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陽地(四川師范大學音樂學院, 成都 610068)
□余 翔(四川師范大學軍事教研室, 成都 610068)
影視藝術中的空鏡頭,是指影視畫面中不出現與劇情有關的人物而只有自然景物或場面描寫的鏡頭。按照張振宇先生的歸納,空鏡頭包括“隱喻蒙太奇”剪輯中產生的象征空鏡頭、觸景生情式的抒情空鏡頭、新潮迷亂的“噪音”空鏡頭、沉重憂思的文化空鏡頭、極富詩意的奇觀空鏡頭①等五類。空鏡頭的運用,融抒情于敘事之中,已然成為影視藝術勾連事件、醞釀情緒、渲染氣氛、暗寓題旨、營造環(huán)境的重要手段之一。
詩歌比興映襯、虛實相間、韻味無窮的幽深意蘊,往往得益于情景交融的創(chuàng)造性景物描繪,這實際上與影視鏡像之暫時游離敘事,而以空鏡頭方式進行視聽抒情所蘊涵的意境相類似。因為詩歌從語言的關聯(lián)形式上講主要是實詞的有機組合,從藝術思維角度上看則是意象的蓄意聯(lián)綴;而意象猶如冰山一角,意象之間有隱秘且峰斷云連、辭斷意屬的不確定紐帶牽連著,意象聯(lián)綴派生的新思想、新意蘊、新境界則如潛藏海平面下面的巨大冰山,這視同繪畫之留白無物、旋律之停頓休止,必然給讀者帶來許多小中見大、一中生多的想象余地與涵詠不盡的再創(chuàng)造廣闊空間。
《詩經·關雎》首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空鏡頭鏡像,以愛情之鳥反復纏綿唱和的自然聲韻,比興人間男女的好和綢繆,增添了人與自然的親和力,也暗示出人們對美好情愛的渴求向往。
《詩經·蒹葭》凡三章,一章首句為“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二章首句是“蒹葭凄凄、白露未 ”,三章首句叫“蒹葭采采,白露未已”;可見每章首句皆以蒼蒼蒹葭隨風搖曳、霜露清涼凄迷氤氳為基本鏡像的變化空鏡頭起興,疊韻與疊音詞意象的交替運用中足見情感之逐層深入,表現了對因水相隔、若隱若現的迷茫綽約女子求之而不得的焦慮、感傷與懊惱。
《詩經·桃夭》首章第一句的空鏡頭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次章第一句的空鏡頭是:“桃之夭夭、有 其實”,末章第一句的空鏡頭是:“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首章空鏡頭以柔嫩桃枝隨風搖曳、艷麗桃花競相綻放,比興女子青春激情出嫁、婚姻和睦;次章空鏡頭拿翠綠桃枝隨風搖曳、果實茂盛碩大累累,比興女子嫁后美滿、多子多孫;末章空鏡頭用繁茂樹枝隨風搖曳、桃葉簇簇蔥綠繁盛,比興女子婚姻幸福、家族興旺。女子對美好幸福婚姻的無限憧憬與希冀日后婚姻生活的歡欣快樂皆在艷麗桃花隨風搖曳的灼灼映襯中得以盡善盡美、寄托永恒。
李煜小令《搗練子》開篇連續(xù)空鏡頭:“深院靜,小庭空,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以院靜、庭空比興人閑而聲幽,以風聲、砧聲之不斷暗遞相思心緒之不安,對后文“夜長而不寐嘆息之人”搖蕩愁情于風聲、寒砧、疏月之中,起到了很好的幫襯作用。可謂綿綿風聲、砧聲、嘆息聲不絕于耳,耿耿離愁、別恨、相思情郁結于心。真是聲、情、景并茂,人、物、境交融。
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詩云:“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該詩首二句言故人于日暖花繁、岸柳如煙之陽春盛景辭別故友乃是歡愉之別離,大抵“好去者前程萬里”;然而神交摯友,一旦分離,依戀不舍之情便油然而生。別離之大氣不拘、境界輩出全在于三、四句空鏡頭極盡廣袤浩渺、意境高遠之能事:摯友心心相印,故而人隨孤帆遠影去,心隨長江天邊流。天遠人近,景諳人意,何談別離!
