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英(河南商業高等專科學校, 鄭州 450044)
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爆發,接受了“五四”新潮沖擊與影響的女性對自己作為人的意識開始覺醒,她們不僅通過走出家庭,像男人一樣投入到社會的洪流之中獨立參與社會活動,來贏得自尊、自強、自立的人格,而且勇敢地登上原屬于男子專有領地的文學殿堂,用筆來抒寫自己的生活經驗和對社會、人生的認識。她們在創作主題上,主要集中在愛情、婚姻、家庭以及人倫關系等方面。冰心、廬隱、馮沅君、凌叔華、丁玲等女作家在小說創作中,站在女性性別立場上,從女性敘事的角度賦予女性以全新的性愛觀念、愛情地位和價值標準,以不同的藝術風格抒寫了女性特別是青年知識女性在追求愛情、婚姻幸福的過程中不同的經歷、感受和認識,表現出作者不同的婚戀觀和人生態度。她們筆下的女主人公在對待戀愛上,或將愛情視為神圣的東西大膽追求,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或追求愛情而不得,便懷疑愛情、對愛情心存憂懼。她們在對待婚姻家庭上,有些人走進婚姻后感到失落和痛苦;有些人進入家庭后,埋沒于日常生活,逐漸變得麻木;也有些人結婚后從勤勉持家、相夫教子中獲得價值感和幸福感。“五四”女作家們所發出的這些不同的聲音,或高亢激越,或委婉低回,或沉郁凝重,匯成了一支生動的重奏曲,它與男性作家們有力的彈奏一起推動著中國婦女解放事業和新文學的快速發展。
“五四”女作家筆下的新女性大都是在“五四”新思想的感召下,走出父權陰影,高舉“個性主義”的旗幟,將自由戀愛提升到實現人的價值的高度,勇敢地沖破封建禮教的藩籬,全身心投入到追求愛情的偉大事業中。如馮沅君的小說《隔絕》《隔絕之后》《旅行》中的女主人公,在思想意識上,堅信愛情的崇高偉大,視戀愛自由的獲得為一切幸福的基石,對戀人無限信任,愿與心愛的人攜手沖破一切阻力去實現愛的諾言。她們認為,天下最光榮的事,無“過于殉愛的使命”。她們宣稱“生命可以犧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犧牲,不得自由我寧死。人們要不知道爭戀愛自由,則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①,“與其作已經宣告破產的禮法的降服者,不如作個方生的主義真理的犧牲者。萬一各方面的壓力過大了,我們不能抵抗時,我們就向無垠的海洋沉下去,在此時我們還是彼此擁抱著。”②在行動上,她們自覺地與心愛的人結成精神同盟,擺脫各種束縛,大膽相愛,一起旅行,甚至同床共枕;當愛情得不到實現時,毫不猶豫地服毒自殺。這充分表現了“五四”時期覺醒的女性對封建禮教的蔑視和反抗,也突現了女性在愛情中自覺尋找人的價值的現代女性意識。
“五四”時期,激烈反傳統的新文化包含著婦女解放的成分,它不僅吸引著眾多智者加入研究的行列,更吸引著大批女性邁出實踐的腳步。覺醒的女性,尤其是青年女性,像子君一樣明確地意識到“我是我自己的”,勇敢地走出了家庭,背叛傳統社會賦予自己的角色定位,不自覺地以戀愛為武器,公開向封建勢力宣戰,去爭取作為人的自由。有評論家說“叛逆的愛情是‘五四’時代留給女性進入歷史的一種主要途徑”③,所以,覺醒的“五四”女作家及其女主人公才不惜一切地追求、依賴這一愛情,表現出無畏的勇氣和精神。馮沅君等“五四”女作家雖然大膽地描寫、歌詠反常規的愛情,但也明顯包含著某些顯而易見的規避和省略。她們對愛情的描繪大多止于男女心靈上、精神上的慰藉,即使表現男女性愛最大膽的部分也僅限于擁抱、接吻,并有意彰顯愛情的崇高和圣潔。這一方面表明了女作家作為人的意識覺醒后,認識到自由戀愛的重大意義,具有了反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婚姻模式的婚戀觀,而不自覺地回避了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必然包括的性本能。另一方面也透露出封建思想對女性根深蒂固的影響。“五四”女作家和她們筆下的女主人公無法明證真正愛情與封建衛道者所謂的“淫亂”之間的根本區別,便只有用排除性關系的所謂純潔、神圣的愛來向自己也向他人證明這種愛的高尚性,以此獲得一種自我道德的完善感和滿足感,而結果導致她們陷入反傳統的同時又用傳統標準來保護自己的怪圈,暴露出其思想的局限。
