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媛媛(南京理工大學外語系, 南京 210014)
莎士比亞的名劇《暴風雨》是其封筆之作。雖然它的創作時間較晚,但是自從第一部對開本以來,在幾乎所有莎劇全集的目錄表上,它一直擁有首篇的榮耀。作為莎翁告別舞臺的傳奇劇,自從該劇問世以來,它一直備受評論界關注,特別是進入20世紀之后,相關的評論可謂汗牛充棟。近幾年,國內的學者大多站在“他者”的身份上,從后殖民主義角度分析主人公米蘭公爵普洛斯彼羅和半人半獸的凱列班之間的關系,認為普洛斯彼羅掌握著殖民者的霸權,表現出西方傳統人文主義者的偽善;而作為荒島原著民的凱列班則象征著被壓抑和扭曲了的有色人種,因而斷定《暴風雨》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西方世界的殖民史。
然而,莎翁作品的開放性與豐富性決定了對《暴風雨》的解讀不可能也“絕對不可拘禁在后殖民主義理論之內”①。上世紀80年代后,一種不同于舊歷史主義和形式主義批評的“新”文學批評方法——新歷史主義開始逐漸進入評論家的視角,并被著重運用于對文藝復興時期文學作品的研究。新歷史主義打破了主觀與客觀、真實與虛構、文學與歷史之間二元對立的關系,把歷史當作由敘述話語結構連綴起來的“素材”,提倡“把文學材料和非文學材料同樣當作‘文本’來進行闡釋”②。新歷史主義學家指出,一方面文本與歷史之間具有互文性,文本受到共時文化語境的影響;另一方面,文本參與重塑歷史,展示出強大的修辭力量。因此他們往往喜歡在大寫的歷史背景下挖掘出小寫的和復數的歷史,例如格林布拉特就特別“關注文化所賴以生存的經濟和歷史語境,將文藝復興的軼事趣聞納入‘權力’和‘權威’的歷史關系中”③,為莎翁作品提供了多維闡釋的可能性。
本文從新歷史主義視角出發,通過對《暴風雨》中魔法世界的分析,試圖證明莎翁的《暴風雨》不但為英國伊麗莎白一世和詹姆斯一世統治時期下的新教改革和王朝政治提供了寶貴的歷史佐證,而且它還參與了對歷史的重塑,為協助鞏固英國國教的統治地位發揮了某種作用。
米歇爾·福柯在《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中談到人文科學對對象的取舍時,這樣說道:“由于歷史的人,就是生活著的、勞動著的和講著話的人,所以,大寫歷史的無論什么樣的內容都從屬于心理學、社會學或語言科學。但相反的,由于人徹底成了歷史的,因此,由人文科學所分析的內容本身既不能保持穩定,也不能逃避大寫歷史的運動。”④有鑒于此,作為國王供奉劇團的劇作家,莎士比亞在他的劇作中難免會受到英國王室話語權威的威懾,并力求使自己的作品所表達的主題盡量符合王家規范。可也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更好地反映了歷史的真相,與史料相得益彰。《暴風雨》正是這樣一篇佳作。
莎士比亞的《暴風雨》遵循了古典三一律的原則,講述了一個六小時之內的故事,它通過不同敘述者之口把圍繞主題事件長達20多年的是是非非展現在觀眾的眼前。其中包括女巫西考拉克斯從阿爾及爾被驅逐到荒島,養育兒子凱列班;米蘭公爵普洛斯彼羅被弟弟推翻政權,帶著女兒漂至荒島,并從西考拉克斯手上贏得了對荒島的控制權;那不勒斯國王不遠萬里把女兒克拉莉貝爾公主嫁到突尼斯,卻在返航的過程中遭遇海難,使得昔日的敵人再次相遇。在以上提到的一系列的事件中,《暴風雨》都以魔法為依托,展示了一個神奇的魔法世界。
《暴風雨》開幕不久,普洛斯彼羅就向女兒米蘭達闡述了如煙的往事。原來,他本是米蘭的公爵,由于“遺棄了俗務,在幽居生活中修養我的德性”⑤(第一幕第二場),而被其弟安東尼奧鉆了空子,篡權奪位。那么,人們不禁感到疑惑,普洛斯彼羅鉆研的學問究竟是什么呢?它何以有這么大的魅力使得“一個有權有勢的國君”(第一幕第二場)置朝政不聞不問呢?那些他看得“比一個公國更寶貴”(第一幕第二場)的書籍究竟記載著什么內容呢?
