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的《第二十二條軍規》

□師 煒（陜西交通職業技術學院 陜西 710018）

對真實的注重與強調是西方文學中由來已久的價值觀念。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社會發生了全面的精神危機，在“上帝死了”的呼喊聲中，現代主義者對業已存在的現實表示深刻的懷疑，他們不承認現實世界的真實性，認為現實世界是個虛幻的存在，“真實存在于深層，存在于彼岸，文學應該表現‘深層的真實’和‘彼岸的真實’，表現隱藏在事物背后的‘唯一真理’。”①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作家尊奉“形而上”的真實觀，把“一種高于現實世界的抽象本質，一種支配著現實世界的最高真實”②奉為圭臬，用一種新的手段去表現他們悟到的那個形而上的最高真實。商務印書館《新華詞典》中這樣解釋“形而上”：“指無形的道理、法則、精神等。‘形而上’真實觀的出發點是對造成自我生存困境的‘丑惡現實’做深刻的認識和整體的把握”，“它根植于對現實社會理性的懷疑。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作家常常用作品中的荒謬、背離、扭曲和變態去揭示、概括絕對的荒謬、背離、扭曲和變態的社會本質。”③60年代美國文壇上異軍突起的“黑色幽默”派小說家約瑟夫·海勒的著名長篇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被稱為是60年代的史詩”）④正是演示現代荒誕世界的經典之作。

一、真實與荒誕的界限

小說以第二次大戰為背景，通過對一支駐扎在意大利附近一個名叫皮亞諾扎島上的美國空軍部隊內幕生活的描寫，揭示了一個非理性、無秩序、夢魘荒誕世界，這里發生著接連不斷的荒唐事件：士兵作戰飛行次數被任意增加；一個大活人被宣布已經死了；而一個明明已死的人在官方的名單上還活著；梅杰上校只有當自己不在屋子里的時候才允許部下進屋去見他；根據規定，只有從來不提問題的人才可以在開會時提問。“第二十二條軍規”本身更是荒誕至極，該條軍規規定，如果一個飛行員的神經出了毛病（瘋了），他就可以獲準停止飛行，但是他必須提出要求。然而，規定又說，“凡是在面對迫在眉睫的實實在在的危險時，對自身的安危所表現出的關切，是大腦的理性活動過程。”一旦這個飛行員提出要求，就說明他的思維活動正常，不再是瘋子，因此他就必須繼續飛行任務。下面的一段對話對第二十二條軍規做了很好的解釋：

“奧爾是不是瘋子”？

“他當然是瘋子，”丹尼卡醫生說。

“你能讓他停飛嗎？”

“當然可以。不過，先得由他自己來向我提這個要求。規定中有這一條。”

“那他干嗎不來找你？”

“因為他是瘋子，”丹尼卡醫生說。“他好多次死里逃生，可還是一個勁的上天執行作戰飛行任務，他要不是瘋子，那才怪呢。當然，我可以讓奧爾停飛。但，他首先得自己來找我提這個要求。”

“難道他只是跟你提出要求，就可以停飛？”

“沒錯。讓他來找我。”

“那樣你就能讓他停飛？”約塞連問。

“不能。這樣我就不能讓他停飛。”

“凡是想逃脫作戰任務的人，絕對不會是真正的瘋子。”⑤。

顯然，第二十二條軍規是個并不存在而又無所不在的東西，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像浮云一樣飄忽不定，像夢幻一樣瞬息萬變，它有無數項內容，對一切領域都生效，能使蠻橫顯得公允，殘暴成為正義，白癡變成智慧，盜竊成為榮譽。而憑借這荒謬的第二十二條軍規，一群軍界官僚、權勢者、上層人，無恥無能卻能竊居高位，利欲熏心卻把持社會政治權力，喪失人性掌控眾多下層人的命運，借戰爭爆發中飽私囊卻左右戰爭，毫無道德卻道貌岸然。這里，我們不妨從小說中的個別典型人物入手，來管窺這個荒誕、瘋狂的世界。

中隊長卡思卡特上校，是個權力崇拜狂，他為人“機警圓滑”，所有細胞都用于向上爬這一目標。他性格矛盾，喜怒無常，“有一股子沖勁，又容易泄氣；他處世泰然，但又時常懊惱”，⑥既為36歲成為上校而沾沾自喜，也為36歲還是上校而沮喪不已：“一些和他年紀相同或比他年紀輕的人已經是將軍了，這又使他痛苦，感到壯志未酬，氣得直咬指頭。”⑦為當上將軍，他利用軍規，自告奮勇討來戰斗任務，無休止地增加轟炸次數，任意提高自己中隊戰士的飛行次數，從40次一直增加到70次、80次，而為了突顯自己獨一無二的領導才能，他甚至想提高到100次，300次，并公然宣稱：“我對損失人和飛機根本無所謂。”⑧為討好虛榮的佩克姆將軍，甚至連上帝都用上了，在執行轟炸任務前，他命令隨軍牧師禱告，“上帝保佑讓炸彈落得更加密集，”⑨因為這樣可以“從空中拍出更清晰的照片，明白嗎？我認為把炸彈投的更密集些倒的確是件值得祈禱的事。那樣，佩克姆將軍將會給我們所有的人嘉獎。佩克姆將軍認為，當炸彈緊挨在一起爆炸時，從空中看到的景觀就更漂亮”⑩。

