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昕(重慶工商大學外語學院, 重慶 400067)
比較詩學(comparative poetics)作為一種研究方法,在中國有著同比較文學一樣悠久的歷史,而“中西比較詩學”則是其研究熱點之一;可是在繁榮的學術爭鳴背后,卻隱藏著學界對中西比較詩學之名稱與實質的深深焦慮。對中國而言,“詩學”之名古已有之嗎?與西方的交流之實地位平等嗎?在后現代語境中,關于這些問題的探討顯得尤為重要。
事實上,只有以理清該學科發展歷程為基礎,通過對中西比較詩學其名其實的深刻反思,才有可能建構起真正意義上的中國詩學話語體系。
作為文藝理論指代詞的“詩學”一詞是得到亞里士多德權威支持的術語,自俄國形式主義與結構主義文論興起以來頗為學界所接受,錢鐘書先生就曾經指出:文藝理論的比較研究即所謂的比較詩學是一個重要而且大有可為的領域。①比較詩學要在研究中貫穿歷史的探尋和美學的沉思,將研究結論提升到跨文化的理論高度。比較詩學興起于西方學術研究,所以帶有難以抹去的西方中心主義色彩。然而,中國學術界卻習慣于將中國古代“文論”與西方“文學理論”之間的比較視為中西比較詩學的研究對象,這便在暗中斷定了中國古代“文論”實際為一種“詩學”樣式。事實果真如此嗎?其實并不盡然。
在現代漢語語境中,“文學理論”與“詩學”的概念語義是經由對theory of literature和poetics的翻譯介說從西方引入的,它描述的是一整套西方思想意識系統及話語系統,其意義并非是由漢語文化所給定與限定的。前置限定詞“西方的”已內化于“文學理論”與“詩學”中,成為一種歷史性的文化邊界;因此,任何取消這一前置限定的企圖或者變其為無限定跨文化共名的做法都是在制造普適性詩學(universal poetics)的神話。換言之,“文學理論”或“詩學”這一術語只是純粹的西方概念被中國學界借用而已。
在前全球化時代,中國的“文論”與西方的“詩學”均自成一體,雙方不具備通約性。
中國早期的文論思想散見于文學作品的只言片語之中,與傳統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古代廣義的“文論”是劉勰《文心雕龍》似的“彌綸群言”,古漢語語境中的“文”(Wen)是一個滑動的能指,它的所指根本無法確定;而西方“詩學”則專論其名之為“詩性”(literariness)的所指,泛指一般的文學理論。毋庸置疑,中國古代文論與西方詩學在概念的內在結構、運思的文化前提、實踐的基本目標等方面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所以,“中西比較詩學”這一提法抹殺了兩者間的不同之處,獨斷地假定了“文論”與“詩學”的同一性,即便二者之間似乎也有著某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關聯。這種“以西釋中”的模式不可避免地將漢語的話語系統納入到西方的權力話語中,把西方的思維方式強加于中國,構建了“中國詩學”的假象。其實,中國本無“文學”的概念,有的只是“文”與“文體”之別;中國的“詩品”、“詩話”都是感悟式的神思,完全相異于西方條分縷析、邏輯性強的“詩學”。因此不得不承認,“中西比較詩學”以“詩學”之名強行替換中國古代“文論”的做法,是建立在西方強權概念的基礎之上的,不可避免地具有西方中心主義的傾向;另一方面,把非西方的做法以西方的話語命名,反過來又改造了西方話語,以至于它在對外擴張的過程中被全球化了,部分地改變了原意進而被賦予了新義。盡管中國的“文論”與西方的“詩學”具有相異的文化傳統,但在文化全球化的進程中,中西方學者有意而為之去尋找二者的關聯。但是,只有在“詩學”一詞的語義內涵得以擴展的前提下,“中西比較詩學”才會獲得較為廣泛的認可,從而成為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持續熱點之一。
雖然“文論”與“詩學”在學術史上曾各自為陣,但是“中西比較詩學”研究還是具備自身存在的價值依據,主要體現在它對“求同”與“別異”的訴求上。一種較普遍的看法是,比較詩學的終極目標在于尋求跨語言、跨文化、跨時空的共通規律,然而詩學之“同”難以脫離具體的文學與文化語境,而具體的語境又總是變動不居的,于是“同”中包含了差異,詩學也就成為“同”與“異”的統一體。盡管在某種意義上存在著共同的文心與詩心,“求同”也只能通過尋求中西詩學之“同”的具體形態來加以考證。與“求同”比較而言,中西比較詩學對“別異”的研究更勝一籌,這顯然與近現代中西學術落差相關。處于弱勢文化地位的中國文論界充分認識到西方詩學之“異”,接受并消費西方詩學的理念與方法,“其結果是迄今為止中國大陸學界對文學理論的言說基本上是以西方的詩學框架和詩學范式為‘本’,而本土的詩學話語反而淪落為‘末’,僅僅成了對前者的補充、佐證和輔助性的詮釋。”②但是對西方詩學之“異”的引入也并非全部生成消極影響,恰當的“異”正好有助于彌補傳統文論的盲點與缺憾,彰顯傳統文論的內涵與特征。可惜的是,在這個意義上,西方詩學話語似乎理所當然地成為中國文論的參照系,而后者則成為了印證前者文化霸權的手段與工具。
