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梅(新鄉學院外語系, 河南 新鄉 453003)
文學的生命就在于他對生活個性化的解讀和解構。美國學者威廉·巴雷特曾在《非理性的人》一書中說道:“一個時代通過其宗教及其社會形態揭示自己,但是,可能對時代揭示得最深刻或者至少是最清晰的卻是這個時代的藝術。通過現代藝術,我們的時代將自己揭示給自己,或者至少是揭示給那些愿意不為感情左右、不受偏見妨礙地借助藝術觀察自己時代的人。”①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就是“揭示給那些愿意不為感情左右、不受偏見妨礙地借助藝術觀察自己時代的人”的文學藝術作品,作品通過對人類在宇宙中的荒謬處境的揭示,對他所置身的現存社會秩序的合理性和終極真理的存在表現出了懷疑。它揭示了上帝死后,終極目標失落所造成的世界堅固性的消失,并導致了人存在的荒誕性、非理性和虛妄性,而這即是作者通過解構的方式對軸心時代以來意識、特別是西方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破壞、嘲弄和反叛。與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清晰性和規則性相對立,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則是更多地展示了反叛文化的模糊性、荒誕性和虛妄性。
西方文化的一個主要特征是明晰性,而20世紀以來,西方現代文化卻一反其明晰和確切,在模糊性方面解構和反叛理性歷史,甚至顛覆固有的文化心態。《等待戈多》的主題也是如此,“戈多”這個形象被批評家不斷解構出各式各樣的意義:戈多是一種無望,戈多是一種荒誕,戈多是形而上的選擇,戈多更是一種非理性……在《等待戈多》中,戈多始終未出場,但他卻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兩個流浪漢對他的等待是貫穿全劇的中心線索。而戈多是誰,他代表什么,劇中沒有明確說明,只有一些模糊的暗示。兩個流浪漢似乎在某個場合見過他,但“我們跟他并不熟”,甚至“就是見了他的面也不認得他”。那么,他們為什么要日復一日地等待這個既不知其外貌更不知其本質的“戈多先生”呢?何況他們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來,也不知道他的到來能帶給他們什么,甚至不知道該向他要求什么;但有一點很明確,即兩個流浪漢一直在待等戈多,在期望什么,而且要等到最后一分鐘。因為戈多來了,“咱們就得救啦”。等待戈多成了他們唯一的生活內容,戈多成了他們生存的精神支柱。西方評論界對戈多有多種多樣的解釋,有人認為,戈多(Godot)這一名字是從英語God演變而來的,即神、天帝、造物主之意,故這一人物暗指上帝;有人認為,戈多是巴爾扎克戲劇《自命不凡的人》中的一位神秘人物戈杜(Godeau);有人認為戈多這一人物正如寫這個劇本之前貝克特的小說世界所展示給人們的死亡境界一樣,他象征“死亡”;有人認為,劇中出現的波卓就是戈多,只不過作者沒有明確說出而已;也有人認為戈多象征理想、幸福等等。事實上,“戈多”并不存在于等待者之外的某個地方,而是在于他們的內心,是他們極度空虛的心靈需要慰藉的某個外化物,更直接地說他就是一個符號:他代表人對其生存于其中的世界的不可知,代表人對自己前途和命運的不可知。戈多又是一個幻想的救星,“他要是來了,咱們就得救啦”。然而,“希望遲遲不來,苦死了等的人”,這是深刻的靈魂的痛苦,戈多又成為答應要來而總是不來的東西,它的本性就是“不來”。它是人們追求的而又永遠得不到的東西。我們還可以把戈多看作一種精神象征,是飽受劫難的現代西方人的精神寄托和支柱,是處于困境中的迷惑不安的人們對于未來若有若無的期望,是維系人們生存下去的一絲不可知的希望。當戈多在無止境的延宕中無限缺席下去時,等待什么已經毫無意義了。等待已抽掉了具體內容,不自覺地變成了一種生存狀態。等待本身也內化為人的一種生存意識。兩個流浪漢衣衫襤褸,面容憔悴,在百無聊賴地等待戈多,總希望生活中能發生一點什么,改變一下單調、無聊、痛苦的生活。他們做著機械委瑣的動作,而且還忙個不停,是為了消磨時間,為了給自己以“活著”的感覺。他們知道戈多不會來,卻仍要痛苦地等下去,在等待中耗盡生命。這種精神的危機實際上是一種信仰的失落。
