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衣下的天使：沙俄新式“奴隸制度”的祭品——托爾斯泰《復活》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解讀

□張紹梅（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 河南 焦作 454001）

馬斯洛娃是托爾斯泰筆下最引人注目的女性形象之一。她那種“把身子站得筆直，挺起豐滿的胸脯”，“里邊穿著白上衣和白裙子，外邊套一件灰色長囚衣”，“頭上扎著一塊白頭巾”，“眼睛顯得很黑，很亮，稍稍有點浮腫，可是非常有生氣”①的樣子，生動地定格在文學的豐碑上。人們常常不由自主地掩卷沉思：這個囚衣下的天使真的要成為沙皇俄國新式“奴隸制度”和法律神壇的祭品嗎？又有誰才能真正拯救這個從一出生就需要別人拯救的“救下來的姑娘”呢？

一、“鬃毛在腳掌里已經(jīng)化膿”——生態(tài)女性主義下的社會根源的透視

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認為只有建立生態(tài)社會，把男權(quán)社會重新構(gòu)建成為仁愛的、非中央集權(quán)的社區(qū)，才能真正拯救備受奴役的女性。在這樣的生態(tài)社會中沒有任何政體或經(jīng)濟制度試圖去征服自然，人性的所有方面也都可以得到解放②。托爾斯泰在小說《復活》中不斷地追溯造成馬斯洛娃這個美麗善良女性的種種不幸的源頭，最終把揭露和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沙皇俄國新式“奴隸制度”及其核心——法律制度。托爾斯泰拯救囚衣下的天使的思索與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不謀而合。托爾斯泰在《復活》中以19世紀后半期俄國的廣闊的社會生活為背景，以馬斯洛娃蒙冤下獄并被流放、涅赫柳多夫為她奔走上訴以及陪同她前往西伯利亞為基本線索，以描寫男女主人公的遭遇及其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為主，內(nèi)容不斷擴展，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從政府辦公廳到省長官邸，從貴族廳堂到農(nóng)民茅舍，從劇院包廂到三等客車車廂，廣闊而深入地反映了沙皇俄國的面貌。托爾斯泰從涅赫柳多夫公爵的眼中深入觀察和描寫了獄吏與無辜囚犯、地主與窮困農(nóng)民、沙皇與平民百姓的種種男權(quán)斗爭形態(tài)，展露出俄國社會階層之間的復雜矛盾。在作家的筆下，男權(quán)斗爭的描寫素來是作家用來反映男權(quán)社會發(fā)展萬象的一面鏡子和一種表現(xiàn)手段。在長篇小說《復活》中，托爾斯泰對于男權(quán)斗爭的描寫則有了清晰的女性視角和社會生態(tài)發(fā)展意識。

托爾斯泰認為在俄國，農(nóng)奴制是在所有的土地已經(jīng)都被占據(jù)了的時候才廢除的。“實際上，廢除農(nóng)奴制和蓄奴制只是廢除了陳舊的、不必要的奴役形式，而代之以更鞏固的、掠取的奴隸數(shù)量更多的奴役形式。農(nóng)奴制和蓄奴制的廢除類似克里木的韃靼人對待俘虜?shù)哪欠N辦法。他們割開俘虜?shù)哪_掌，塞進一些剁碎了的鬃毛，然后給他們解下足枷和鎖鏈。俄國農(nóng)奴制和美國蓄奴制的廢除，雖然取消了從前的奴役形式，但不僅沒有消滅奴役的實質(zhì)，而且是在這樣的時候才廢除的，即鬃毛在腳掌里已經(jīng)化膿，可以完全相信俘虜們不戴鎖鏈和足枷也不會跑掉，而會勞動。”③托爾斯泰認為，由這些新的更多的奴役形式構(gòu)成了新的“奴隸制度”，而這新的“奴隸制度”的核心就是法律。因此，小說《復活》把揭露和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沙皇俄國這新的“奴隸制度”的核心——法律制度。小說以女性主人公馬斯洛娃蒙冤下獄并被流放作為情節(jié)演繹的基礎(chǔ)，用大量篇幅揭露了沙皇專制制度下法庭、監(jiān)獄和政府機關(guān)的黑暗以及官吏的殘暴和法律的反動，暴露了19世紀后半期俄國男權(quán)社會下官吏為所欲為和底層百姓尤其是女性被壓抑被迫害被奴役的非和諧性的矛盾，展現(xiàn)了底層百姓尤其是女性對社會向生態(tài)方向發(fā)展的愿望。

