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亭新句滿江湖①——張養重《春日張水部招游江南留別同社》賞析

□楊勝朋(鹽城師范學院， 江蘇 鹽城 224002)

話別空支半壁燈， 故人相約過延陵。

南樓楚雨三更遠， 春水吳江一夜增。

去就黃魚分野饌， 行看紫筍掛山藤。

他時遙憶羊求侶， 花滿晴龕向日蒸。

張養重(1617年—1684年)，字斗瞻，號虞山，又號虞山逸民，晚號椰冠道人。崇禎時太學生，明亡后不仕，順治初與靳應升、閻修齡等在淮安結“望社”，吟詠詩詞，抒發故國之思，交游聚會，守堅貞之節，是淮安(舊名山陽)清初詩壇魁首。其詩纏綿凄悱，有風人之遺，成就很高，清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六云：“吾鄉詩人入古人堂奧者，前推宛邱，后則虞山。”②將其與北宋詩人張耒并論，有《古調堂集》傳世。

張養重以詩名世，這首《春日張水部招游江南留別同社》是其代表作之一，當時廣為人知，為詩人贏得很高的聲譽。起句“話別空支半壁燈”，敘述臨別前夜，春雨潺潺，夜深燈幽，只能半照離室，與諸多友人同床共寢，談詩說文，共話離別。高岱明《淮安園林史話》云“凡同仁社友北上，大家皆頭一天下午過河，齊集茶坡草堂，痛飲酣歌以壯行色，連床大被，半宿話別，一早長亭分手”③，即此句真實寫照也。對句“故人相約過延陵”，交代了此次離別的緣由。遠方友人的誠摯邀請與此時諸社友不舍離別的款款深情，使整首詩洋溢著濃濃的棠棣之情。

“南樓楚雨三更遠，春水吳江一夜增”順承首聯，由眼前景，聯想到明日江南春景。南樓指代話別地點，楚雨，有兩解：一指楚地的雨，淮安古屬楚州，三更夜深，春雨小樓，幽靜而又富有詩意烘托出話別時難舍的溫馨友情；一指苦雨，即讓人感覺酸楚的雨，想到天明離別，深夜中的潺潺春雨仿佛溢出一股離別的淡淡憂傷。然而這畢竟是小別，再想到此次遠游是應友人相約，共游春日江南，喜悅便沖淡了短暫離別的憂傷，于是由眼前的春雨衍生出對江南美景的憧憬：“小樓一夜聽春雨”，明天呢?該是春水滿吳江了吧。由實入虛，意境悠遠；對比分明，搖曳生姿。

“去就黃魚分野饌，行看紫筍掛山藤”因春水而深發，進一步引申江南之行的美妙樂趣：野炊黃魚，評賞紫筍。春日四月，黃魚肥美，吳江水邊，與友人野炊，既享口福，又賞美景，來去的途中還可以看到山藤掩映下茶樹遍野，便覺江南好茶紫筍的清香撲面而來。

“他時遙憶羊求侶，花滿晴龕向日蒸”為收宮之語，時空再次向后拉伸，以將來的肯定贊許對即將開始的江南之旅做了一個定性：許久以后，回想起這次與友人的江南之行，就想到春暖花開，芳香滿甸，旭日高照，和風熙熙，其樂融融，真是一次完美的旅行啊！

明亡后，隨著清政府統治的日趨穩定和對漢族文人的刻意拉攏，許多遺民詩人耐不得貧窮與寂寞，或科舉或博學宏詞恩科，紛紛入仕，放棄了當初的操守，而張養重卻甘于清貧，不廢氣節。迫于家貧，不得已游歷于大江南北，結交同仁，暢游山河，憑吊古人，以托故國之思，以申貞節之氣，以守絕世之操。故其交游離別之作甚多，頗有特色，成就也大，下面以本詩為例，一探養重詩的特色。

首先，虛處著筆是本詩的一大特色。一般來說交游詩無外于寫景——抒情或抒情——寫景這兩種模式。無論是那種模式都離不開現實景物的關聯，而本詩的亮點就在于突破了實景的限制，轉而書寫聯想中的景物，以表現出對此次交游的期待與肯定。作者由眼前的“南樓”、“楚雨”聯想到春水滿吳江；再想到江南春日的樂趣：黃魚肥美，紫筍清香；并再進一步聯想到久遠的將來回憶起與友人春日同游江南的美滿心境。想象一再深發，虛中有虛，而情感抒發也隨之逐步張揚，最后在美好的憧憬中戛然而止。情感隨著虛寫的推移，逐步升溫升華并不著痕跡地推使整篇詩歌形成順時針層累結構。層次分明又渾然一體。

其次，本詩意象的選取與整合極具國畫特點。晚燈、南樓、楚雨、春水、吳江、黃魚、紫筍等極富有詩情畫意的意象經詩人之手整合形成了一幅優美的春雨夜燈江南暢想圖。晚燈意象本身就蘊有滄桑與離別的感傷，楚雨一解苦雨，意象婉傷，不待言明，這里與“南樓”一起勾勒出一幅深夜雨燈圖，貼切地襯托出依依不舍的情誼，幽暗的意象中蘊含著一絲離別的感傷。春水、吳江意象本身就孕育著蓬勃生氣，悅人心性，不用多言。黃魚、紫筍則是江南特有景物，春日江南黃魚肥美，應時上市，民間謂之黃云普慶，表明年成豐稔。紫筍乃江南名茶，陸羽《茶經》云：“野者上，園者次。陽崖陰林，紫者上，綠者次；筍者上，牙者次；葉卷上，葉舒次。”④于是得名紫筍，僅從其名便令人遙想其誘人清香。春水、吳江、黃魚、紫筍，意象本身就歡快祥和，再組合疊加生成形成一幅江南暢想圖，愈加煥發出生氣與活力。深夜雨燈圖幽暗朦朧而感傷，江南暢想圖鮮明亮麗而愉悅，兩幅畫面經楚雨這個具有兩解意象：由楚雨解為苦雨而及眼前的話別，由楚雨解為楚地的雨而聯想雨后江南的美景，和諧地統一成為一幅對比鮮明的圖畫，展示出作者出色的意象調配能力。

