本詩是女子見棄于男子，這里取的是別離之意。主要是為了突出分離的傷感，所以具有深厚情誼的友人不禁“撫筵悲歌”。天氣的和暖與別離的悲凄形成了對比，更加深了對別離之悲的渲染。

第二部分為第五到十句，主要描繪了送別的具體場景。這場給文林送別的聚會，不同于一般人的送別之會，它沒有歌兒舞女的助興，卻有著濃濃的書香氣息。“左右行觴，緝御猥多”。“緝御”，語出《詩經·大雅·行葦》“：肆筵設席，授幾有緝御。”鄭《箋》“：緝，猶續也。御，侍也。兄弟之老者，既為設重席授幾，又有相續代而侍者。”④聚足而進曰緝御，半步半步地前進，莊敬之貌。本句形容侍者連續更替地侍候著，以見殷勤雅意。《行葦》是寫周代貴族燕飲酬酢之詩。詩中重點突出主人的熱情款客、賓客的射樂暢飲、老年人的倍受尊重等等，表現出人情風俗之醇厚。唐寅在此處引用，主要為了表現燕飲觥籌交錯、親切友好的氛圍。在這場賓主都彬彬有禮的送別宴會上，助興的活動是“墨札參橫”，原來這是一場舞文弄墨的充滿書香氣息和高雅色彩的送別會。與會人員的著裝是“冠帶崔峨”，穿的都是很文雅的服飾。“弦嘈嘈”指的是絲竹之音。在嘉木婆娑的樹蔭下，賓主歡聚，飲酒賦詩賞樂，可謂文雅之至。這部分的內容是歡快的，表達了知心友人相聚的快意與歡暢。

但接下來詩人的筆觸一轉，歡會總是短暫的，別離還是不得不面對的事實。這就是詩歌的第三部分，最后四句寫了面對別離，詩人滿腔幽思。“丘阿”，山坳。語出《詩經·小雅·綿蠻》一章“：綿蠻黃鳥，止于丘阿。道之云遠，我勞如何。”毛《傳》“：綿蠻，小鳥貌。丘阿，曲阿也。鳥止于阿。”鄭《箋》“：止，謂飛行所止托也。小鳥知止于丘之曲阿靜安之處而托息焉。”⑤詩句以黃鳥托息起興，表達詩人對路途遙遠的感慨。唐寅在這里引用此語，表達了他對敬愛的師友文林遠行路途遙遠的慨嘆。“我思悠悠”則是對《詩經·鄭風·子衿》“青青子佩，悠悠我思”⑥中“悠悠我思”的化用。表達了詩人綿長悠遠的思念。全詩層次分明，格調高雅，敘事清晰，讀來流暢宛轉，優美動人。

這首四言詩共十四句，有四處直接引用了《詩經》 的用語。分別是：“徂暑”、“仳離”、“緝御”、“丘阿”，有一句“我思悠悠”則是對《鄭風·子衿》中“悠悠我思”的化用。詩作引用化用《詩經》的用語，占全詩比重的三分之一強，從中可以看出唐寅對《詩經》的引用和化用是得心應手的。如果我們結合詩歌的創作時間和背景來考察，就能更好地體會這首四言詩中為什么會如此集中地出現對《詩經》的引用了。戊午，即1498年，唐寅在這一年的秋天參加了戊午鄉試，也即是說本詩創作于唐寅參加鄉試的前四五個月，剛好在他備考科舉五六個月時創作的。祝允明在《唐子畏墓志并銘》中說唐寅參加戊午鄉試前一年“亦不覓時輩講習，取前所治毛氏詩與所謂四書者，翻討擬議，祗求合時義。戊午試應天府，錄為第一人”⑦。可見唐寅備考科舉時其主攻方向是《詩經》。《送文溫州》可以說是他備考科舉的一個成果。文獻記載中唐寅惟一的學生戴昭來吳中求學時，也是“初從唐子畏治詩”（戴冠《垂虹別意圖序》）⑧。可知，唐寅對《詩經》是非常熟悉的，這種熟悉必然會體現在他的文學創作中。