雖然我們極少有第一手證據來證明普洛斯彼羅在米蘭研究的究竟是些什么書籍,但是可以推測,普洛斯彼羅通過對書籍的秘密研究,獲得了難以預料的超能力,他把這種超能力向米蘭達解釋為“魔法”。可以說,對書籍的熱愛,對“魔法”的癡迷正是普洛斯彼羅被驅逐出米蘭的一個重要原因。而篡位者安東尼奧也許正是抓住了這個把柄,指責普洛斯彼羅的異端行為,“使國中所有的人心都要聽從他的喜惡”(第一幕第二場),讓他的哥哥身敗名裂。
當然,《暴風雨》中由于遭受驅逐而不得不逃到荒島上的還不止是普洛斯彼羅一人。早在普洛斯彼羅到達荒島之前,這片小島本是女巫西考拉克斯和她的兒子凱列班的天下。“這個萬惡的女巫西考拉克斯,因為作惡多端,她的妖法沒人聽見了不害怕,所以被逐出阿爾及爾。”(第一幕第二場)她“能夠叫月亮都聽她的話,能夠支配著本來由月亮操縱的潮汐”(第五幕第一場)。
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當擁有魔法的米蘭公爵和來自阿爾及爾的女巫相遇后,他們之間便不可避免地展開了對荒島的爭奪戰。在這場爭奪戰中,雙方可能在一段時間內勢均力敵,可是很快普洛斯彼羅的魔法就顯得略勝一籌。凱列班承認:“他的法術有很大的力量,就是我老娘所禮拜的神明塞提柏斯也得聽他的指揮,做他的仆人。”(第一幕第二場)島上的精靈愛麗爾被囚禁在松樹里,即使是西考拉克斯也無法讓其解脫,普洛斯彼羅卻運用他的法術使松樹張開裂口,將愛麗爾于苦難中解救出來。
由此可見,普洛斯彼羅的魔法和女巫西考克拉斯的法術似乎并不是一回事,他的魔法甚至可以取得連女巫都難以企及的神奇威力。那么我們究竟應該怎樣來看待兩者不同的魔法呢?它們之間有著怎樣的區別?又分別代表了什么?米蘭公爵對非洲女巫的勝利是偶然的嗎?筆者認為,普洛斯彼羅的魔法代表了在伊麗莎白和詹姆斯一世統治時代下遭受排擠的天主教,而女巫西考克拉斯的巫術則代表了基督教以外的宗教信仰。在莎士比亞生活的英格蘭,無論是天主教還是基督教以外的其他宗教,都被視為異端,因此它們在一定程度上都會受到占統治地位的英國國教的壓制和打擊。可是,如果把這兩種不同類型的異端相較高低的話,作為基督教分支的天主教戰勝其他異族宗教,對于文藝復興時期信奉上帝的歐洲觀眾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并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他們的心理需要。從這一意義上來說,莎士比亞筆下的米蘭公爵對非洲女巫的勝利也絕非偶然。
作為非洲女巫,西考拉克斯崇拜月亮上的神明塞提柏斯,利用她所知道的法術“作惡多端”,但是她也“曾經行過某件好事”(第一幕第二場)。因此懷孕的西考拉克斯逃過了慘遭殺死的命運,被驅逐到荒無人煙的海島上。當文藝復興時代篤信基督教的歐洲觀眾觀看《暴風雨》的時候,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們對于以女巫為代表的異教徒的結局是相當熟悉的。莎士比亞所生活的時代,正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此時,西方世界在經過中世紀漫漫長夜的基督教專制后,早已確立了教會不可撼搖的統治地位。在伊麗莎白和詹姆斯一世統治下的英國,人們認為巫師和女巫作為魔鬼的代言人理應受到懲罰,巫術被定為重罪。詹姆斯曾在1597年出版了一本關于巫術的研究著作《論巫術》,他認為“巫術確實存在,對王國構成嚴重威脅”⑥。當時,教團在全國范圍內搜尋巫師、法師,一旦發現便以死刑論處,法律禁止法術用于推測女王的繼承人。1604年的法案規定“禁止任何人為任何企圖和目的,對邪惡的精靈咨詢,定約、供奉、利用、供餐和酬報。不得把男女或幼童的尸身從墳墓及其他葬地掘出,不得取死人皮膚、骨頭及任何部位,用于任何形式的巫術、魔法、蠱術、幻術。不得用任何巫術、魔法、蠱術、幻術殺人、傷人、致人衰弱、耗損、憔悴或殘廢。”⑦在基督教傳播到英國之前,英格蘭早就存在本族人民信仰的神明,而基督教的文化在與英格蘭各民族早期融合的過程中,不是以一種強權的姿態取締其他一切“非法”的樸素信仰,而是逐漸滲透到英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排擠其他信仰,繼而取而代之。