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明友(蘇州大學, 江蘇 蘇州215000;無錫商業職業技術學院 江蘇 無錫214000)
論孫悟空形象悲劇意蘊的廣度與深度
□郭明友(蘇州大學, 江蘇 蘇州215000;無錫商業職業技術學院 江蘇 無錫214000)
《西游記》幽默的揶揄、活潑的童趣和奇幻的情節,使讀者時時忍俊不禁,然而,這些表象的背后卻是長歌當哭,演繹的是孫悟空精英無奈于庸才、自我淹沒于社會、個性泯滅于共性的悲劇邏輯,這是中國兩千年文化史上的普式悲劇,是中華文化深層次的傷痕和悲哀,其悲劇意蘊的深度和廣度值得特別關注。
自從玄奘取經故事被改寫成《西游記》付梓流傳后,孫悟空的藝術形象就逐漸被中國乃至世界讀者所熟悉和樂道,然而,對孫悟空藝術形象背后意蘊的分析和揭示,卻并沒有因五百余年的歷史沉積而終成定論。在孩童時代,人們對孫悟空的形象,大約都曾懷有過濃郁的興趣和愉悅的崇拜,能在兒童游戲中扮演孫悟空乃是至樂至榮之事,然而,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特別是對于中國傳統文化有了些許反思和批判之后,人們面對孫悟空的藝術形象就不免凝眉惆悵。近幾年里,學術界對孫悟空形象的悲劇性關注略有加強,然而,于其悲劇意蘊的廣度和深度的研究,依然有許多可以拓展的空間。
學術界對于孫悟空藝術形象的解讀多種多樣,有人曾歸納出九種身份,分別是“地主階級改革派理想的英雄豪杰”、“代表勞動人民的神話英雄”、“新興市民的化身”、“屈服于封建統治的‘改邪歸正’、‘投降變節’者”、“藐視一切的俠義形象”、“叛逆英雄和智慧英雄”、“叛逆英雄和解難英雄”、“神魔英雄”、“失敗的神話英雄”等。叛逆或失敗的英雄形象自然是具有悲劇色彩的,1982年的首屆“《西游記》學術討論會”上,李希凡、郭豫適等就曾指出孫悟空藝術形象具有悲劇意味。然而,文學是綜合藝術,要準確揭示孫悟空藝術形象悲劇意蘊的廣度,局限于文學藝術之內來論文學形象,是難免要盲人摸象的。
從文化史學角度來分析,孫悟空的悲劇不僅是一個英雄人物的悲劇,而且觸及到對傳統文化保守性、穩定性、斥異性特質的反思;同時,孫悟空“斗戰勝佛”的成就史,演繹了中國古典文化因黨同伐異特性所造就的普式悲劇,悲劇意蘊的廣度淹貫了“獨尊儒術”之后的兩千年文化史,濡染了這一歷史長河中曾有過“不平之鳴”的每一個人。
在《西游記》中,孫悟空與以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為代表的一干人等,原本沒有任何矛盾,也絕非天生要大鬧天宮的謬種,甚至還曾以能夠充列靈霄殿上為官作宰而興高采烈、引為榮耀。然而,孫悟空剛剛從石胎里迸出,還在“學爬學走”的時候,就因為其“兩道金光射沖斗府”的超常天賦,受到玉皇大帝的特別關注。玉帝即刻派千里眼和順風耳進行偵查,獲得諜報后,雖然無奈地認可了孫悟空的自然生存權——“天地精華所生,不足為異”,然而,疑竇和怨結早已生根于心。