唐寅有時對《詩經》進行集中引用。這種情況多出現在與《詩經》句式類同的四言體詩、賦、文中，如果是以四言形式出現的話語，唐寅就能隨時隨意地應用《詩經》之典故。

在唐寅的《嬌女賦》⑨（全文較長，不全篇引用。后文所引《嬌女賦》引文不再注明）中，集中引用《詩經》典故的情形也很多，可能跟此賦四言體的形式也有關聯。此賦在寫法上和內容上主要借鑒了《衛風·碩人》和樂府詩《陌上桑》。在這里，我們主要看它對《詩經》的引用和化用。唐寅在這里描繪的女主人公是一位未嫁的少女。她“長壯妖潔，聊賴善顧……既閑巧笑”（下文中所引《嬌女賦》引文不再注明）。這點明顯是對《衛風·碩人》中“碩人其頎”、“碩人敖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⑩的化用，二者都描繪了一個身材頎長挺拔又明眸善睞的美女。“抱布貿絲”，典出《衛風·氓》“：氓之蚩蚩，抱布貿絲。”?氓是一位小商人。唐寅在這里直接用來表述嬌女也是一位商戶家的女孩子，她不但會做生意，還很勤勞，所謂“厭行露”。此句典出《召南·行露》一章：“厭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毛《傳》“：厭，濕意也。”?唐寅在這里主要是說女孩為了去賣絲，早上起得很早，不怕露多地濕，非常的勤勞。從“螗夏蛻”句至“指節纖而”，唐寅從不同的角度描繪了嬌女的美麗。這位白天辛勤勞作了一天的嬌女，晚上睡覺時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夢中嬌女變成了一位美女。這段寫法也明顯是摹仿《衛風·碩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對美女不同部位的描繪。其中具體的用語“：華瓠列犀，齒微呈而”就是對“齒如瓠犀”的化用。“蝤蠐嚙李，領文章而”就是對“領如蝤蠐”的化用。“酥凝脂結”就是對“膚如凝脂”的化用。這位嬌女還頗有俠女風范，不但美麗，似乎還會武功，為了和心上人約會。她“蓮本雪素，臂仍攘而；角弭脫，履高墻而。輕飆卷霧，行褰裳而”。嬌女在夢中卷起了衣袖，露出雪白的胳膊。如“角弭脫”一樣，翻躍了高墻。《小雅·采薇》有“象弭魚服”?。弭，弓兩端攀弦處，飾以骨角，叫“弭”。象弭，以象牙為飾的弓弭。魚服，魚皮制作的箭袋。這句說嬌女就像脫弦的箭，勇往直前。如風卷霧，“行褰裳而”。“褰裳”語出《鄭風·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這是一首女子戲謔情人的詩。但女子戲謔之語，乃是戲中有真，謔內寓莊，有著正話反說的意味的。《褰裳》中的女子在愛情上卻表現得大膽潑辣，她以其不同尋常的語言鼓勵愛慕她的男子來找她。唐寅在《嬌女賦》中塑造的嬌女也是一位有著勇敢性格的女性，雖然是夢中的約會，也展現了嬌女的大膽熱情。本賦中唐寅對《詩經》的引用特點也是很鮮明的，涉及到國風的召南、衛風，鄭風的篇章。有些是直接引用，有些是巧妙化用，總之唐寅對《詩經》的引用是信手拈來、為我所用、靈活多變的。

在唐寅的散文中，如果出現四言句式時，也存在經常引用《詩經》之語的情況。如《上吳天官書》中有“明星告旦，而百指伺；飛鼠啟夕，而奔馳未遑。秋風飄爾，而舉翮觸隅；周道如砥，而垂頭父。……傍徨之下，婆娑里巷之側”?。這段話也多處出現《詩經》中用語。如“周道如砥”，《小雅·大東》：“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唐寅在這里反用“周道如砥”，大路很直暢，但是卻不得不“垂頭父”，表達了志向不得實現的壓抑之情。《鄭風·出其東門》：“出其，有女如荼。”?，城門外甕城的重門。為城門外的甕城，為城門上的臺。此處指城門。在城門下彷徨，在里巷之側輾轉，理想的實現看起來困難重重。有時唐寅會把《詩經》中的用語巧妙地粘合起來，渾然一體。如本文中有“日云夕矣，而契闊寤嘆”，表達的是時間流逝而壯志未酬的感嘆。“寤嘆”，睡不著而嘆息。語出《曹風·下泉》“：愾我寤嘆，念彼周京。”?《小雅·大東》“：契契寤嘆，哀我憚人。”?都是因憂心無法入睡的意思。唐寅把它們連在一起，表達愿望難以實現的憂心與感嘆。

