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潔(上海應用技術學院外國語學院, 上海 200235)
查爾斯·狄更斯(1812—1870)是19世紀英國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兒童形象在狄更斯的創作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在世界文學史上,他是第一位傾注了極大精力創造兒童形象的大作家。他以敏銳的目光透視19世紀的社會生活并對當時社會作了批判性的深入分析,描繪了一幅幅當時眾多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畫面,特別是他以精湛的藝術手法、敏銳的洞察力,并結合自己童年的生活,給我們塑造了一個個經歷坎坷、飽受折磨、個性不同的兒童形象。他希望通過對兒童的描寫來引起人們對孩子們命運的關注。他提出的一些社會問題,特別是兒童教育的問題,至今對我們還有很大的現實意義。本文試圖通過分析比較狄更斯不同創作時期的四個棄兒形象,證明他在思想性、人物塑造、情節設置等多個方面都是不斷成熟和完善的。
棄兒指的是在物質上或精神上不能得到滿足,部分或全部被當時的社會所忽視并拋棄的一類兒童。狄更斯作品中的無父無母的孤兒都屬于這一類:他們或無家可歸,流落街頭;或生活在濟貧院飽受饑餓與折磨;或被賣作童工,遭受肉體和精神的摧殘。棄兒不僅包括孤兒,有的兒童他們有父或有母,或父母親都健在,但相互關系扭曲,使孩子享受不到家庭的溫暖,得不到父母的愛撫,體會不到親情的溫暖,郁郁寡歡;或者成為父母、兄弟為達到某種目的的犧牲品,他們也都屬于棄兒的范疇。
棄兒形象產生的根源是狄更斯辛酸的童年經歷在他心靈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家庭的變故把幼年的狄更斯拋進了社會的底層,他親身體驗到了窮人悲慘、貧困的生活。許多年后,甚至在他成名之后,他還是忘不了這些可怕的歲月,他一想起這些歲月總會感到心情沉重。直到晚年他還說:“好像又孤苦伶仃地回到那一段歲月里去了。”①法國的文學評論家卡扎明曾說過:“即使狄更斯擺脫了苦難,他還是永遠不能忘懷那些辛酸的日子。”②童年的印象往往是人一生中最深的印象。童年體驗對于人生往往是極有意義的。“所謂的童年體驗,就是一個人在童年(包括從幼年到少年)的生活經歷中所獲得的心理體驗的總和,包括童年時的各種帶有情緒色彩的感受、印象、記憶、知識、意志等。”③狄更斯的童年生活可以說是一段缺乏歡樂、忍受屈辱的經歷。這種生活和體驗在他心靈上留下的印痕非常深刻,算得上是一種心靈的創傷。
這四個棄兒形象來自于狄更斯膾炙人口的四部代表作,且分屬于他不同的創作時期,都具有很高的藝術性。他們分別是:早期作品《奧立弗·退斯特》(Oliver Twist)中的同名主人公;中期作品《董貝父子》(Dombey andSon) 中的小保羅;《大衛·科波菲爾》(David Copperfield)中的小大衛和晚期作品《遠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中的匹普。
《奧立弗·退斯特》出版于1838年,這是狄更斯的第二部小說,也是他的第一部社會小說。同名主人公小奧立弗是狄更斯創作的第一個感人至深的棄兒形象。奧立弗是一個出生在濟貧院中的孤兒,母親剛生下他就去世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因此他被認定是個私生子,只能孤獨地在教區撫幼院里長大。他既不會偷奸耍滑,也不會阿諛奉承,每天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因為終日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天性善良的奧利弗被孤兒院的孩子們抽簽選中為要求增加食物的代言人。那么奧立弗和他的伙伴們要到了嗎?當然不可能。他們的要求非但沒有得到滿足,反而遭到了禁閉的懲罰。狄更斯就這樣形象化地描繪了濟貧院孩子們食不果腹和饑腸轆轆的困境。奧立弗及其伙伴的處境實質上是所有忍饑挨餓的無數受壓迫的孩子們的真實寫照,也是當時英國社會的反常現象的縮影。奧立弗捧著盆子要再添上一點粥,已隱約地表示出一定的抗議的呼聲。在這場面中,可悲可笑和天真幼稚的反抗精神渾然一體,使奧立弗要“再添一點兒”一章成為英國小說中不朽的名篇,其復雜的感情令人讀后回味無窮。