二、“體操”最能“保持人的元氣”——生態(tài)女性主義下的法官本相的掃描

法庭審判數(shù)章在《復活》中顯得極為精彩，整本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正是由此切入，抽絲剝繭，徐徐展開。但引人注意的是托爾斯泰諷刺的筆觸沒有描寫法官的貪污受賄、賣官鬻爵，也沒有描寫法官的慘無人道、嚴刑逼供，而是精心描寫了一場告辯俱全、審議結(jié)合、外表近似完美的法庭審判，作家在不露聲色中引領(lǐng)讀者透過法庭審判馬斯洛娃的場面的描寫去直面法庭法官如何迫害女性的本相。原來，在托爾斯泰的筆下，參加審判的人都是一些欺壓女性、為非作歹之徒。法庭上所有道貌岸然的執(zhí)法者，一個個作威作福、自私自利，他們依賴女性，又玩弄女性，拿女性的命運當兒戲。就是在這些法官手里，馬斯洛娃平白無故地被判為苦役，監(jiān)獄中又拋進了一個冤屈的百姓。法庭的庭長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是個極其放蕩的家伙，他很早就來到法院里，不是為了認真準備庭審的材料，而是為了早點結(jié)束庭審，急著趕去幽會。他操心的不是公正地審理案件，而是如何保持過放蕩生活的元氣。他摸著右臂上部繃緊的一大團肌肉，暗自想道：“再也沒有一種辦法像洗淋浴和做體操這樣能保持人的元氣的了。”④這個無恥的玩弄女性的家伙在辦公室里沉浸在對自己的放蕩生活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之中。法庭上臉色陰沉、戴著金邊眼鏡的法官是一個嚴厲和氣憤的法官，他是一個很死板的人，他在早晨跟他的妻子剛剛發(fā)生了一場不愉快的沖突。這個和妻子大吵大鬧并剝奪妻子家庭生活用度經(jīng)濟來源的法官，雖然身在法院，卻神思恍惚，心不在焉，他一直無法從不愉快的爭吵中自拔，他無心審理案件，他瞧著每一個人都感到很生氣，覺得別人高高興興很不公平，自己活著處處都是活受罪。

法庭上的那個總是遲到的法官叫馬特維·尼基季奇。他在法庭上常常臉上帶著聚精會神的表情，好像是在嚴肅地聆聽和思考案情，但實際上他一直都是在暗自占算。“因為他養(yǎng)成習慣，總是用種種可能的方法來預測他向自己提出的各種問題的答案。眼前他就在占算：如果從辦公室門口起到他的圈椅那兒止他所走的步數(shù)可以用三除盡而沒有余數(shù)，那么新的療法就治得好他的胃炎，要是除不盡，那就治不好。”⑤當庭長詢問他關(guān)于馬斯洛娃一案的審判意見時，這個外表和善并且聚精會神的法官，這個其實自私自利、對女性命運毫不關(guān)心的家伙就是用這種荒唐的方法隨意占算出來一個處理馬斯洛娃命運的答案交給庭長敷衍了事。副檢察官是布雷威，他在這次審訊中負責提出公訴。布雷威“通宵沒有睡覺。他們給一個同事送行，喝了很多酒，又玩紙牌，一直打到深夜兩點鐘，然后坐著馬車去找女人，他們?nèi)サ牡胤秸镁褪橇鶄€月前馬斯洛娃住過的那家妓院，因此他恰巧沒有來得及閱讀毒死人命一案的卷宗，目前想去草草地看一遍”⑥。這個把時間和精力花在整夜鬼混、欺壓女性的家伙，在上庭前昏頭昏腦地草草地看一點卷宗，只是為了敷衍了事，走個過場，哪有一絲為了社會發(fā)展公正無私、伸張正義的想法？這個不顧人民死活、只圖向上爬的利欲狂，一心只想要被他起訴的人都得到重判，哪會看重窮苦女性的命運？民事執(zhí)行吏是一個身體消瘦、脖子很長、步子歪斜、下嘴唇也往一邊撇著的人。富有諷刺意義的，就是這個常發(fā)酒狂癥、依賴女性取得地位的民事執(zhí)行吏卻對女性裝腔作勢、狐假虎威，拉開了法庭審判的莊嚴的帷幕。這讓人感到法庭不是幫助女性發(fā)展，而是扼制女性發(fā)展；不是引導女性走向公正、合理，而是誘惑女性走向罪惡和狂亂。