因此,當他得知孫悟空不僅已煉就一身能耐,還闖冥府勾銷了生死簿,鬧東海搶了龍王的寶器,就決計務必消滅這個異端了。他代表了天界至尊,所以,無論是授權“弼馬溫”,還是用“齊天大圣”頭銜虛以利誘,其懷柔策略冠冕堂皇,無可挑剔;加上天地之間所有權力機構和頭面人物都拱衛著他,因此,他不僅代表了正統,還代表了正確。反之,孫悟空不僅出身寒薄,形容單瘦,而且沒有一個朋友,是個野妖與邪門。為了遠災避禍,授業恩師須菩提在他學成后也與其永久劃清了界限。一次次的抗爭,不僅因數番受招而不安招惹了多欲之疑,還因為戰斗手段粗鄙而招致許多譏笑。這也是幾百年來,人們習慣了在神魔傳奇的思維模式里,對孫悟空形象付之一笑的主要原因。
然而,站在傳統文化既定的正統視閾之外,以審視的態度來重新觀照這一對矛盾,就很容易發現問題了。以玉皇大帝為代表的權力集體,原本是一個包藏著落后、平庸、黑暗、貪腐、卑鄙、奸邪等諸惡之源的假正統。這個由各色既得利益者構成的強勢群體,不但毫無興利除弊、革舊鼎新的動機,還一致把充滿罪惡的現實說成正統,把支持這一現實的理論說成絕對正確,對于一切膽敢懷疑、抗爭的思想,皆斥作異端而加以撻伐,或是誅心以同化,或是殺戮以消滅。這實在是“獨尊儒術”之后中國傳統文化的最廣泛悲劇之一。
和則相生,同則不濟,自從被獨尊而成為神圣之學后,儒學逐漸淪落為封建政權的附庸哲學,慢慢失去了學術的自由品格和明哲本相,也因此失去了應時變遷而不斷撥亂反正的自我完善能力,終于在上個世紀之初,被貶斥為醬缸文化,一度受到學人唯根除之而后快的否定。回顧幾千年的中國古代文化歷史,兩次下獄而不知所終的司馬遷,數度遭受黨錮之禍的東漢清流,躲進竹林和田間的魏晉名士,二十三年貶謫也不思悔改的劉禹錫,流放天涯海角而依然樂觀的蘇東坡,粉身碎骨渾不怕的廉臣于謙,事事關心的清議團體東林黨人,以殺頭為樂的布衣金圣嘆,我自橫刀向天笑的改革家譚嗣同……孫悟空藝術形象,成為傳統文化王權獨尊思維下,因黨同伐異而造成的各種悲劇和冤獄的縮影。
從文化學層面上看,《西游記》中孫悟空形象的悲劇性不僅具有廣泛性,還極具深刻性。具體來說,其悲劇意蘊深度,至少包含了精英無奈于庸才的悲劇、個人拯救全社會的悲劇以及個性毀滅于共性的悲劇等幾個方面。
1.精英無奈于庸才的悲劇
孫悟空的精英形象是從來都不會被懷疑的,連玉皇大帝都承認他是“天地精華所生”,惟其慧敏出眾,須菩提才授以“悟空”的禪號。然而,在整個《西游記》故事中,孫悟空充滿了精英無奈于庸才的悲哀。
在被羈押五行山以前,孫悟空的對立面最集中為玉皇大帝。在玉皇大帝身邊,拱衛著天上、地下、水族、冥府的各路神怪,以及道教的仙翁、儒教的天官、佛教的菩薩和佛祖等等仆從。這些從僚中間不乏曾經意氣風發的精英斗士,然而面對孫悟空這個身出寒薄、學出天然的“心猿”,他們不僅一個也沒有被召喚起重新戰斗的激情,而且都成為那個孱弱、愚蠢、偽善、平庸的皇帝的打手,以至于孫悟空不僅終究沒能奈何這個庸才,還被誘騙在五行山下,被貼上“嘛呢叭咪”的咒語,整整羈押了五百年。“天安大會”上依舊“瓊香繚繞群仙集,宇宙清平賀圣朝”,“皇帝輪流做”永遠成為可笑而悲涼的妄言!