一言以蔽之,中西文論的對比研究在許多情況下是不對等的,處于強勢的一方迫使“比較”的天平失衡。因此,為了保證“中西比較詩學”研究的客觀性,首先需要確保其研究的公平性。換言之,無論是中國“文論”還是西方“詩學”都不應該成為中西比較詩學研究的立足點,任何一方都無權占據“居間”之位成為闡釋另一方的標準,而另一方也無需淪為客觀上被言說的無奈的“他者”,這就促使中西比較詩學在研究方法上加以改變、有所突破,在新時期主要體現為“雙向闡發法”等研究模式的引入。所謂“雙向闡發法”,是指不僅用西方的理論來闡發中國的文學,而且用中國的模式去解釋西方的文學,也就是兩種甚至多種民族文學之間的相互闡發、相互解釋,這種做法能夠較為成功地扭轉中國學界目前“言必稱西方”的學科現狀。隨著研究的深入,為了消融中西方詩學話語的二元對立,有必要在新的方法論基礎上建構對話詩學。對話是透視對方、了解對方的有效手段,而對話過程本身又有助于克服和消除根深蒂固的文化對抗心態。中西比較詩學方法論的本質可歸結為一種特定的對話模式,“對話”要求把對方視為有機的生命整體,以移情的態度去體證,以價值平等的立場去研究。比較的雙方不存在觀看與被觀看的主從之分,而是相互觀看、相互啟示與相互激發。對話的展開可以深入到不同民族的心理定勢、思維方式等層面,這樣可以了解到詩學的文化底蘊,以此破譯決定不同詩學之具體呈現形狀的基因構造,進而掌握不同詩學的共同的“文心”與“詩心”。中西方的詩學對話不是凝固靜止的,因此在互動中所把握的詩學共相也絕非靜止不變的,詩學的普遍性必須通過一定的時空境遇才能體現出來。中西比較詩學需要在“第三者”視域的基礎上開展互動對話,在“異中求同”與“同中辨異”的過程中達到其研究目的。
中西文論是兩套完全不同的話語體系,精神層面上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性。
當研究主體以跨民族、跨語言、跨文化與跨學科的比較視域對中西文藝理論進行匯通性研究時,“中西文化之相互對話不斷走向全面深入,故作為各自文化重要構成的詩學也自然引起了人們的關注。”(66)中西比較詩學逐漸發展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具有豐富的人文意義,它倡導人類精神文明的多元化與文明間的相互學習借鑒,促使人類共同努力創造未來。③簡言之,比較詩學不僅承認人性的同一性,而且承認文化的差異性。孔子曾經說過:“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和”具有多元性與復雜性,以各種因素的相濟相成而具統一性;“同”則具單純性,因清除異己和雜質才具統一性。④中西比較詩學“和而不同”的性質決定了其打破民族中心主義、促進世界多元發展的必然趨勢。
由于歷史的原因,西方世界對中國文化乃至整個東方文化有著相當的隔膜,導致中西比較詩學研究不可能是文化間的平等交流,反而成為西方文學對中國文學的單向度傾銷;但是隨著近年來比較文學領域中國學派的興起,我們看到了新世紀中西比較詩學研究的光明前景。該學派肩負時代重任,重拾民族信心,在中西文化異質性基礎之上努力挖掘中國文論的自身魅力和價值,并且提出諸如“雙向闡發法”等思路補充、完善比較詩學研究的方法論體系。這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對建構獨特的中國詩學話語體系的召喚,使之成為與西方詩學相互觀照的宏大敘事。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話語建構的過程當中,研究主體首先應該從意識上擺脫西方話語的絕對控制,加強對傳統文化精華的繼承與發揚,并與當代文學實踐經驗相結合,進而融會貫通中西文論,才有可能鑄造出一套具有中國特色的當代詩學話語系統,面對西方時不會再有“失語”的尷尬。
中國文論與西方詩學共同構成全球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但是所謂的“全球文化”并不意味著全球文化的絕對同一,而是異質文化在廣泛的交流與理解之后,矛盾與沖突達到某種均衡的狀態,亦即一種充滿內在緊張的統一。當代“中西比較詩學”研究正是以這種“和而不同”的性質作為自身的典型特征,有助于建構起真正意義上的中國詩學話語體系。
“中西比較詩學”學科是在對西方學術話語霸權的反思中逐步建立起來的,它以全球文明作為本位,本質上是一種具有雙語背景和雙語意識的跨語際文論研究;這就要求它既不能以中國文論的標準來衡量西方詩學,也不能用西方詩學的標準來評價中國文論,而是應該以超越的姿態突破彼此的牽絆。
唯有如此,中國文論界才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中西方對話過程中患上“失語癥”的尷尬,建構起屬于中國自己的詩學話語系統。只有當中國詩學話語體系取得了與西方詩學平等的地位時,“中西比較詩學”才會具有本體論意義上的研究價值;它們也才能夠相互影響、相互滲透,以彼此的“不同”去促進全球文化的“和”之目標,去追尋“中西比較詩學”研究的理想境界。
① 張隆溪整理.錢鐘書談比較文學和“文學比較”[A].比較文學研究資料[C].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92.
② 劉耘華.中西比較詩學如何可能[J].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2):69.
③ 猶家仲.比較詩學崛起的人文意義[J].河池學院學報,2005,(6):51.
④ 高玉.論當代比較詩學話語困境及其解決路徑[J].外國文學研究,2004,(5):133.
⑤ 高玉.論中西比較詩學的“超越”意識[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4):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