三、“人吃人的行徑”從何開始——生態(tài)女性主義下的法律本質(zhì)的反思

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男權(quán)制度是男性對女性的勞動再生產(chǎn)能力的控制，資本主義制度是男性對自然的物質(zhì)資料生產(chǎn)能力的控制。這兩種控制的相互作用，形成了新興的資本主義的社會、經(jīng)濟奴役模式⑦。在這種模式下，女人和自然被當做資源加以利用甚至掠奪，法律則是實施掠奪的工具。托爾斯泰的《復活》揭示了沙俄法律制度在奴役女性和實施罪惡方面的核心作用。在托爾斯泰的筆下，法庭的官員們一個個登臺表演，他們的肖像、動作、心思滑稽可笑，他們以欺壓女性和無辜百姓為能事，把持法庭，裝腔作勢，胡作非為，草菅人命。在一層一層地剝離了法官外表的莊嚴氣象之后，托爾斯泰發(fā)現(xiàn)，在19世紀后半期俄國男權(quán)社會下，“法律的實質(zhì)根本不在于法權(quán)的主體或客體，不在于國家的體制，人民總體的意志以及諸如此類的一些含糊不清的混亂話語，而在于有一些人掌握著有組織的暴力，有可能強迫人們執(zhí)行他們的意志。”⑧在這里，法律絲毫不顧柔弱女性和百姓大眾所面臨的多災多難的生存困境和最基本的生活發(fā)展需要，法律保護的不是百姓大眾的利益，更不是廣大女性尤其是下層女性的利益，而是沙皇和貴族們的利益。俄國沙皇以及官吏貴族們就是憑借著法律的工具，把百姓大眾尤其是女性變成了他們能夠隨意奴役的玩物。

馬斯洛娃本來沒有罪，僅僅因為陪審員少寫了一句話而被判刑，而且錯案無法更改，這既是對司法制度的辛辣的嘲諷，也是對法律本質(zhì)的無情的揭露。庭長這樣解釋馬斯洛娃一案：“這個馬斯洛娃的前途不外乎兩種：要么幾乎是無罪開釋，只在監(jiān)獄里囚禁一個時期，而且她先前監(jiān)禁的日子還可以從中扣除，甚至只要短期拘留一下也就算了；要么就是去做苦工。中間的道路是沒有的。要是你們（陪審員）添了一句：‘但是沒有致人死命的意圖’，她就無罪開釋了。”⑨雖然庭長和法官們也覺得陪審員們的答案不符合案情，本來他們可以向陪審員們說明情況，但他們都忙于私事，想早點結(jié)束這個案子，就隨意議定判決馬斯洛娃有罪去做苦工。法庭卑劣地一手制造了一起新的冤案，厄運再一次地人為地狠狠地砸到了馬斯洛娃身上。涅赫柳多夫是陪審員之一，他不僅是馬斯洛娃從被始亂終棄走向墮落的罪魁禍首，也是制造馬斯洛娃冤案的中心人物。這是對社會制度的深層的痛楚的諷刺。托爾斯泰發(fā)現(xiàn)，“人吃人的行徑并不是在原始森林里開始，而是在政府各部門、各委員會、各司局里開始的”⑩。雖然馬斯洛娃“我沒罪”、“這是冤枉人”的叫喊聲響得整個法庭的大廳都聽得見，但是法庭的法官們卻冷漠地毫不理會。在這種男權(quán)社會制度下女性處于被漠視和被蹂躪的地位，同強大的以法律為核心的“奴隸制度”相比，馬斯洛娃顯得孤獨無助，她只能成為19世紀后半期俄國男權(quán)社會的犧牲品。

