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迎吉(周口師范學院, 河南 周口466001)
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詩文融合傳統研究觀略
□王迎吉(周口師范學院, 河南 周口466001)
古代白話小說 詩詞韻文 詩文融合 研究
詩文融合是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民族文化特征之一,亦是一種文化—文學現象。數百年來,前輩時賢自覺或不自覺對此特征和現象評述頗多。對這些研究成果的總結評述,將對中國古代白話小說形成、發展歷史的研究具重要意義。
小說中融入詩詞韻文,是中國古代小說的一個普遍現象。特別是在白話小說中,融入詩詞韻文實際上已經成為千余年來小說固定體式的標識,成為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民族文化特征之一。白話小說中詩文融合與其產生的歷史文化背景以及白話小說的淵源形成過程有著密切的關系。所以我們立足于中國古代白話小說形成發展的歷史,將其作為一種文化—文學現象加以研究。
最早注意古代白話小說中融入詩詞韻文現象的是宋代羅燁,其《醉翁談錄》云:“夫小說者,雖為末學,尤務多聞……論才詞有歐、蘇、黃、陳佳句;說古詩是李、杜、韓、柳篇章……講論處不滯答,不絮煩;敷演處有規模有收拾。冷淡處提掇的有家數,熱鬧處敷演的越長久……曰得詞,念得詩,說得話,使得砌。言無訛舛,遣高士善口贊揚;事有源流,使才人怡神嗟訝……詩曰:小說紛紛皆有之,須憑實學是根基。開天辟地通經史,博古明今歷傳奇。藏蘊滿懷風與月,吐談萬卷曲和詩。辨論妖怪精靈話,分別神仙達士機。涉案鑰刀并鐵騎,閨情云雨共偷期。世間多少無窮事,歷歷從頭說細微。”(《小說開辟》)
明代胡應麟在其《少室山房筆叢》中也提及《水滸傳》中的詩詞韻文,其中評論道:《水滸》所撰語,稍涉聲偶者輒嘔噦不足觀……至其排比一百八人分量重輕,纖毫不爽,而中間抑揚映帶,回護詠嘆之工,真有超出語言之外者。余每惜斯人以如是心用於至下之技,然自是其偏長,政使讀書執筆未必成章也。此書所載四六語甚厭觀,蓋主為俗人說,不得不爾。袁無涯刻本《出像評點忠義水滸全傳·發凡》痛惜某些舊本刪掉詩詞,認為它們在小說中有“形容人態”和頓挫人情的特殊功能。凌漾初曾極口稱贊小說中融入的詩詞,他將小說中融入的詩詞看得極重,以至于以為是“蒜酪”——有滋味者。毛宗崗在《三國志演義·凡例》中亦以為白話小說中引入詩詞本是文章極妙處。明末清初出現的才子佳人小說至有“或以呤詠夸于一時……或哿隋于楚館秦樓,或嘯傲于花天酒地”(清滬北俗子《玉燕姻緣傳序》)這樣的頻繁地融入詩詞韻文的現象。曹雪芹針對這一濫套批評道: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紅樓夢》第一回)。無獨有偶,晚清小說家吳沃堯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借月卿之口批評魏子安《花月痕》動輒吟詩時也表述了同樣的意見。可以說,1919年以前的古代小說作者及評論家,雖也注意到了白話小說中融入詩詞韻語增強小說的表現力存在某些方面的不足,但因為文化環境沒有根本變化,基本仍肯定的較多。
有意識地研究白話小說中詩詞韻文的當自魯迅先生始。1920年,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二篇《宋之話本》中,針對《梁史平話》說:狀以駢儷,證以詩歌,又雜渾詞,以博笑噱……他還注意到了宋元“小說”“篇首”和“入話”中的詩詞。在第十三篇《宋元之擬話本》中,還提及白話小說中“詩話”、“詞話”一體。在第二十六篇《清之狹邪小說》中,批評魏子安《花月痕》說:詩詞簡啟,充塞書中,文飾既繁,情致轉晦。①1924年,羅振玉在《敦煌零拾敘》中提及敦煌藏卷白話小說借助講唱的傳達表演手段、運用韻語的情況。他說:“殘書小說凡十余種,中有七言通俗韻語,類后世唱本,或有白有唱……皆小說之最古者。”②1929年,鄭振鐸先生在《敦煌的俗文學》中指出:“俗文和變文這兩種體制顯然都受外來的影響的。在印度文學——連佛教文學在內——里,像這一類的體裁是很流行的,他們的戲曲如此,小說也有些如此:經典中也常是在散文之中夾雜以古詩,或于詩歌之中,夾雜以散文。以前,我們的詩歌是決包括不了散文在內的,散文也決包括不了詩歌在內。”③1930年,陳寅恪先生發表《敦煌本〈維摩桔經·文殊師利問疾品〉演義跋》,明確指出,敦煌藏卷中的部分講唱文學作品所采取的“韻散相間”體式是由佛典長行與偈頌相間的體式轉化而來的。又說,該種體式直接影響了后世的章回小說及彈詞的體式。于是將該種文體徑名為“演義”,這就在敦煌藏卷中的白話小說與后世長篇章回小說之間找到了一種親緣關系。④1951年,美國學者、哈佛大學畢雪甫教授發表《論中國小說的若干局限》一文,認為中國傳統小說濫用詩詞,這種傳統在乍興的時候,插入的詩詞或許有特定的功能,后來卻只是“有詩為證”,徒能拖延高潮的到來,乃至僅為虛設,無關要旨,“實在是中國小說的局限”⑤。如果不是有意地貶低中國文化,而是從小說研究的角度,看到了中國古代白話小說中融入詩詞韻語的局限性的話,我們也應該能夠聽進外人的這些批評意見。