值得提出的是“南樓楚雨三更遠，春水吳江一夜增”一聯極佳。意境之美上文已經闡述，值得指出的是此聯用字也頗有特色。上聯“遠”字生動地展示了夜深人靜，淅瀝春雨，南樓之上隨著詩人入眠而意象逐漸淡遠。下聯的“增”字則與“遠”字形成鮮明的對比，展示了隨著南樓楚雨的淡遠，而明日江南春江美景因楚雨的觸發而進入到詩人的想象和睡夢之中。實景因“遠”字而虛化，虛景因“曾”字而凝實，交相輝映。當然，溯本追源這一佳句的廣為人知，離不開清初大詩人王士禎激賞。其《漁洋詩話》卷上載了這則詩壇佳話：“淮陰張養重虞山游浙東，過廣陵謁余。揖甫罷，余亟問曰：‘夙愛足下“南樓楚雨三更遠，春水吳江一夜生”，平生如此好句復有幾？’張退謂邱洗馬季貞象曰：‘夙昔快意之作，不意阮亭一見便能道出。’”⑤此后，為多本清代詩話引用轉載，于是詩人名聲日起，遂有“張山陽”的雅號⑥。并因王士禎改“增”為“生”還引發出一番爭議。反對者如黃鈞宰《金壺七墨》金壺浪墨卷七：“張虞山《留別》云‘南樓楚雨三更遠，春水吳江一夜增’……皆一時傳誦之句。漁洋改‘增’為‘生’，雖目然而奸韻。”⑦贊成者有吳仰賢《小匏庵詩話》卷三：“昔人詩話中摘賞一二句有經點竄而后佳者，如王漁洋賞張虞山‘南樓楚雨三更遠，春水吳江一夜生’……此兩聯在原本俱詞為韻累，殊欠自然，一經二公拂拭，遂使佳句流傳，真具點鐵成金手段。”⑧其實，用“生”字，則與遠字相映，充滿生氣，意境舒緩渾成但犯韻。用“增”字協韻，意顯，然蘊趨急，亦可與趨緩的“遠”字對映成趣，須知“潤物細無聲”是一特色，“春潮帶雨晚來急”也是美不可收。故王士禎《感舊集》卷四收錄此詩時仍作“增”字。

本詩用典很少，僅有兩處：“過延陵”和“羊求侶”，但深諳用典藝術，達到了“如鹽入水”的境界。“過延陵”可直解為拜訪延陵。延陵，江南地名，為歷史人物吳公子季札封地，可推而廣之，指代整個江南；也可以指人，與朋友相約共去憑吊以風范垂史的公子季札；還可進一步聯系到“延陵掛劍”的典故(季札之初使，北過徐君。徐君好季札劍，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為使上國，未獻。還至徐，徐君已死，於是乃解其寶劍，系之徐君冢樹而去。從者曰：“徐君已死，尚誰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許之，豈以死倍吾心哉！”⑨)，如此，可解第一句“話別空支半壁燈”留下的困惑：既然友情深厚，何必分離呢？那是因為我已經答應了別人的邀請，君子不可以爽約啊！同時喻示詩人將像季札一樣堅持操守，不廢氣節。這就是如鹽入水，渾融無跡，然嘗而有味。“羊求侶”亦然，典出《三輔決錄》，“蔣詡，字元卿。舍中三徑惟羊仲、裘仲從之游。二仲皆推廉逃名之士。”⑩明楊士

《東里集》詩云：“時攜羊求侶，亦詠嵇阮篇。”?現實中的詩人甘于困苦，為家境所迫，不得不交游南北，但守節不移，深得時人尊敬。其友杜首昌《哭張虞山》詩云：“海內才名四十年，忍饑江山萬里涉。風煙至死窮能固，守己平生老更堅。”?故此兩處用典，敘述友情的同時，均有借典以明志的意味。值得玩味的是，“羊求侶”直解亦頗有情趣：許多年后，回憶起這次交游，就像羊兒求到伴侶一樣，真是圓滿啊。

張養重詩“得古人堂奧”，除了藝術之外，還有寄托，所以佳作迭出；所以“旗亭新作滿江湖”；所以得享“海內才名四十年”。作為后學的我們不可不審也。

① 蔣 ：《天涯詩抄》卷2《壽張虞山五十》，清康熙刻本。

② 潘德輿：《養一齋詩話》，見郭紹虞：《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089頁。

③ 高岱明：《淮安園林史話》，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178頁。

④ 陸羽：《茶經》，中國工人出版社，2003年版，第3頁。

⑤ 王士禎：《漁洋詩話》卷上，文淵閣影印四庫全書本。

⑥ 李斗：《揚州畫舫錄》，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22頁。

⑦ 黃鈞宰：《金壺七墨》，大達圖書供應社，1935年版，第90頁。

⑧ 吳仰賢：《小匏庵詩話》，清光緒刻本。

⑨ 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459頁。

⑩ 《三輔決錄》，李 ：《太平御覽》卷409引，中華書局，1959年影印，第1888頁。

? 楊士 ：《東里集》卷58，文淵閣景印四庫全書本。

? 杜首昌：《綰秀園詩選》，清乾隆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