奧立弗吃不飽穿不暖,當然更不可能有人關心他的精神成長,然而他如天使般純潔善良,身陷賊窟卻出淤泥而不染。他隨時準備著接受命運加諸他身上的苦難。這樣近乎完美的人物塑造其實反映出狄更斯第一次塑造兒童形象的不成熟之處。此外,小說結尾處的不可思議的巧合——奧立弗遇到的紳士布朗勞先生恰好是他父親生前的好友,使得故事有了個童話般的結果——布朗勞先生幫助他證實了身份,使他獲得了大筆遺產財產。這樣刻意安排的“大團圓”結尾,說明他對資本主義制度尚存幻想,有悖于現實主義真實性原則,削弱了作品的批判現實力度。
《董貝父子》是狄更斯最重要的中期作品之一,發表于1848年。董貝先生是個富裕的商人,他的一雙兒女弗洛倫絲、保羅衣食無憂,然而他們仍然不快樂,狄更斯從這部作品開始,塑造了一類物質上得到充分滿足而精神上得不到關心的“精神棄兒”,成為他在思想上逐步走向成熟的標志之一。
《董貝父子》中,美麗可愛的弗洛倫絲被父親厭棄。孩子在這個父親眼里,似乎并不是有血有肉的存在,他們唯一的價值,就是作董貝父子公司的繼承者。女兒既然不是繼承人,對董貝公司沒有意義,也就對他本人沒有意義,相當于“不能投資的一塊贗幣”④。這個人見人愛的富貴家庭的孩子感受到的只有孤獨與卑怯,她的遭遇令人同情,處境使人心酸。
那么,弗洛倫絲的弟弟保羅的情況又怎樣呢?其實,就是對他的兒子小保羅,董貝先生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愛,把保羅當作繼承人來對待,而不把他當成一個兒童。生來就體弱多病的小保羅沒能健康地成長,雖然他所在的家庭足以提供他醫治身體上疾病的金錢,而他心理上的情感上的需求根本得不到滿足。董貝先生“望子成龍”心切,他把幼小的保羅送往布靈博士學院。這是一所以填塞知識著稱的住宿學校。小保羅不堪重負,很快就病死了。
與奧列弗這類無家可歸的缺衣少食的“物質棄兒”相比,小保羅出生在富貴家庭,他無需流落街頭,為自己饑餓的肚皮做童工,但他同樣是不幸的。他無法擁有無數金錢都換不來的真正的人類情感,他同樣是社會不公正的犧牲品。小保羅的夭折揭示出在那個不公正的社會,不只是那些沒有父母、沒有家庭、貧窮無助的“物質棄兒”很難活下去,有父母、有家庭的孩子也是私產,好壞完全由他的所有者來決定,這些孩子中有一部分同樣難以健康成長。狄更斯通過這類“精神棄兒”的刻畫向社會呼吁給孩子一個溫暖的、人性的家庭,孩子需要完整、健康的家庭教育。
與充滿童話色彩的《奧立弗·退斯特》相比,《董貝父子》顯然加強了批判現實的力度,尖銳地抨擊了資本主義制度本身不可克服的矛盾和利潤高于一切的原則,其日臻成熟的思想深度和藝術風格標志著狄更斯的創作生涯進入了重要的轉折期。《董貝父子》試圖在更嚴謹的形式中以現代城市為背景,通過一個資產者的典型形象表達出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觀,而不再在個別社會弊病上做文章。《董貝父子》代表了作者思想的深化,表現了他對社會問題的進一步思考。這也就難怪英國19世紀小說專家凱瑟琳·蒂洛遜在她的學術名著《19世紀40年代的小說》一書中把《董貝父子》列為19世紀40年代的代表作。
《大衛·科波菲爾》是狄更斯創作中期的又一部重要作品,完成于1850年。在這部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里,狄更斯借助于大衛,從某些方面回顧和總結了自己的生活道路,表現出他的人生態度、道德理想。作品所展示的繪聲繪色、豐富多彩的生活畫面,具有鮮明深刻的時代特點。這部作品被狄更斯稱為他“心中最寵愛的孩子”⑤,全書首次采用第一人稱敘事語氣,其中融進了作者本人的許多生活經歷。
大衛是個遺腹子,童年時,母親與既吝音又殘忍的摩德斯通重新組成家庭,從此平靜的家庭失去了原有的那份祥和與幸福。冷血動物摩德斯通先生憎惡這個繼子,遂把他從母親身邊趕走,送到極其嚴酷的克里克爾校長的學校寄宿。在用冰冷僵硬的感情把大衛的母親折磨死后,又索性將大衛遣去做童工。狄更斯就是通過小大衛的悲慘遭遇再現了自己童年時期的做童工這段痛苦歷程。在這部作品中他對于黑暗童工廠的描寫則已經是熟練的批判現實主義的手法了。
大衛具備種種優點,天真、單純、善良、懂事,但絕不像奧立弗般天使似的完美無缺。他有缺點,他盲目崇拜富家子弟斯蒂爾福斯,為日后埋下了禍根。這樣真實的多層次的人物描寫更加可信。不論是大衛棄兒時代所遭遇的種種磨難和辛酸,還是他成年后不屈不撓的奮斗,都表現了一個小人物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尋求出路的痛苦歷程。經歷了大苦大難后嘗到人間幸福和溫暖的大衛,靠的是他真誠、直率的品性,積極向上的精神,以及對人的純潔友愛之心。大衛最終實現了他的生活目的,達到了精神上的幸福和諧。在這里我們看到的不再是可憐巴巴、乞求關愛的弗洛倫絲,也不再是絕望中悲慘死去的小保羅,而是一個自我意識蘇醒,懂得靠自我奮斗改變命運的全新的棄兒形象,這也標志著狄更斯的創作進一步走向成熟。