新中國成立之后,許多研究者都注意到了白話小說中融入詩詞韻語的現象。1953年3月,孫楷第先生在其《唐代俗講軌范與其本之體裁》一文中,對于敦煌藏卷白話小說的“韻散相間”體式作了詳盡的論述。⑥1953年11月,鄭振鐸先生在《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小說傳統》一文中指出:中國古代許多小說是講唱的,講完一段就由歌伴唱一段,形容一種東西或人物的時候,也唱一段,所以中國小說的特點就有了“有詩為證”或“有詞為證”的形式。⑦1961年,程毅中先生在其《關于變文的幾點探索》一文中,又對變文的體制和影響作了詳盡的論述,其中特別關于白話小說融入詩詞韻文的發展——從敦煌藏卷中的白話小說到宋元白話小說,再到《西游記》運用詩詞韻文的情況,作了很好的爬梳總結。⑧
講唱文學作為白話小說的源頭是當時歷史條件決定的。沿著唐五代講唱、宋元說話發展而來的古代白話短篇小說和長篇章回體小說,在閱讀和文人創作成為可能后逐漸定型,白話小說便脫離了講唱文學這一母體而獨立了。總之,由于作為表演傳達手段的講唱扶植或孕育了白話小說的緣故,研究中國古代白話小說詩詞韻文時不能忽略白話小說藉以存在的歷史依憑。
20世紀80年代后,小說評析鑒賞成為熱潮,期間出現的不少辭典性質的著作,對白話小說中融入的詩詞韻文都給予了極大的關注。蔡義江先生在《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序》中不僅提到了小說中融入詩詞的淵源:“中國傳統的文學,在宋代以前以詩文為正宗,元明清三代戲曲、小說勃然興盛,蔚為大觀。歷代各種文體之間的源流演變錯綜復雜,文言與語體,韻文與散文,文筆與詩筆相互交織,有時文中有詩,有時詩中有文,有時詩文融合,殊難分解。”同時也提到了對于小說中融入詩詞的研究方法:“不過我們研究的重點,應當在于提示曹雪芹是怎樣鬼使神差地調動一切文學體裁和手段,善于綜合運用,從整體上為提高小說的思想藝術水平服務的。”這對研究白話小說中融入詩詞韻文有著根本性的指導意義。
朱一玄先生在《金瓶梅詩詞解析·序》中就孟昭連先生從白話小說中的詩詞韻文出發,對于《金瓶梅》作者創作觀念的研究所取得的成就進行肯定,是一個極有啟發性視角。古代白話小說融入詩詞韻文有引前人詩詞的,搞清楚它們的出處及作者是如何改動的,對研究小說的作者、成書及創作藝術有較為重要的作用。在這方面,魏子云、王利器、徐朔方、張兵等諸先生做了大量有意義的工作。魯德才先生在為鄭鐵生《三國演義詩詞鑒賞》所寫的序中,認為唐詩是中國詩歌的高峰期,與唐代小說中融入詩詞關系極大,這種筆法對于后世白話小說的體制產生過影響,指出“唐代詠史詩,為后來歷史小說提供了判斷的資料”,并將“早期歷史小說填塞了過多的詩歌,到明末清初以來歷史小說逐漸擺脫宋元講史小說的格局,向小說化小說轉折,全部或部分刪剪小說中詩詞,力求文氣貫通,保持小說節奏和諧統一”的發展軌跡作了符合實際的描述。此外,針對中國古代白話小說中融入詩詞韻文的利弊,發表意見說:“只要是詩詞與情節和人物性格描寫密切相關,能表現人物才情風貌的,并不都是多余的。”這一觀點也頗中肯。陳東有在其《金瓶梅詩詞文化鑒析》序中,指出了章回小說運用詩詞韻語的十大動機,并根據《紅樓夢》運用詩詞韻語的情況,推論說“章回小說發展到清代,與詩詞的關系在一些作品中發生了較大的演變。詩詞由原來的輔助性作用轉變為敘述主體的有機組成,由作者的插入性轉變為人物的表達性,由結構意義轉變為情節意義”。這種意見與中國古代長篇白話小說發展至《紅樓夢》,小說的藝術手法與美學品格走向成熟是一致的。他還考察《金瓶梅詞話》的詩詞文化特征——俗,展示了那個時代的文化剖面。在評析鑒賞向深入研究邁進的過程中,有時對于白話小說中融入詩詞韻文的情形,以及詩詞韻文在小說中的存在和作用認識上不免有些太看重了。如周汝昌先生以為“中國小說與詩詞韻語的淵源關系非常久遠深切,是一種極大的民族文藝的重要特色……是西方小說所沒有的寶貴成分。近現代的小說作者因為本身對民族文學體裁形式不熟悉了,對詩詞韻語的寫作甚至是不懂了,以致完全仿效西方純敘述體而丟棄了自己民族傳統特點特色……”⑨