謝司科普夫少尉原是一個預備軍官訓練隊的畢業生，戰爭爆發使他“頗為高興，因為戰爭使他有機會可以每天穿軍官制服”?。他是一個野心勃勃，一本正經的軍官，總是板著臉去履行自己的職責，他一心渴望自己的部下能在檢閱中贏得第一名，為他臉上貼金，為此他煞費苦心，不厭其煩地操練士兵，還異想天開地設想請一位“在金屬箔店里的一位盟友把鎳合金釘嵌入每個學員的股骨，然后，再用恰好三英寸長的鋼絲把釘子和手腕連接起來，”?以此來控制士兵手臂擺動的幅度，他就是這樣不分晝夜、孜孜不倦地鉆研如何把活生生的有自由意志的士兵訓練成千篇一律的機器人，如此一個近于白癡癲狂的野心家后來卻平步青云，官運亨通，最后還爬上了將軍、司令的寶座。

二、荒謬與真實的雙重化身

在這個軍規統治的世界里，誰要保持清醒，反而被人們認為是不清醒，是瘋子，而且越辯白越會被認定為瘋子。人們一旦變成了瘋子，卻可以得到勛章作為酬勞。士兵所聽到的訓誡是：“要么你擁護我們，要么你就反對你的國家”，所看到的軍用飛機上被刻上“辛迪加水果土產公司”的標志。忠誠于祖國的丹比少校的忠于職守被認為是“可恥”。丹尼卡醫生的妻子因為丹尼卡得到了優厚的撫恤金和人身保險金，成了富翁，而丹尼卡卻靠別人施舍度日，還得東躲西藏。克萊文在隊列走向教室的路上絆了一跤，第二天，他就被指控為“列隊時破壞隊形、行兇毆打、吊兒郎當、叛國、煽動、自作聰明、聽古典音樂”，等等，總之，他被送上了軍事法庭。約塞連是屬于被官僚權勢任意擺布的小人物之一，他把“活著就好”當成自己生存的最高準則和唯一的生活目標。為此，他在飛行中假借對講機故障為由突然從前線返航；當別人執行任務時，他躲進醫院，溜號來到羅馬。在羅馬他與妓女露西安娜度過了一段令人難忘的時光。羅馬妓女院里的姑娘被趕出了門外，姑娘們問，我們做錯了什么？答曰：沒有。姑娘們問為什么把我們趕出去？答曰：根據第二十二條軍規。姑娘們問為什么是第二十二條軍規？答曰：法律規定。姑娘們問為什么法律這樣規定？答曰：第二十二條軍規。第二十二條軍規的內涵就這樣不斷地變換。由此可見，“第二十二條軍規這一特定詞語，經過海勒的演繹與詮釋，其內涵已得到極大的提升與拓展，表明它已經成為‘難以逾越的障礙’或‘無法擺脫的困境’的代名詞，也是現代當權者肆意折磨人類的一種權術和圈套”?。顯然，這條具有絕對權力和隨意性的軍規是官僚統治階級炮制出來的，是專門維護統治階級權力和意識的表現形式和化身，它是一項具體的條文更是一種抽象的現實，是荒謬絕倫的現實。從現象世界的角度去看都是不真實的，只有在超現實的意義上才是真實的，海勒筆下所描寫的真實，具有一種超現實的形而上的意義。

三、瘋狂與分崩離析的現實世界

《第二十二條軍規》雖然描寫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戰斗事例，但這部作品的意義顯然超出了戰爭的范疇，海勒本人曾經說過：“我對戰爭題材不感興趣。在《第二十二條軍規》里，我也并不對戰爭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官僚權力結構中的個人關系。”?由此得知，海勒的著眼點不僅僅在于戰爭，他只不過想借助戰爭這一荒誕的極端形式，通過描述人物所處的荒誕甚至令人可怕的環境，來表現他眼中的美國社會本質——一個完全扭曲的世界，一片有組織的混亂，一種制度化了的瘋狂，這個社會的一切只服從“第二十二條軍規”的荒誕邏輯，揭示美國社會的信仰危機和精神荒原，披露在極權制度下小人物的掙扎及其命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曾出現過一個舉國一致的短暫時期。但隨著戰爭接近尾聲，這種暫時的一致便四分五裂、分崩離析了。各社會階層的利害沖突重又顯現出來，社會不公再次加劇，直至“白色恐怖”的麥卡錫時期，美國公民更是受到來自政府機構的明目張膽的懷疑、迫害，甚至著名人士“原子彈之父－羅伯特·奧本海默也成了迫害的對象”?，美國公民受著一種不可捉摸而又無所不在的異己力量的壓迫，人們生活在不滿控制力的巨掌中，大家惶恐不安但又無可奈何，而海勒根據其在二戰期間加入空軍，作為B25轟炸機的投彈手在北非和意大利戰場參加了六十次飛行的親身經歷，及其所處的特定美國社會歷史時期，將他眼中的客觀現實世界，進行高度概括和抽象之后，把這種神秘的可怕的力量定名為“第二十二條軍規”，從這一點看，第二十二條軍規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隱喻空間，屬于更高層次的真實，即處于現象事物之上的形而上的真實。

①李亞白.論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真實觀[J].載人大復印報刊資料《外國文學研究》.1996（10）.

②周建平.論西方現代派文學中“形而上”的真實觀[J].載人大復印報刊資料.《外國文學研究》.1990（4）.

③明洲.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5.

④楊仁敬.美國后現代派小說論[M].青島：青島出版社，2004.

⑤⑥⑦⑧⑨⑩???[美]約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條軍規[M].揚恝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

?董蘅巽等.美國文學簡史.（下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錢滿素.美國文明[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