因此,可以說,多神論在英國一直植有根基。文藝復興時期的英國民眾雖然信奉上帝,可也不排除有其他善惡精靈存在的可能性,因此對于巫術也持有半信半疑的態度。根據1591年的《蘇格蘭新聞》記載,詹姆斯一世曾經由于他的丹麥新娘在海上遭遇暴風雨而更改婚慶計劃。國王本人認為這是由于“巫術”設障,因而立即開展了全國范圍內的“清巫”行動,在審訊中他甚至親自到場,也許還對巫術產生了某種特別的興趣。當時有一個名為蓋麗斯·鄧肯的女仆被指控為女巫,“詹姆斯聽說巫婆們一路跟著蓋麗斯·鄧肯的小喇叭舞曲跳舞到了北貝里克教堂……他派人帶來這個巫婆,令她為自己演奏這支曲子”⑧。
如果說“女巫”的悲慘遭遇只是新歷史主義所關注的處于邊緣地位的微弱的“小寫的歷史”的話,那么哈布斯堡王朝的神圣羅馬帝國皇帝(1576年—1612年),同時也是當時的匈牙利國王、波西米亞國王和奧地利大公——魯道夫二世的個人興趣和政治命運可以算得上是與《暴風雨》共時的“復數的歷史”。在詹姆斯一世生活的時代,由于研究巫術和神秘哲學而遭到非難的事例不僅僅發生在“巫師”、“巫婆”等平常人身上,即使是一國之君也難以幸免于難,魯道夫二世就是其中一例。1606年,哈普斯堡皇室的大公們指責他們的皇帝“只對巫術、煉金士、神秘哲學家以及諸如此類的人感興趣,不惜血本地去尋找各式各樣的珍寶,學習神秘的理論,并用可恥的方法去禍害他的敵人”⑨。因此剝奪了他的管理權,授權給他的弟弟馬蒂亞斯。兩年后,魯道夫被迫把奧地利、匈牙利和摩拉維亞的王位讓給馬蒂亞斯。1611年,馬蒂亞斯又和波西米亞的新教派聯合起來,將魯道夫二世囚禁在布拉格的城堡中,順利登上了波西米亞的王位。魯道夫轉而向詹姆斯一世尋求幫助,他派送大使至英格蘭,希望英王能夠支持他復位,同時促成伊麗莎白公主和弗里德里克五世的婚姻。可是,詹姆斯一世眼見魯道夫的大勢已去,發表了《效忠誓言道歉書》,拒絕協助魯道夫復位。孤立的魯道夫只有把自己關在宮殿里,逐漸從國家事務的管理中抽身,專心致志于科學和神秘學的研究,抑郁而終。魯道夫二世的執政生涯眾所周知,因此如果我們就此猜測莎士比亞在塑造普洛斯彼羅的形象時受其影響,也不足為奇。
相較于魯道夫二世而言,《暴風雨》中的米蘭公爵要幸運得多,因為他可以運用魔法掀起暴風雨,通過精靈的巧妙安排,讓他的敵人幡然悔悟,最終達成和解,成功返回米蘭。在此過程中,可以說普洛斯彼羅的魔法起到了關鍵的作用。與女巫西考拉克斯的巫術相比,公爵的魔法似乎具有更大的威力。普洛斯彼羅憑借島上精靈的幫助,可以“遮暗了中天的太陽,喚起了作亂的狂風,在青天碧海之間激起了浩蕩的戰爭;”“使穩固的海岬震動,連根拔起了松樹和杉柏”;甚至能讓“墳墓中的長眠者也被驚醒,打開了墓門出來”(第五幕第一場)。那么,為什么筆者認為普洛斯彼羅的魔法與一般意義上的基督教異教不同,恰恰隱射伊麗莎白和詹姆斯一世統治時代與英國國教相對立的天主教呢?首先,我們必須明白,文藝復興時期的英國民眾對于魔法與宗教之間的界限并不十分清晰。“牧師和魔法師在普通民眾心目之中并沒有區別。”⑩新教徒提出在英國進行宗教改革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們認為英國的教會里充斥著異教的成分,而他們所指的異教實際上就是天主教。因此,普洛斯彼羅的魔法作為異端完全可以理解為被新教視為異端的天主教。其次,《暴風雨》中的普洛斯彼羅身著法衣,口念咒語,呼風喚雨,予人施魔,他的架勢像極了羅馬天主教里正在做彌撒的牧師,難免讓觀眾想到現實生活中的天主教徒。在《暴風雨》第三幕第三場,普洛斯彼羅讓精靈們制造幻覺,先邀請那不勒斯的貴族們參加酒席,又瞬間使筵席消失。劇中的這些場景都不禁使人聯想到天主教中的圣餐儀式,而普洛斯彼羅正是舉行儀式的天主教牧師。再次,普洛斯彼羅反復多次提到了他打算捐棄“狂暴的”(第五幕第一場)魔法的決心,他一再向觀眾告白他將折斷他的魔杖,并把他的書投向深不可測的大海,如同一個天主教徒在懺悔。這樣,如果我們把普洛斯彼羅受到驅逐的經歷看作一位信奉天主教的君主在新教改革背景下的境遇,那么或許就更容易理解莎士比亞情節設置的合理性。因為無論是對于排斥天主教的詹姆斯一世,還是受到新教改革影響的大部分英國民眾來說,拒絕接受英國國教的羅馬天主教徒都應該被逐出英格蘭。