“可以肯定的是。在這種情形下。時間過得很慢。咱們不得不想出些花招來消磨時間。這些花招——我該怎么說呢——最初看起來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到頭來最終成了習慣。你也可以說這樣可以使咱們的理智免于泯滅。毫無疑問。可是在深似地獄的沒完沒了的夜里。是不是會迷失方向呢?”②薩繆爾·貝克特寫在劇本《等待戈多》扉頁上的話給了我們理解這部神秘作品的鑰匙,我們也只好承認貝克特自己對戈多做過的最好的解釋——他說:“我如果知道戈多是誰,那早就在劇本中寫出來了。”③所以我們只有相信戈多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存在,或者戈多本身就是等待。等待的內涵是如此之多,它既是人生命的依托,也是人的一種追求。《等待戈多》“等待”的多方面意義是西方現代文化從模糊性方面解構和反叛的個案。
西方文化的另一個重要特性是其規則性的理想性,從對西方傳統的解構和反叛的角度來看《等待戈多》所展示的是其荒誕性。
所謂荒誕,在哲學上指個人與其生存環境脫節,人既無法了解世界,也無法把握世界。這是基督教文化模式衰落之后人類自我喪失的標志。個體生命在這里只展示它原本的底色——無意義、無規則。對此,被荒誕派劇作家尊為先師的加繆曾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有個說明。他說:“一個能用理性方法加以解釋的世界,不論有多少毛病,總歸是一個親切的世界。可是,一旦宇宙中間的幻覺和光明都消失了,人便自己覺得是個隨時生人,他成了一個無法召回的流放者,因為他被剝奪了對于失去家鄉的記憶,而且也缺乏對未來世界的希望。這種人與他自己生活的分離,演員與舞臺的分離,真正構成了荒誕感。”④《等待戈多》就是這種荒誕感的一種形象的體現。所有這一切,作者在劇本中都以等待中的人物所處的場景、所做的事情、所說的話語和表現出的對客觀世界認識的態度展示給了讀者。
(一)盲目的人生狀態。《等待戈多》中兩個流浪漢沒有指望的、盲目的等待,就是人生存的狀態。這種等待表現了對人生存本身難以忍受的抽象的痛苦。在劇中貝克特還通過幸運兒和流浪漢的扭打,流浪漢對波卓掉進坑后的呼救充耳不聞,以及波卓對幸運兒的虐待,表現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隔絕,無法溝通,甚至充滿敵意的生存境況。作為劇中主要人物的兩個流浪漢,卑微、低賤、迷離恍惚、渾渾噩噩。他們毫無可以識別的個性特征,更不是傳統戲劇中見到的那種典型人物或典型形象。他們已經喪失了“自我”,成為一種典型形象,是西方社會人們精神狀態的象征性符號,或者是西方社會這部大機器下完全失去了人性與個性的人的荒誕的生存狀態的寫照。但他們都執著地等待戈多。對于他們來說,等待即生活本身,它是痛苦的、荒誕的,又充滿誘惑和希望。波卓和幸運兒沒有選擇等待,他們沒有等待的痛苦,然而,他們的結局是一個瞎,一個啞,生活在黑暗與孤寂中。
(二)無理性、無規則的世界。《等待戈多》向觀眾傳遞的另一個信息就是世界的無規則、無理性的特性。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帶有極大的偶然性,所謂的幸與不幸完全取決于主宰者的喜好。什么人可以被救贖?什么人又應該遭到懲罰?其中的原則是什么?標準又是什么?又有誰能夠道得明,說得清?就像戈多的信差,他只是因為在為戈多放山羊,就受到優待;而他的兄弟只是因為在放綿羊,就常常遭到毒打,至于為什么要打他,誰也不知道。這難道不可以說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控制著這一切嗎?從這些無法解釋的現象中,我們能夠明顯地感覺到劇中所表現的基督教色彩。戈多也許就是那個無所不能的上帝。
(三)非邏輯性的人物語言。貝克特在《等待戈多》中徹底打破了傳統的框框,有意淡化情節,不敘述離奇曲折的故事,也不描寫某一具體時空下的社會生活,他注重表現的是人物的生存狀態和思想內涵。為了呼應劇中那些非理性化的情節,強調人物空虛、無聊、無助的內心感受,貝克特對傳統的戲劇語言進行了大膽革新,在語言形式上采用了短句、夢囈、重復、內心獨白,甚至采用抒情而忽略語言的邏輯性。劇中兩個流浪漢的語言混亂不堪,自相矛盾,對話枯燥乏味,不合語法,多次重復,呈現一種荒誕化傾向。劇中對白東拉西扯,前后矛盾,重復、停頓和沉默的多次使用,再現了人類在一個荒謬的宇宙中的尷尬處境。在那些支離破碎的語言中,偶然冒出幾句頗具深意的哲理,給人突兀和不協調之感。其實這是作者有意為之,表現了人類在非理性化,非人化的社會里那種既離不開現實,又害怕現實,既想忘掉自我又忘不掉自我的矛盾心理,以及人的處境的可悲和荒誕。貝克特以一種與荒誕內容相一致的荒誕形式,表現了西方荒誕的社會現實。這種荒誕,實質上是一種理性的清醒。英國戲劇學者沁費爾得指出:“我們盡可以不必接受,然而他對于戲劇藝術所做的貢獻卻足以贏得我們的感謝和尊敬。他使我們重新想起:戲劇從根本上說不過是人在舞臺上的表演,他提醒我們,華麗的布景、逼真的道具、完美的服裝、波瀾起伏的情節,盡管有趣,但對于戲劇藝術卻不是非有不可?他描寫了人類山窮水盡的苦境,卻將戲劇引入了柳暗花明的新村。”