隨著古代白話小說研究的深入開展,白話小說中融入詩詞韻文這一研究課題也逐漸被突出出來。早在1975年臺灣學者張敬就撰寫了《詩詞在中國古典小說戲曲中的應用》⑩一文,該文對于中國古代小說戲曲融入詩詞的特殊情形作了初步的分析研究。1983年,臺灣學者侯健先生的專著《中國小說比較研究》出版,其中的《有詩為證、白秀英和水滸傳》一文,針對美國學者、哈佛大學畢雪甫教授中國古代白話小說融入詩詞韻語“實在是中國小說的局限”的觀點,進行反駁。侯先生在承認中國古代白話小說中融入的詩詞韻語“確實有點膩得慌”的前提下,較為中肯地分析了古代白話小說融入詩詞韻文的歷史必然性。同時指出白話小說融入詩詞韻文具有一定的文化蘊含,對于塑造小說人物、增強小說的藝術效果有著一定的作用。?1987年,陳平原先生在其博士論文《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第七章“史傳傳統與詩騷傳統”中,對于“詩騷之影響于中國小說”進行了深入的分析研究,其中一些觀點頗有啟發性。1995年,郭杰先生發表《中國古典小說中詩文融合傳統的淵源與發展》一文,該文著眼于詩文融合傳統的淵源與發展,主要從作者和作品中人物兩個角度,考察古代小說融入詩詞韻文的情形。?1996年,李萬鈞先生發表《“詩”在中國古典長篇小說中的功能》一文,該文主要著眼于中國古代四部成就突出的長篇白話小說中詩詞的功能:《三國演義》的詩多用于評論;《水滸傳》的詩多用于描寫;《金瓶梅》中多用曲辭,多寫市井生活;《紅樓夢》中的詩則起著結構小說的重要作用。?對于中國古代白話小說中的詩詞韻文進行專門研究介紹的著作是林辰、鐘離權兩先生著的《古代小說與詩詞》。該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主要著眼于小說中融入的詩詞是“小說詩詞”的特殊性,對其屬性、作用、風格進行介紹;第二部分主要著眼于詩詞在小說中的作用,歸納出十大作用;第三部分著眼于詩詞融入于小說的源流,從文體演變、小說詩詞的發展及其集結成熟進行介紹。
縱觀幾百年來眾多學者從不同層面、多個角度對中國古代白話小說融入詩詞韻文現象的研究,我們會從中澄清與此特征相關的一些似是而非的問題,同時也對古代小說文體研究展現了日后深入探討的廣闊前景。這些研究成果讓我們越發清楚地認識到:盡管古代白話小說文體本身及其敘事方式非常復雜,但從詩文融合這樣一種民族文化特征、小說敘事傳統和文化—文學現象深入地探討下去,將成為中國古代白話小說形成、發展歷史研究的一個極具價值的生長點。
①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14頁,第119頁,第120頁,第259頁。
② 羅振玉:《敦煌零拾敘》,見丁錫根編著《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中),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681頁。
③ 原載《小說月報》第二十卷第三號,后收入《中國文學史 中世卷》第三篇第三章。
④ 周紹良、白化文編:《敦煌變文論文錄》(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47頁。
⑤[美〕畢雪甫“some limitations of Chinese Fiction”,Far Eastern Quarterly,1951.
⑥⑧ 周紹良、白化文編:《敦煌變文論文錄》(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⑦ 鄭振鐸:《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小說傳統》,《鄭振鐸全集》(6),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89頁。
⑨ 周汝昌:《詩詞韻語在小說中的意義》,見中國古典出版社,1993年版《小說卷中詩詞鑒賞》,李保初,吳修書主編。
⑩ 張敬:《詩詞在中國古典小說戲曲中的應用》,《中外文學》第3卷第11期,1975年3月。
? 見侯健:《有詩為證、白秀英和水滸傳》,《中國小說比較研究》,臺北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3年版。
? 郭杰:《中國古典小說中詩文融合傳統的淵源與發展》,《中國文學研究》,1995年4月版。
? 李萬鈞:《“詩”在中國古典長篇小說中的功能》,《文史哲》,1996年第3期。
(責任編輯:古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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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迎吉,周口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語文教育學和古代文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