與確認愛情的神圣性并勇敢追求不同,“五四”女作家還表現了一些女性為追求個性解放,勇敢地走出了父親的家門,但她們或者追求愛情而不得,便懷疑愛情,甚至懷疑人生;或者面對愛情婚姻,表現出不安和猶豫,“本能地抗拒著面前那扇門的誘惑,盡可能地延宕、放大著那個歷史的瞬間,那個女兒的瞬間、娜拉的瞬間”④;或者害怕受到男性傷害,便營造同性戀的壁壘來拒斥男性。如丁玲小說《夢珂》中的女主人公夢珂,懷著人生暢想,離鄉到城市讀書、謀生,感于表哥的溫文儒雅而萌生愛情,但終于發現自己及自己純潔的感情不過是紈绔子弟們情場角逐游戲中的一個籌碼,便不再相信愛情,隨之整個人生也“直向地獄的深淵墜去”。《莎菲女士的日記》中,莎菲渴望愛情,但因追求在更高的人格境界上實現兩性間的和諧,毅然拒絕了懦弱委瑣的葦弟的愛,也抵御了外表有著“好風儀”而靈魂“何等卑丑”的凌吉士的誘惑,無奈地走上一條“悄悄地活著”和“悄悄地死去”的人生道路。廬隱《象牙戒指》中的女主人公沁珠,與曹子卿真誠相愛,她雖收下了對方的愛情信物——象牙戒指,卻只肯與之保持“冰雪友誼”。沁珠不是不需要愛情,而是想愛而不敢愛,準確地說是不敢去面對真實的愛,在子卿因病去世后,她柔腸寸斷,痛悔不已,終于抑郁而死。在廬隱的另一部短篇小說《麗石的日記》中,麗石與沅青心心相印,同性間的友誼和高于友誼的精神愛戀支撐著她們的生活天地,也排斥著異性的介入。隨著沅青的結婚,她們之間近似同性戀的友誼破裂。后來,麗石憂郁而死。凌叔華的《說有這么一回事》,其中的影曼與云羅是兩位中學生,她們形影不離,儼然是對夫妻,她們為是同性抱憾不已。云羅在母親的逼迫下,給人做了填房。影曼得知這一消息,痛苦得幾乎昏死過去。
“五四”女作家所塑造的女主人公聽從時代的召喚,勇敢地走出了父親的家門,她們內心都向往愛情,但在自己戀愛受挫或看到朋友婚戀不幸后,心中便留下陰影,或者她們面對愛情時,無法準確地判斷出敞開著的那扇門里(婚姻)所要上演的是悲劇還是喜劇,內心不免有成為新的玩偶的憂慮,于是就猶豫彷徨,焦慮煩惱,使追求愛情的腳步變得停滯或蹣跚,有的拒絕婚姻,有的以畸形(如同性相戀)的方式求得安慰。這是她們不自覺的選擇,因為一方面她們從過去的生活經驗中看到了太多的婚姻悲劇,擔心經過自己奮力掙扎拼搏的結果仍跳不出母輩、祖母輩的“女奴”命運;另一方面,她們從現實中找不到由愛情而婚姻幸福的實在佐證,無法把握未來的婚姻生活方向。她們對愛情婚姻的懷疑和憂懼具有一定的社會普遍性,折射出剛剛掙脫男權枷鎖的女性對男性的不信任感,也說明了啟蒙時期的女性并未真正走出男權傳統的陰影,她們的心理還相當虛弱。
“五四”女作家不僅寫出了女性走出父親家門的昂揚氣度,同時也寫出了她們走進丈夫家門后的失望、焦慮和煩悶。其中女作家表現最多的是女性由于不合理的家庭生活方式而產生的再度失去自我的焦灼、憂慮和不安。在冰心的問題小說《秋風秋雨愁煞人》中,女青年英云本是一個道德、學問都極其卓越的姑娘,接受了“五四”新思潮的影響,懷抱著“犧牲自己,服務社會”的理想,但結婚后,就被迫卷入無聊瑣屑的“酒食征逐的漩渦”,雖然“心中滿了悲痛”,感覺比囚徒還要難受,可是卻沒有辦法走出這一困境,希望破滅后,只能一天天消沉下去。廬隱的《麗石的日記》中,雯薇“作學生的時代,十分好強,自從把身體捐入家庭,便弄得事事不如人了”。她結婚三年,抑郁成疾,甚至產生了厭生的念頭:“我吐血的病,三年以來,時好時壞,但我不怕死,死了就完了。”凌叔華的《小劉》中,那個具有新思想、潑辣能干的小劉在進入家庭之后,被世俗嚴酷的生活改變成了一個平庸、瑣碎的母親。在這里,“五四”女作家通過作品,反映出婚姻家庭已成為束縛女性的牢籠,進入丈夫家庭的女性就會不由自主地失去社會的廣闊天空,又繼續扮演起新的悲劇角色,去重復幾千年來女性“料理家務”、“善持家政”、“廚下調羹弄湯”、“噓寒問暖”、“結婚生子,做母親”的命運。“營造愛巢曾是激勵‘五四’青年沖決舊時家庭牢籠,追求意志自由的美妙理想,但是這一憧憬主要不是來自對個人經歷的感受,而是浪漫的想象”⑤,正是由于當時覺醒的女性對愛情婚姻只存“浪漫的想象”,而缺乏系統的理論支撐和堅實的現實基礎,所以當她們走進婚姻的大門后,一系列現實的問題會使她們無法應對,“一旦想象土崩瓦解,現實必將被虛無所置換”⑥,她們便感到失落和痛苦。這是“五四”女作家以家庭分工方式為契入點,審視家庭對女性作為人的發展的限制,表明了“五四”女作家開始思索作為人的女人與家庭之間的矛盾,實際是新的思想與不變的社會現實之間的矛盾,昭示出如果不能正確解決這一矛盾,現代女性仍然無法逃脫傳統所謂“賢妻良母”的宿命。