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詩,大筆揮灑出詩人于邊塞八月、北風卷地、飛雪滿天之際送別友人的壯闊奇麗景象。奇寒大雪,珠連貫穿于別前、餞別、臨別、別后,與將士友情之真摯奇暖形成鮮明映襯,尤其是結句空鏡頭——“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暗示出詩人久佇雪地、思緒萬千,目送友人漸遠漸逝、不忍別離的壯美與悵然。真是寒雪與送別交融,豪情與奇趣共生。
李白《哭晃卿衡》詩云:“日本晃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詩因誤傳日本友人晃衡溺水遇難而作,表達兩人的真摯感情與失去好友的悲痛。首句言晃卿辭友而歸,次句隱約暗示晃卿蓬萊羽化登仙,三四句推出以神話傳說的瑰麗虛景抒寫哀痛之情的兩個空鏡頭:凄清幽惋、寥廓縹緲的月沉碧海而不歸,喻示著晃衡的不幸遇難;痛惋飄逸、悲情浪漫的愁云繚繞在蒼梧,渲染了作者的滿目愁情。可謂傷心含蓄深邃、寄寓意蘊綿渺。
李白有詩云:“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客心洗流水,余響入霜鐘。不覺碧山暮,秋云暗幾重。”詩說有一位蜀僧懷抱“綠綺”名琴從峨眉山飄然而來為作者彈琴,琴聲清越宏遠如同萬壑松濤澎湃之聲,而且澄澈如流水并與山寺暮鐘融合為一,因而洗凈了作者心中的塵世雜念②。尾聯(lián)空鏡頭則暗示作者聽琴入神,不覺青山翠峰已為秋云掩映之下的蒼茫暮色所籠罩。其寓意在于,夢幻琴聲之令人陶醉竟不覺時間之流逝,而且美妙琴音將與碧山暮云縈繞且亙古同在。弦外之音非常明顯。
杜甫《登高》詩在首聯(lián)風急天高、猿嘯鳥回的凄清悲涼秋景鋪墊下,宏大壯闊地推出了極具蒼茫悲壯情結的空鏡頭:“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此聯(lián)疏宕中承上啟下、俯仰間傷逝人生,豪寫殘秋狂風勁吹而黃葉紛飛的蕭蕭壯觀鏡像,潑灑江流洶涌澎湃竟悠遠漫長的滾滾闊大境界,于是“萬里悲秋”之蒼涼畫卷可見,永恒無窮的“百川東注”磅礴氣勢可顯,自然、社會之多味哲理可探,“古今獨步”的“句中化境”由此亙古。
晏殊《寓意》頷聯(lián)空鏡頭:“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照應首聯(lián)美麗女子離別如峽上行云、漂浮不定,令人徒生重逢難再之懊惱;貫穿頸、尾聯(lián)寂寥蕭索、借酒澆愁,慨嘆錦書雖在、山盟難托之傷心;營造了一個清幽淡雅、情致纏綿的美妙意境。在這里,幽情與感傷并發(fā),既寫眼下之春宵花月,又想昔日之花月春宵;于梨花搖曳、月光疏淡、微風輕拂、柳絮飛舞之中傳達出詩人極富柔和舒淡之憂思美。
司空曙《云陽館與韓紳宿別》詩云:“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孤燈寒照雨,濕竹暗浮煙。更有明朝恨,離杯惜共傳。”
詩情因重逢而緣起,卻從往日別離寫來:首聯(lián)謂上次別離相距之遠、經年已久,令人憂愁感慨;頷聯(lián)說疑為夢境之偶然不易相逢,不禁使得詩人與友人喜極生悲,傷感慨嘆世事之變遷與韶華之流逝。頸聯(lián)以景寓情、渲染映襯,推出暗喻別離傷悲之情的空鏡頭——“孤燈寒照雨,濕竹暗浮煙”,慨嘆人事雨遮霧繞、前景難料,喻示與友人深夜促膝、暗淡傷感,悲憫友人見日苦少、凄冷而悲涼。尾聯(lián)無奈惋惜的相互寬解勸慰,正是頸聯(lián)的景語預言所致。在這里,空鏡頭承前啟后、以實寫虛、融情于景的作用顯而易見。