人在希望中汲取生活的力量,而生活卻往往使人“無望”。針對西方傳統中固有的理想性,《等待戈多》所展示的是無望的救贖。舞臺上骯臟的、丑陋的一切,又是那樣的荒涼、凄慘和黑暗,猶如噩夢一般,通過荒誕的劇情,雜亂無章的情節,毫無邏輯、非理性的劇本以及動作委瑣、語無倫次的兩個主人公,貝克特用這些傳統意義上的無意義言談讓我們看到了無論經過怎樣的痛苦和折磨,有一種東西是磨滅不了的,那就是希望,《等待戈多》清晰地描繪了人類面對永遠的、不可預料的等待所做的形而上的選擇。
貝克特受存在主義哲學影響很大,雖然他的作品是荒誕的、非理性的,但所有這些實質上只不過是對現實的一種藝術真實的描繪和表現:在一條溝里過夜仍被人揍的戈戈以及連笑都不敢笑了的狄狄,甚至后悔沒有從巴黎鐵塔上跳下。他們的生活是處于最下層的,甚至是絕望的,展示的是資本主義工業文明下的社會丑態和社會現實,處于這樣一個荒誕不經的社會,人們失去了信仰,更脫離了永恒。“對于一個脫離了永恒的人來說,全部的存在只不過是荒誕掩蓋下的一種過分的模仿而已,這些人首先知道,其次,他們的一切努力在于跑遍、擴大、豐富他們剛剛登上的沒有前途的小島……即便是沒有福音的人也有他們的橄欖。”⑤對于戈戈和狄狄來說,等待戈多就是他們的信念,戈多是他們生存的精神支柱,對于這么兩個已經沒有任何信仰和寄托的衣衫襤褸、以乞食為生的孤獨抑郁的流浪漢來說,戈多就是他們剛剛登上的沒有前途的小島以及那枚橄欖。
然而,對于任何一個失去信仰的人來說重新有新的信仰和依靠并不是簡單的事情,如果說一味的等待,卻等到的總是無味的等待的話,那么信仰或是依靠必不存在,也必不成其為信仰或是依靠了。尤其是在這個信仰已失的時代,連上帝這個最讓人信服的對象也已于昨天死亡,那么是什么還能讓人重獲希望。在這個沒有任何信仰的時代,貝克特何以才能使這兩個“死亡”的人有了生的希望。死亡實質是人對世界的一種逃避或是反抗,沒有希望的人才會死亡,而戈多就是他們生的希望。
于是,作品中戈多總是在他們失望而趨于絕望的時刻出現,戈多的信使——小男孩實質上就是戈多本人的一種外化,也是人們無望的等待中的一絲希望,讓兩個流浪漢知道戈多確實沒有忘記他們,他們應該去等待戈多。“死亡感引人注目地貫穿全劇,只是一個小男孩的可見的幻象才沖淡了它……在法文本中,這個小男孩——一個‘潛在的創造者’——凝視著自己的肚臍,那就是說他聚精會神于涅的大寂滅:虛無。”⑥
為了把戈多外化出現的必然性加以強化,作品在第二幕中,讓一棵原本枯萎的柳樹一夜之間長出了四五片葉子。雖然老樹還是干枯、蒼老,但畢竟有了四五片新長出的葉子,如同戈多的意象一樣,雖然還在等待之中,但畢竟讓人看到了存在的痕跡,讓等待成為可能。
所以,戈多確實出現過了,這可憐又可笑的“四五片葉子”以及“小男孩”實質上是貝克特讓戈多在人們的忽略中出現,不僅讓流浪漢的等待有了延續的合理性,也讓讀者的審美期待有了延續。
評論家克爾沃頓指出,戈多既不是我們所推想、指謂的東西,他是一個空缺未知的,可以解釋為上帝、死亡、莊園主、慈善家,甚至是波卓,但是戈多與其說是某種意義,不如說是一種功能,他代表著我們在人生中有所維系的生存之物,他是不可知的,代表在一個沒有希望的時代里的希望,他可以是我們想象的任何虛構——只是他符合我們人生等待的需要。貝克特用他獨特的視角讓我們明白了,在這個荒誕的世界里,戈多不一定是人的理性經驗的存在,而是超驗的,這個超驗的存在能賦予荒誕世界中人的荒誕存在以意義,也能使人在荒誕的世界里不至于沉淪。因此戈多大概僅僅是一種不得要領的曲解其自身生活的名稱和用它以表達那種歪曲的專門用語。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并不是要回歸到黑暗的非理性力量那里,他只是想提醒現代人擺脫以單一價值體系解釋一切的幻想,認識和正視荒誕的現實,從而努力去探求一種更高的理性,所以,戈多是人們生活中各種各樣的形而上的選擇,“男孩”和“葉子”更是用自己的虛妄性表達了一定意義上的無奈中的希望。
① 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M].楊照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② 廖可兌.二十世紀西歐戲劇[M].北京:中國美術出版社,1994.
③ 張耕.現代西方戲劇名家名著選評[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9.
④ 劉念茲.外國作家作品專題研究[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9.
⑤ 朱立元,李鈞.西方文論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
⑥ 阿諾德·P·欣奇利夫.論荒誕派[M].李永輝譯.北京:昆侖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