另外,在“五四”女作家關于婚戀主題的小說創作中,冰心、凌叔華等人還為我們展示了當時女性生活的另一種狀態。冰心的短篇小說《兩個家庭》,通過兩個家庭的對比,肯定了接受過新式學校教育的新型賢妻良母形象:亞茜性格溫婉,勤勉地相夫教子,使丈夫事業有成,兒子聰明可愛,家庭和睦美滿。作品表現了作者實現家庭中男女兩性和諧一致,女性通過接受教育在婚姻家庭中實現自我價值的理想。凌叔華筆下的新式妻子形象,可以說超越并否定了幾千年歷史為“妻”這一角色規定的內涵,如《病》《他倆的一日》《酒后》《花之寺》等,其中的妻子都具有“五四”時期最顯著的“人”的意味,包括情感、人生追求、智力。但她們并沒有以個人身份參與社會活動,而仍是由丈夫撫養,通過丈夫、家庭體現自己的價值,而且其價值的評判權仍掌控在他人手中。冰心、凌叔華通過小說作品,試圖為走出父親家庭的女性尋找突圍的道路,但其探索結果未免顯得空幻、縹緲,并不具有普泛性。現實告訴人們,封建意識、父權思想不肅清,女性在家庭乃至在社會上的地位就不會從根本上改變,所謂平等的夫妻關系、和諧的家庭氛圍等,主要是冰心等“五四”女作家的良好愿望。通過這些作品,我們不難看出作者的價值取向仍是以傳統封建社會對女性的角色規范為主要依據的,但也可以感到她們為探索女性出路所付出的努力。
總之,“五四”女作家和著時代的強音,懷著“不僅僅作個女人,還要作個人”⑦的理想,以表現愛情婚姻主題為策略,積極探索女性解放的道路,在中國新文學史上留下了她們求索的身影和蹣跚的腳印。她們反叛了封建禮教對女性性愛權利的剝奪,并把戀愛自由升華到追求個人生命意義的高度,表現出覺醒的女性走出父權陰影的勇敢,追求愛情而不得的痛苦,以及面對愛情時的憂慮和走進丈夫家門后的失望,同時也探索了女性以新的角色融入家庭生活去實現自我價值的可能。在小說創作關于婚戀主題的合奏聲中,我們很容易聽出她們的一種昂揚的氣勢、不屈的精神,同時也不難發現其所用樂器的陳舊。她們所贊美描摹的新女性仍擺脫不了男性審美標準的制約,這說明“五四”女作家在覺醒以后,由于時代條件的限制,一時還缺少自己的角度、自己的思維方式以及自己獨立標榜的價值標準和語言體系。但她們畢竟為我們記下了那個時代的女性的獨特情懷,體現出她們在愛情婚姻描寫上迥異于傳統的性別意識和審美取向,并為后來的女作家進一步探索男女兩性間的關系、尋求女性的真正出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同時為豐富中國新文學內容做出了積極的貢獻。
① 馮沅君.隔絕[A].馮沅君小說·春痕[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2.
② 馮沅君.旅行[A].馮沅君小說·春痕[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24.
③④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50,38.
⑤ 羅蘇文.女性與中國近代社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377.
⑥ 王喜絨.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批評[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20.
⑦ 廬隱.今后婦女的出路[A].廬隱選集[C].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3: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