事實上,從亨利八世因為子嗣問題而進行宗教改革直至詹姆斯一世即位,英國新教與羅馬天主教的斗爭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英國國教統治地位的確立也可以說是在鮮血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到了莎士比亞生活的時期,宗教紛爭雖說已不再是社會的主要矛盾,但王室對羅馬天主教復辟的警惕從來就沒有放松過。無論對于英國王室還是普通民眾,都鐸王朝的宗教迫害都是不愿重復的“大寫的歷史”。然而正是以這段“大寫的歷史”為鑒,伊麗莎白女王和詹姆斯一世確立了他們的宗教政策。
作為創作《暴風雨》的文化語境,我們有必要來回顧一下這段殘酷的“大寫的歷史”。英國新教與天主教的紛爭始于亨利八世。在亨利八世統治早期,一些宗教改革派由于對教會的貪婪腐敗深惡痛絕,對羅馬天主教里圣餐和其他無謂的宗教儀式提出質疑,繼而發動宗教改革。可是,羅馬天主教借著教會的勢力,展開了對改革派的鎮壓。“據不完全統計,僅在1506年—1521年間,教會所審理的異端案件,多達342起。其中9人被判處火刑。”[11]然而很快,新教徒受到迫害的局面就扭轉了。1534年,英國議會在《至尊法案》中宣布英國教會與羅馬教廷決裂,確定君主專制的地位,并宣布英王具有決定一切宗教事務的權力,從而樹立了英國國教(安立甘國教)的最高統治地位。與此同時,亨利以血腥鎮壓的方式對于國內支持羅馬教廷的信徒給予打擊,“千百人被處以絞刑、剖胸和肢解”[12]。愛德華六世即位后,英國一時之間成了新教徒的天下,議會公布《再度一統法案》鞏固新教改革的成果。1553年,歷史上著名的天主教信徒“血腥瑪麗”榮登大寶,天主教開始復辟。教皇的權威重新樹起,男女修道院在修整之后再次開張,被打倒的神像在教堂里復位,古老的宗教儀式得到張揚,英語版的《圣經》被投入火海,新教的大主教被焚死。據統計,“在瑪麗統治的最后4年,約有300人被害;其中50名是婦女。因躲避迫害逃亡大陸的難以計數。瑪麗的殘暴和殉道者慘烈的死亡激發了新教徒的斗志,甚至一些天主教徒,也對他們的信仰發生懷疑”[13]。
1558年,伊麗莎白一世登基,她意識到只有宗教和平,才能給英國帶來經濟和政治上的穩定局面。因此,女王在宗教信仰上采取了一種折中的解決方法,既不得罪天主教,又起到新教改革的目的。根據1563年頒布的《三十九條信綱》,圣經被賦予最高的權威,教會“承認只有洗禮和圣餐是基督設立的圣事”[14]。女王重新確立英國圣公教為國教,強調教會和國家是統一體,廢除了瑪麗女王在位期間為確定天主教的統治地位所頒布的法律,拆除一切圣徒偶像、圣壇和染色玻璃。正是這種寬松中庸的宗教政策,使得基督教的派別之爭在女王統治時期緩解下來,為經濟的發展提供了良好的環境。詹姆斯一世在宗教政策上延續了伊麗莎白時期的做法,捍衛了英國國教至高無上的地位,頒布英王欽定版圣經,但保留了羅馬天主教的一些宗教儀式和教會中主教的地位。莎翁創作《暴風雨》的時期,英國國教的統治地位雖已確立,可也不排除存在被顛覆的潛在危險。一方面,王室要時刻警惕著羅馬天主教的復辟,另一方面,新教改革極左派的清教徒提出的改革措施又成為了內部瓦解英國國教的力量。作為宮廷的表演劇目,莎翁的《暴風雨》顯示出擁護英國國教的立場,不但與詹姆斯一世的宗教政策相符,也可以說與民意相符。經歷了長時期的宗教紛爭之后,我們有理由相信,英國民眾也一定渴望國家穩定,并開始逐漸習慣于脫離羅馬教廷的信仰方式。如果說米蘭公爵普洛斯彼羅是當作天主教信徒被驅逐的話,那么,我們就不難理解他在返回歐洲之前放棄魔法的決定。普洛斯彼羅似乎在戲劇開幕前就做好了復位的準備,也下定了放棄魔法的決心。在他看來,魔法幫助他達成重回米蘭的心愿,也會成為他以后執政的把柄,所以不得不“折斷我的魔杖,把它埋在幽深的地底,把我的書投向深不可測的海心”(第五幕第一場)。如果說普洛斯彼羅象征拒絕改革的天主教信徒的話,那么被折斷的魔杖則代表傳統復雜的天主教宗教儀式,而那本被扔進大海的書則代表了當時天主教牧師所使用的用拉丁文纂寫的只有受過高等教育的牧師才能看得懂的圣經。通過這一情節的安排,莎翁似乎在向觀眾們傳達了這樣的信息:任何“棄暗投明”的天主教徒在英國都有可能被接受。這樣,《暴風雨》通過對天主教徒的感召完成了重塑歷史的使命,協助鞏固了英國國教的統治地位。