張繼《楓橋夜泊》詩:“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基本上可謂通篇寫景之作,因為人物活動是虛隱于畫面之間的,但因了四個空鏡頭畫面的自然暗示與“江楓”、“寒山寺”固有的文化積淀,羈旅之人孤寂愁苦的鮮活形象歷歷呼之欲出。
首句寫羈旅之人于夜半孤獨寂寥中眼見月落而思鄉(xiāng),耳聞驚鴉而生愁,不覺幻化月光流銀彌漫,身寒心冷之意陣陣襲來。次句以漁火點點閃爍江岸楓橋的自然描繪,淡抹出朦朧夜色掩映下船上羈旅之人觸景傷情并聯(lián)想思歸的縷縷輕愁與“隱含著對旅途優(yōu)美風物的新鮮感受”③;三、四句空鏡頭畫面以平行蒙太奇的交叉顯現互文見義。疲憊羈旅之人在前兩句密集愁思意象的鋪墊下于飄忽不定之旅船上臥聞強烈特別的山寺夜鐘,不但襯托出了夜的靜謐,而且揭示了臥聽疏鐘時內心的孤寂感受,同時似乎也暗示出對出家歸隱的耿耿向往。
杜牧《江南春》詩云:“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通篇以鶯啼之聲、紅綠之色、空間的拓展、時間的回溯等逐層深入的空鏡頭出鏡,情深而語淡、意濃而心靜、象闊而境遠,積淀厚重且神奇迷離。
首二句空鏡頭以百鳥千里啼鳴、植被紅綠掩映描畫江南山川之秀美,借四處酒旗飄揚狀水村民心之和;三、四句觸景傷情、互文見義,感慨歷史滄桑在春風秋雨中的必然變遷,諷喻警醒當心重蹈南朝覆轍之路,是為想象之景:南朝歷史的“輝煌”與“坎坷”皆與其寺廟古跡一起在時空的煙霧繚繞中為自然、社會所掩埋,可謂“辭婉意深、言近旨遠”④。
而杜甫《絕句》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簡直就是通篇空鏡頭的極佳典范。
該詩似為杜甫難得的田園牧歌之作。畫里物象動感和諧,畫面色彩絢麗明媚,畫中景物生機勃勃:首句近聞黃鸝于翠柳間婉轉鳴叫之聲,盈耳喜悅;次句仰視白鷺在青天上悠閑成行之舉,觸目歡心;三、四句以散點透視原理“框中作畫”:憑窗遠迎冥冥里千年積雪岷山之可“含”而入,倍感偉岸遼闊;過門目送想象中航向東吳之萬里船似靜止而“門泊”,欣慰社稷安康⑤。在近、遠、更遠、極遠的鏡頭拉動下、在連綿畫面的空鏡頭跳躍中,涵蘊了詩人包容千里萬域、思載滄桑環(huán)宇的博大情懷。
詩歌本是極致抒情的語言藝術,其極致抒情通常并不表現在淋漓盡致、一覽無遺之上,而是浸潤于不確定的馳騁想象、含蓄蘊藉之中。詩歌的空鏡頭多視角人文解讀,正是情景交融、虛實相間、朦朧氤氳、韻味連綿的形象表征與意境訴求,其理性啟迪意味與多元契合審美價值非常突出。
① 張振宇.經典電影鏡語之空鏡頭篇[J] .電影,2005,(6):58-60.
② 陶文鵬.古詩名句掇英[M] .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
③ 蕭滌非.唐詩鑒賞辭典[M]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
④ 趙景波.辭婉意深、言近旨遠——介紹杜牧的《江南春絕句》[G] ∥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文藝部.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84.
⑤ 李思敬.畫意與詩情[G] ∥文史知識編輯部.北京:中華書局,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