五百年后,孫悟空為了從“俺把你哄了”的咒語中逃脫出來,只好接受觀音菩薩的新圈套:認一個取經人為師傅,并俯首帖耳地幫助他渡過九九八十一難劫數。盡管對他老孫來說,這貌似千辛萬苦的劫難,彈指一揮間就可使其灰飛煙滅,叵耐那個被叫做師父的“解放”了自己的人,是世界上最愚笨的庸人。他不僅是西行四人小組的領導,還誘騙他套上了該死的緊箍咒(濃縮的五行山),他只能無奈地忍!孫悟空是精英、有能耐,然而,他的能耐不僅沒能減少整個取經歷程一點波折,還一次次成為自己招致委屈、感傷和被責罰的根本緣由,而且,孫悟空終究也沒能教會這個庸才師傅識別善惡是非。相反,直到取經之路走到頭還沒明白,自己幾乎已被這個庸才所同化。取經圈套就是孫悟空頭上移動的五行山,一路歷程不再僅為取真經,還完成了玉皇大帝對孫悟空平庸化的誅心戰略——精英終究也沒能奈何面對的兩個庸才。
2.個人挑戰全社會的悲劇
在《西游記》故事中,除了授業老師須菩提和花果山的猴孫們,幾乎每一個重要角色都曾和孫悟空為過敵,有些神怪比如牛魔王夫婦,直到取經故事結束,還依然未能和孫悟空冰釋前嫌。對于“One:All”的比例關系,國人已習慣于邪與正、惡與善、非與是的簡單判定,既然這個“One”與全社會都不和諧,就是“邪惡”與“非常”,是個撒旦。然而,在《西游記》中,從天界、凡塵、冥府、龍宮,到道祖仙觀、佛祖勝境,以及充斥著山妖野鬼的一路旅程,孫悟空面對的整個社會,系統化地組合成為一口“黑漆漆的井”,這口井里充滿了假仁假義、欺世盜名的惡棍。在和諧極樂的表象掩蓋之下,他們興風作浪、敲骨吸髓,卻天天都如蟠桃會,歲歲都想慶天安。作為“心猿”,孫悟空的追求原本極其簡單、淡薄,他并不羨慕上界的榮華富貴,也不貪圖海底的金玉滿堂,他追求的只是自由、平等、友愛、真誠等等生命中最樸素的東西。為了這些追求,他寧可飲山泉、食野果、宿巖洞,以樸野而真實地活著為人生至樂,而且,他本無把個人觀念推行于天下的雄心,絕對不是一個野心家。然而,在不知不覺中,孫悟空被置身于這個黑暗世界的對立面,擔負了只身挑戰全社會的悲劇使命。易卜生說“最有力量的人是最孤獨的人”,然而,在概率統計學上,“One:All”的尷尬比例關系,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最后的結局。
《大鬧天宮》一節,是孫悟空個人對抗社會之悲劇沖突的第一個高潮。取經前孫悟空的麻煩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個是生死輪回,一個是正當防衛。如果以世俗眼光來看待孫悟空,他闖冥府勾銷生死簿,很容易被視作惹是生非、非分之求,然而,若以孫悟空的通天能耐和花果山彈丸之地的清苦野處,來對比上界各路缺才寡德神仙的窮奢極欲和齊天永壽,孫悟空的生命受到那個鬼名冊的限制真是冤枉!至于到東海討兵器,一來是為保護花果山的猴孫不再受襲擾,是為“美猴王”看家護院的正當防衛,二來是領取禹王神杵(金箍棒)已經得到了龍王的應許,而且,龍宮金玉滿堂,孫悟空拿走的僅是龍王眼中一根廢鐵棒,此行絕無打劫之意。因此,孫悟空闖冥府、鬧龍宮惹下的這兩個禍端,原本犯不著玉皇大帝深恨而務絕之,問題關鍵在于,孫悟空的自我追求挑戰了現實既有秩序,威脅了以玉皇大帝為首的這一干既得利益者認可的游戲規則。因為誘撫的戰略失敗,玉皇大帝轉而訴諸兵剿,不但調動了陸軍(李靖率領十萬兵將)、海軍(四海龍王和所有水族)、空軍(各路仙翁、神怪),還邀集了道教(太上老君)、佛教(如來佛祖和觀世音菩薩)等宗教力量來助戰。大軍鋪天蓋地進攻花果山,務以碾碎這個異端頑猴而為快,這其實是整個腐朽舊秩序對異端挑戰者發動的一場清剿戰斗。