通過比較普洛斯彼羅的魔法和女巫西考克拉斯的法術,我們可以看出《暴風雨》中看似與世無爭的海上荒島,實際處處暗藏玄機,擺脫不了與歐洲大陸千絲萬縷的聯系。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莎士比亞的《暴風雨》通過與不同的小寫的、復數的、大寫的歷史之間相互觀照,構成一種互文性的關系。一方面,它不可避免地受到英國文藝復興時代的歷史語境的影響,代表了當時英國王室所倡導的主流思想與文化,為英國伊麗莎白一世和詹姆斯一世統治時期下的宗教改革和政治斗爭提供了寶貴的歷史佐證;另一方面,它也對鞏固英國國教的統治地位發揮了某種作用。新歷史主義者衛曼“界定文學作品為歷史溝通活動中的錯綜互動,它能將虛構的事件在歷史的某些片刻,借著讀者的領受,施展出它的‘論述實踐’,使虛幻的想象在歷史上找到定位并得以實現”[15]。莎翁的《暴風雨》在文學虛構的基礎上充分展示了“文本的歷史性與歷史的文本性”[16],也成為這句話最好的注腳。
① 王忠祥:《“人類是多么美麗!”——〈暴風雨〉的主題思想與象征意義》,《外國文學研究》,2008年第4期,第28頁。
② 朱剛編:《二十世紀西方文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02頁。
③ 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98頁。
④ 米歇爾·福柯:《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莫偉民譯,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484頁。
⑤ 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一)》,朱生豪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5頁—第86頁。本文劇中人物的漢譯和對《暴風雨》的引用均出自該譯本,僅在引文后括號內注明場次。
⑥⑦⑧ 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俗世威爾——莎士比亞新傳》,辜正坤、紹雪萍、劉昊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50頁,第251頁,第254頁。
⑨ Kast an,Davi d Scot t,“The Duke of M i l an/And H i s Brave Son:Dynast i c Pol i t i cs i n The Tem pest”i n Vaughan,Vi rgi ni a M ason and Vaughan,Al den T.,ed.,Critical Essayson Shakespeare’s The Tempest,New York:G.K H al l&Co.1998,p102.
⑩ Ri st,Thom as,Shakespeare’s Romances and The Politics of Counter-Reformation,W al es:The Edwi n M el l en Press,1999,p120.
[11][12][13] 閻照祥:《英國史》,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145頁,第147頁,第157頁。
[14] 布魯斯·雪萊:《基督教會史》,劉平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03頁。
[15] 張京媛編:《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70頁。
[16] Branni gan J.New Historicism and Cultural Materialism,New York:St.M art i n’s Press,1998,p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