四、“如果我還能活下去”的幸福——生態(tài)女性主義下的女性言說的渴望

女性主義者認為，“性別不平等背后的深層原因并不局限于家庭。性別不平等往往在各種制度中被再生產(chǎn)。這些制度包括國際社會、國家和市場。”?托爾斯泰對女性苦難和性別不平等的認識在《復活》中超越了家庭的局限，把苦難的根源有意識地追溯到沙俄的各種社會制度上。托爾斯泰在1891年1月20日的日記中說：“如果我還能活下去。要是明天我在日記上說：我已經(jīng)開始寫一部大藝術(shù)作品，那我該多么幸福啊!的確，現(xiàn)在開始寫一部長篇小說，并且把它寫成，是會有這樣的意義的。我最初寫的那幾部都是無意識的創(chuàng)作。”?作家回顧了自己走過的幾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毫不留情地指出過去他所寫的《戰(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等都是“無意識的創(chuàng)作”。通過這段話，我們可以看到托爾斯泰在構(gòu)思《復活》時思想和藝術(shù)的飛躍和成熟。托爾斯泰拋棄了他所屬的俄國上層地主貴族這個階層的一切傳統(tǒng)觀點，在小說《復活》中清新真誠、大無畏地追根究底地去探究人類尤其是女性苦難的真正原因，對以男權(quán)主義為中心的現(xiàn)存的一切國家制度、教會制度、社會制度和經(jīng)濟制度做了激烈的批判，表現(xiàn)出清晰的女性主義的社會生態(tài)發(fā)展意識。

這些飛躍促使托爾斯泰在1900年寫下了《當代的奴隸制度》，集中闡述了關(guān)于社會生態(tài)發(fā)展的思想。他說：“當代的奴隸不僅是所有的工廠工人，幾乎所有的農(nóng)民也都是奴隸……還有數(shù)不清的聽差、廚子、使女、妓女、雜役、車夫、澡堂工人、侍者等等，這些一生都在執(zhí)行著違反人的本性、也為他們本人憎惡的職責的人也都是奴隸。”?托爾斯泰認為，19世紀后半期的俄國人民正在遭遇的不是廢除奴隸制度之后的自由的快樂，而是新的多種手段的奴役；沙皇俄國“當代的奴隸”的人數(shù)不是切實地減少了，而是變相地增多了。在小說《復活》中，作家向我們描述了馬斯洛娃的奴隸身世：“馬斯洛娃是一個沒出嫁的女農(nóng)奴的女兒，她母親在鄉(xiāng)下隨著飼養(yǎng)牲口的外祖母一起，在兩個身為地主的老處女手下做工。”?托爾斯泰的描述清楚地告訴我們，馬斯洛娃這個出身農(nóng)奴、小時做使女、長大后被迫淪落為妓女的女性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沙皇俄國“當代的奴隸”，而且是一個沙皇俄國眾多“當代的奴隸”之中的“極其平常”又極有代表性的奴隸。托爾斯泰認為，由于政府的奴役和暴力制度都是用欺騙的手段進行的，“因此，消滅政府的唯一手段不是暴力，而是揭露這種欺騙。”?這種揭露就構(gòu)成了小說《復活》的主要任務。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復活》是一部以19世紀后半期沙皇俄國男權(quán)社會下“當代的奴隸”馬斯洛娃這個女性被奴役被壓迫的悲慘命運為線索，揭露沙皇俄國以法律為核心的新“奴隸制度”的種種暴力和欺騙的小說。也正因為這樣，人們對于《復活》的評價要高得多，認為這部小說不僅僅是一部偉大的愛情小說，也是一部嚴肅的對男權(quán)社會揭露的小說。

①④⑤⑥⑨⑩? [俄]列夫·托爾斯泰.列夫·托爾斯泰文集 第十一卷 復活[M].汝龍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6-7，28-29，35，30-31，114，550，8.

② 葛麗麗.西方生態(tài)女性主義思想解析[J].黑龍江史志.2008（08）:34-35.

③⑧?? [俄]列夫·托爾斯泰.列夫·托爾斯泰文集 第十五卷 政論[M].馮增義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426，439，425，448.

⑦ 歐陽逸璇.生態(tài)女性主義流派比較[J].文教資料.2006（17）：63－64．

? [英]坎迪達·馬奇，伊內(nèi)斯·史密斯，邁阿特伊·穆霍帕德亞.社會性別分析框架指南[M].社會性別意識資源小組，譯.香港:香港樂施會，2000:121.

? [俄]列夫·托爾斯泰.列夫·托爾斯泰文集 第十七卷日記 [M].陳馥，鄭揆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