與大鬧天宮相比,孫悟空在取經路上遇到的敵人要復雜得多。首先,大鬧天宮時候的那些對手依然是他的敵人,只是敵對的策略更加隱蔽和陰險——孫悟空此時還是那個巨大伐異戰爭的誅心對象,只是他已經被誘騙戴上了緊箍咒,成為一個可被利誘的精靈。其次,一路上孫悟空金箍棒所到之處,被擊打的對象或是天王、海王的親眷,或是道爺、仙翁的坐騎,或是菩薩或佛祖的寵物等等,妖魔鬼怪與那些上界顯貴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裙帶關系,其各種邪惡行徑都是受到了執法者的默許或保護的。因此,不但八十一難歷程顯然是預設的圈套,而且,那些作惡多端的妖怪絕大多數沒有得到應有打擊。在孫悟空每每要揮棒痛打的瞬間,各路主子依次來賣老臉、求人情,所可被痛擊而剪除者,只能是一些與自己一樣娘家無人的草根族,如白骨精之類的孤魂野鬼,致使孫悟空取經路上的伐惡成就被大打折扣。第三,不僅邪惡勢力勾結成為一張天網,處處與這個瘦弱毛猴作對,就連身邊同伴也難以信賴,甚至隨時可能陷害自己。豬八戒從不放過慫恿那個蠢僧念緊箍咒的機會,沙悟凈更多時候是不作主張的幫閑看客,唐僧一次次在稀里糊涂的狀態下,執拗而殘忍誦讀那串可惡的咒語。因此,在《西游記》中,孫悟空面對的是一個嚴密而龐大的社會整體,他的抗爭最終演變成為一個人和一個社會的戰斗。
3.個性毀滅于共性的悲劇
個性毀滅于共性的悲劇,是在文化哲學層面上對孫悟空藝術形象的本質思考。個性與共性之間的關系,原本是對立統一而相互轉化的矛盾,無所謂消滅或毀滅,然而,《西游記》結尾,卻以孫悟空接受佛祖尊封“斗戰勝佛”的結局,結束了戰斗歷程。孫悟空接受菩薩提出保護唐僧取經的原始目的,逃脫五行山的羈押,是不必再日日飲銅食鐵,早日回到花果山做他的“美猴王”。然而,一套系統完整的“誅心”游戲完成后,孫悟空已經不再是那個喜歡聽誦“黃庭經”的“心猿”,也迷忘了那個“寒盡不知年”的花果山,甚至接受了給他造成千遭萬難的佛祖的封賞,成為班列釋冊的佛尊——緊箍咒是沒有了,精英的靈性也消失全無。具有否定和維新特征的個性精神,不僅終于沒有能夠對保守的、腐朽的、極端一致的共性文化實現改進和革除,也沒有能夠獲得與之相濟共生的許可,相反卻被如“黑漆漆的井”一樣的既定秩序所同化——這實在是《西游記》中孫悟空藝術形象悲劇性沖突的最高潮!
精英無奈于庸才、自我淹沒于社會、個性泯滅于共性的悲劇邏輯,是中國文化史上長期演繹的普式悲劇,因國人的熟視無睹而成為中華文化深層次的傷痕和悲哀。盡管《西游記》幽默的揶揄、活潑的童趣和奇幻的情節,使讀者時時忍俊不禁,然而,這些表象的背后卻是長歌當哭。因此,孫悟空形象以樂寫哀,生動且深刻地揭示了傳統文化這些傷痕和悲哀,其悲劇意蘊的深度和廣度值得特別關注。
[1]趙心憲、聶樹平:《孫悟空形象的悲劇性本質問題》,遼寧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11月。
[2]首屆《西游記》學術討論會發言摘編,淮陰師范學院學報,1982年,第4期。
[3]李彬霞、李德恒:《賈寶玉和孫悟空形象悲劇意蘊探微》,陜西師大學報(哲社版),1995年,第5期。
[4]劉龍貴:《英雄的悲劇 悲劇的英雄——重讀孫悟空》,井岡山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2003年,第12期。
(責任編輯:古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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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明友,蘇州大學藝術學院博士生,無錫商業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