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華 李文良(石家莊信息工程職業學院, 石家莊 050035)
20世紀90年代的女性文學中出現了許多怪異的主題:吸毒、同性戀、雙性戀、自戀、自慰、自虐、亂倫式的變態性心理、頹喪的生活方式等,這些以往在小說中被側目而視或根本不提的東西,在20世紀90年代女性小說中卻大量出現。我們可以看到衛慧式的“瘋狂與墮落”,看到《回廊之椅》中奇異的同性戀,《與往事干杯》中一個女人與父子二人的性關系。這些小說與80年代及以前的作品完全不同,曾經的啟蒙主義、理想主義、女人自立自強等主題被悄然置換了,代之以對女性心理的深層挖掘,展示出她們不為人知的一面,以及作為社會禁忌的隱秘的真實。女性文學本身也達到了一個相對巔峰的狀態,大量女性文本出現,女性作家成為文壇中異軍突起的強大力量已不可忽視。在這些女性作家筆下,女人們恢復了自我的本真狀態,她們放任、隨意,她們執著、怠惰,充滿不可言說的欲望,從理性向非理性回歸,從社會角色向本我回歸。
“母親”應是一種特殊的女性,生育給她帶來生理和心理兩方面的變化,她需要改變許多原有的個性,使自身的“母性”日益豐厚。但20世紀90年代女性小說在涉及母親的描述時,卻采用了非常另類的角度,對母親的嚴厲的審視使她們普遍采取了“褻母”姿態。所謂“褻母”,指在文本中對母親形象加以毫不掩飾的褻瀆,不再維護母親的尊嚴,不再將“母愛”視為驚天地、泣鬼神的世間大愛,而是將母親形象徹底瓦解、粉碎,把她們塑造為一個個“惡母”。“褻母”成為20世紀90年代女性小說帶有狂歡化傾向的描述。
在“褻母”這一主題下,當代女性小說由淺入深,由表及里,對“母親”、“母愛”、“慈母”予以了全方位消解。大體來講,可以將這些“褻母”書寫分為冷漠隔閡、貪婪淫蕩、兇狠殘忍等幾種。
池莉的《你是一條河》中許多情節顯示出女主人公辣辣做人的沒有原則與做母親的失職和失敗。小兒子從小愛偷東西,辣辣卻沒有好好教育他,以至長大后被槍斃。雙胞胎之一死于疾病和骯臟,因為母親是天性骯臟的,她沒有任何講究衛生的習慣,甚至仇視任何講究衛生的行為。辣辣在女兒的書中吐痰,對文化表示著強烈的無知與輕蔑,以至于女兒冬兒參加知青下鄉運動后,割斷了任何與這個家的聯系。辣辣這個母親形象不再溫柔、善良、賢惠,她世俗、狹隘、自私、冷漠,有著人性中所有的缺點和弱點,她是一個貼近自然、毫不造作的人間母親。
陳染的《另一只耳朵的敲擊聲》中,主人公黛二已經不像以往那樣徜徉在母親的芳馨里了,她變得煩躁、悸動、時時惱怒。母親對她個人生活的窺探、監視、插手和控制,使她無比厭惡。甚至連母親的聲音對她來說都是那么刺耳。陳染全面展示了母女關系中愛恨交織的苦澀與難堪。母親由支持女兒的墻壁變成了殘壁,由可供依賴的支持者變為無所不在的干涉者。在這種關系下“母愛”的偉大已蕩然無存了。
徐小斌的《羽蛇》同樣描寫了惡母形象。羽的母親常常為小事而大發雷霆,責打孩子。玄溟與若木、若木與羽、孟靜與亞丹……這些母女之間的糾葛與爭斗,彼此之間的壓制被展現得淋漓盡致。徐小斌這樣認為:“實際上我寫了母女之間一種真實的對峙關系,母女關系說到底是一對自我相關自我復制的矛盾體。……她們其實有一種自己也無法正視的極為隱蔽的相互仇視。”①
法國女性主義者克里斯蒂娃曾舉過一個關于“母親”的經典例子。她說:“在基督教中,圣母瑪利亞是一個處女,她在未曾同任何男人發生性關系的情況下就懷孕生子了。瑪利亞的母性是純粹的母性或神性的母性——她與性無關,因而她被免除了人類的原罪,她僅僅是一個母親——一個失去了人性的其他成分的母親。”②克里斯蒂娃的對常人眼里的母性的概括的確一針見血。瑪利亞的故事告訴我們母性的純粹,母親因為這種純粹的母性而顯得圣潔,脫去了凡塵的種種骯臟。中國雖然并非基督教盛行的國家,但將“母親”與“性”聯系在一起的做法卻不被大眾所接受。然而,刻意回避母親的“性表現”、“性心理”就等于回避母親人性的其他方面,等于面對“母親”形象時的虛偽,這當然是女性主義者們能夠清楚意識到的。
方方一直被視為“新寫實主義”的代表作家。“新寫實主義”以冷靜而客觀的描述再現社會生活,很少摻雜個人的觀點。《風景》中的母親是這樣的:她對子女的教育失敗透頂,沒有必要的關心、愛護,對他們非打即罵。貧困的生活中,她興致高昂地專心于與各種男人的調情,甚至從不顧忌孩子們的目光,而和丈夫的生活中又有極為變態的受虐傾向。她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都令人生厭,而這些所有的缺陷中,淫蕩最為突出,她的異常淫蕩常使孩子們感到無地自容的羞恥。作家毫不留情地寫到母親的淫蕩,這種淫蕩與一個女人的母親身份放置在一起,讓人感到有些窒息。