在唐寅流傳下來的作品中，四言體詩歌數量極少，四言句式的散文也不多。在非四言體的作品中，唐寅對《詩經》的引用也是常見和隨意的。在題畫詩中，唐寅也可以隨時把《詩經》的用語融入其中。孫小力在《元明題畫詩文初探》中說“：題畫詩的特定功能，規定了他少用典故、多發天然的美學風格。”?但就在這需要少用典故的題畫詩中，唐寅也會在天趣勃發的詩文中不經意地用到《詩經》。如《題敗荷脊令圖》：“飛喚行搖類急難，野田寒露欲成團；莫言四海皆兄弟，骨肉而今冷眼看。”?“脊令”即“”，是一種水鳥，詩經《小雅·棠棣》有：“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毛傳“：脊令，渠也。飛則鳴，行則搖，不能自舍而。急難，言兄弟之相救于急難。”?意喻兄弟友愛互助。“敗荷”，在此處諧音“敗和”，指兄弟傷了和氣。從詩歌的題名上，唐寅就巧妙地把詩歌的主旨隱含了進去，特別是第一句“飛喚行搖類急難”更是對《詩經》原文及毛傳的靈活化用。如《野望憫言圖》中：

有兩處引用都是非常貼切的。一處是“宛在水中居”。《秦風·蒹葭》：“宛在水中央”?的化用。一處是“七夕月離畢”。《小雅·漸漸之石》三章：“月離于畢，俾滂沱矣。”毛《傳》：“畢，也。月離陰星則雨。”?本詩前有小序“正德己巳九月望后，寅忝侍柱國少傅太原公出吊石田鄉丈于相城。夜宿崇讓三舅校書宅，酒半書此，聊申慰答之私耳。吳趨唐寅”，可知詩作寫于正德己巳（1509）年，當時吳中遭遇大水，相城成了澤國，人民流離失散。唐寅的詩作就是對當時情況的反映，詩人先表達了對天氣時旱時澇的不可控制的無奈。在經歷了春天的久旱后，天公終于降下了滂沱大雨，“七夕月離畢”帶來的大雨終成災禍，“山崩溢江湖，拯溺急兒女”。在嚴重的天災面前，官府不但不體恤百姓還“按籍征稅租”，使得民生益艱。

在唐寅的文賦中，也常出現對《詩經》引用的情況。如《與文徵明書》中唐寅說自己不能去作小吏，因為小吏的“戚施，俯仰異態”?是他不能接受的。“戚施”語出《詩·邶風·新臺》：“燕婉之求，不鮮。燕婉之求，得此戚施。”鄭注“：蘧，不能俯者。戚施，不能仰者。”?唐寅在此處把《詩經》之語和鄭注巧妙結合，活化了媚俗小人的丑態。在《金粉福地賦》中，被盛贊的描寫美女的名句“胡然而帝也胡然天”?，語出《風·君子偕老》“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以上例證可見唐寅對《詩經》之熟悉與善用。

總之，唐寅在引用、化用《詩經》的語句、詩意時，是妥帖圓融的，有時這種化用還是推陳出新的。唐寅的文學創作對《詩經》的接受是廣泛的，其引用和化用《詩經》之處涉及到大雅、小雅、召南、衛風、曹風、王風、秦風、風、邶風、鄭風等處，其引用和化用的表現形式也是多樣的。

⑦[明]祝允明：《懷星堂集》卷十七，文津閣四庫全書，集421，第375頁。

（責任編輯：古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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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艷霞，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07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