《遠大前程》是狄更斯最成熟的作品之一,是他比較晚期的作品。狄更斯經歷了豐富的人間生活后,對人、對周圍環境、對自己的生活經歷都有了深刻的認識,而所有他成熟的思想認識都匯總在《遠大前程》一書中。狄更斯的哲學思想之一是環境對人思想的影響:不同的環境可以造就成不同的人。
《遠大前程》中狄更斯仍然采用第一人稱來敘述事件的由來與發展,更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感。小說的主人公匹普也許算得上是作者塑造的人物性格當中最復雜與矛盾的一個。在追求自己勾勒的“遠大前程”過程中,匹普越是努力,被過去的身份以及上流社會的觀念束縛得就越緊,離本階層就越遠,從而失去天真善良的本性,變得無根可尋,成為社會舞臺中一名無階層的小人物。夢醒之后的匹普從自己追求的“遠大前程”的迷夢中醒來,從空中樓閣回到活生生的現實,得以恢復原有心性的自由與解放,獲得善良心性的復歸,精神也得以解脫與升華。匹普應當是狄更斯筆下孤兒中經歷最具現實主義意味的一個了。天降的恩主與愛情的暗示都只是醞釀起一個個迷夢,而后打破給孩子看的。可以說,在《遠大前程》中狄更斯抹去了早期作品中過多粉飾現實的童話色彩,將冰冷的人生真相描摹出來,最終成就了一位批判現實主義大師。
狄更斯認為兒童有權利得到的東西,不僅是維持物質生存所必需的一切,如食品、爐火、衣服和住處、不用花錢的空氣和陽光,而且還有提供給感情、幻想和心靈的養料——這就是對愛、了解、同情、關切和伴侶關系的權利;除此之外,還要得到發育成長所必需的東西,這不只是指身體的發育成長,而且還有智力和感情上的發育成長。兒童有權做一個獨立的人,有權受到保護,免受威脅其生存的一切事物的危害,防止這些東西損傷他們,使他們能正常、穩定地發展并擴充兒童本身的自制能力和自立自主的能力。這些觀點不僅是當時,即使在今天也仍有強烈的現實意義。所以,給孩子愛心及健全的人格是社會負有的重要職責,渴望享有關愛、渴望得到人格尊重、渴望獲得良好的教育正是孩子發出的吶喊。
狄更斯在其作品中給我們展示了各種類型的棄兒的不同命運。無論是幸運的,還是不幸運的;無論是高尚的,還是卑賤的;無論是最終獲得幸福,還是遭遇悲慘的,目的是為了喚起社會對這些棄兒的同情、關心、愛護和幫助。特別是他筆下的“精神棄兒”雖然家庭殷實富足,而孩子們只能得到部分的物質享受,而得不到應有的精神需求。他們雖有父母,卻缺少應有的父母之愛,同樣值得關注,值得同情,這對于喚醒現代父母重視孩子的精神健康和心理健康有很強的警示意義。
①羅經國編選:《狄更斯評論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107頁。
②羅經國編選:《狄更斯評論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107頁。
③王克儉:《文學創作心理學》,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18頁-第119頁。
④Dickens,Charles.Dombey and Son[M].Hertfordshire: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1995:7.
⑤[法]安·莫洛亞:《狄更斯評傳》,王人力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26頁。
[1]Alexander,Doris.Creating Characters With Charles Dickens.University Park,PA:Penn State UP,1991.
[2]Andrews,Malcolm.Dickens and the Grown-up Child.Iowa City:University of Iowa Press,1994.
[3]Welsh,Alexander.The City of Dickens.New York:Harvard UP,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