母親跟男人說話老使出一股子風騷勁。她扭腰肢的時候屁股也一擺一擺的像只下蛋的母雞。
她喜歡在男人們面前挑逗和賣弄是她的天性。
母親用她滿是眼屎的目光凝望著父親,父親退休之后就再也沒揍過母親,這使得母親一下子衰老了起來。③
可以看出,出身下層社會的母親是何等粗俗與不堪,她擁有所有底層貧民的劣根性。在她身上,“動物性”壓倒了“母性”,她輕松地拋開了母親繁重的職責,更愿意讓自己過得快活些。只要快活,兒女的感受是不屑一顧的。所以,那種偉大慈愛的“母性”在她看來一文不值。
徐小斌的《天籟》書寫了母女之間真實的對峙,徹底指證了母愛的殘酷。《天籟》里的母親是一個歌唱家,但當她遭遇政治災難被流放西北后,竟然一邊培養女兒大唱民歌,一邊卻下毒手弄瞎女兒的眼睛;她企盼盲女天籟般的歌聲唱遍天下,自己也因此而得以揚名。徐小斌把筆鋒直指母愛最殘酷的本質,對傳統父權話語中母愛神話進行了徹底顛覆。
蔣韻的《落日情節》顯示出對母親嚴厲的批判。郗童孩提時候犯過一個錯誤,她見哥哥被反鎖在屋里,便好心地打開門放他出來,出了門的哥哥恰好死于一場武斗。寡居的母親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了郗童身上。“你殺死了你哥哥!”母親這句飽含仇恨的話在后來的日子里跟隨了她一生。母親對女兒深深的仇視與怨恨、對女兒不動聲色的摧殘的變態心理令人發指。
萬方《在劫難逃》中的“外婆”,為了使媽媽留在自己身邊,竟殘忍地不惜用麻醉品引女兒上癮,以便更有力地控制女兒。方方《落日》中的母親給女兒“虛榮的笑容”,親自制造事端破壞女兒的幸福。這些母親的“母性”變成了嚴酷的統治,把“母愛”變成虐待,而女兒們只覺得母親代表著壓迫和威脅。
殘雪作品中也描寫了“母親”身上“惡”的因素。在《蒼老的浮云》中,有這樣一個情節。虛汝華的母親本以為女兒已得肺炎死了,于是前來奔喪,當看到女兒并沒有死,而是好好地恢復了健康時,不但不為女兒恢復健康高興,反而恨恨的,好像希望落空了一樣。
作家們通過對這些“惡母”形象的塑造,探測了女人母性內部災難性的逆變。當女人為母,但卻由“母愛”逆變為“母權”,對其兒女實施各式統治、征服、壓抑、壓迫、禁忌的時候,“母親神話”會馬上因其喪失本性而倒塌。女作家們對女性文化陰暗部分的揭示,讓人驚醒,原來“母性惡”是“人性惡”的重要組成部分。
如何看待“褻母”現象?評論界對此有褒貶兩種傾向。褒揚的一方認為文學本不應作價值指導,它只是描寫生活,而不是告訴人該怎樣生活。“褻母”還原了生活的真實,在閱讀時大可不必咬住那些赤裸裸的暴露情節,而應發現其背后的隱含意義。貶斥的一方則認為大量的“褻母”會給閱讀帶來負面效應,讓讀者產生極不舒服的感覺。而現實生活中,也并非有那么多“惡”母存在。女性文學在“母親”上刻意夸張的褻瀆是不妥的,她們對母親苛刻的要求是不公平的。
女性文學在“褻母”問題上的兩面性顯而易見。一方面,它暴露了生活中確實存在的某種真實。另一方面,女性文學大肆毀壞“母親”的形象,引起了文壇的重視,讓人們反思男權社會對女性要求的合理性,女性在千百年的壓抑后終于可以恢復她們的原生形態,將“惡”的一面展露給世人。于是,間接達到質疑男權文化,重新書寫女性的目的。然而“褻母”并非治世良方。太多的“褻母”除了暴露女性文學在認知上的極端和寫作上的不足外,還使閱讀倍感難堪。
如何使女性文學繼續走下去,如何建構真實的“母親”形象,既不全盤歌頌,也不僅限于嘲諷挖苦式的暴露,這是當代女性文學面臨的一個嚴峻的課題,也是當代中國文學應該認真思索的。
①賀桂梅:《伊甸之光——徐小斌訪談錄》,《花城》,1998年第5期,第39頁。
②夏光:《后結構主義思潮與后現代社會理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4月第1版,第452頁。
③方方:《方方小選精選·風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第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