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皆不通 徒留“驚艷”悲劇中——晴雯新論

□孫運元（菏澤學院初等教育系， 山東 菏澤 274015）

一部紅樓夢，百萬“荒唐言”。人物眾多，形象鮮明。但這里不做形象分析論，只做性格命運解析。以現代之眼光來看晴雯傲上叛逆，可謂人格高尚；但身為奴才而欺凌奴才，則更可恨可怨。不設私情，卻又與私情密約何其相似，嘲諷他人諂媚迎上，博個地位，卻又自覺暗存晉身之心，何其不明也！時時針砭逢迎輩，處處暗忖上進心。晴雯之心，自由之心，晴雯之望，權力之望。權力者，姨娘也。權力之心萌于自由之心性，若得到權力則可落實自由之心，為率性而為鋪設道路，沒有權力，難以驅使眾人，自由之心難以綿延。但晴雯為人，傲上而凌下，上絕登天路，下撤援身梯，聰明而露鋒芒，目的與手段相悖，悲劇遂演。

若言晴雯無覬覦姨娘之心，實非洞察，若言晴雯僅為姨娘之位則更為淺見。晴雯絕不是看上那個讓自己身份頓生巨變的虛位，以晴雯的性脾，嬉笑怒罵，爽牙利口，任性役使，風流靈巧，自然是滿足支配欲，滿足自己的自然心性，使得自己快活為上，至于那個準姨娘位置及其蹲據之后的些許榮耀，實在不是主要方面，在晴雯那里，男女私情固不屑，叛逆爭風、嬉笑怒罵乃是人生第一要事，要達成這一狀態，沒有地位自然不行，這地位對她而言就是姨娘的位置。

竊以為，晴雯非但存有晉身之心，其強烈程度也絕不亞于有此心的任何一位奴才。至于罵襲人等裝狐媚子迷惑寶玉，乃至罵他人迎上，恐怕也不全是出于清高正義，實出于某種潛在激烈的嫉妒，倒是在反對私情蜜意這方面還是可以斷言的，因為以她的性格，她也深知自己不適合這一套，叛逆潑辣的脾性，溫柔大概做不來，雖說媚態天然也有一段，跟林黛玉的知心、襲人的解意、小紅的曲意終究有天壤之別，因此寶玉不妨欣賞她的另類媚態，她卻不能主動以此作為資本通行于大觀園，因為晴雯之媚實非狐媚之媚，而另含犯上之味。在除寶玉之外的人看來，卻是一種極其危險的狐媚，因其性格里含有天然的破壞性、支配性，或者還有一些侵犯欲，大有如若任其得逞，則必將危及我等之勢。由此可見，晴雯自入賈府那一天起，宿命就已經開始了。晴雯外貌可謂驚艷，其行為也大可“驚艷”。縱觀晴雯所作所為，可敬可愛之處可圈可點，但是最讓人“驚艷”的是以下兩大特點，正是這兩大特點讓晴雯前世不通，今生無路，晉身的目的和自由叛逆的天性發生了不可逆轉的矛盾。

一、傲上

晴雯自然是冰雪聰明，雖然沒有文化，但是智力與知識是兩碼事，在這一點上晴雯非但不輸于一般人，甚至不輸于黛玉寶釵輩。只是性格的力量是巨大的，性格在很多情況下左右著智力的行使。有時晴雯的傲上很有水準，比如針對真主子。七十四回在“繡春囊事件”發生以后，邢夫人的陪嫁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說了晴雯的壞話。王夫人下令馬上把晴雯叫來。王夫人說：“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然后她就問寶玉今日可好些？晴雯回答得頗為機智：“我不大到寶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道，只問襲人、麝月兩個。”王夫人又進一步質疑她不知道寶玉那天的情況，結果晴雯回答得更妙：“我原是跟老太太的，因老太太說，園里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里上夜，不過看屋子。老太太讓我去的時候，本來我就回過，回過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罵了我，又不要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么？我聽了這話才去的。”①

一般人看到這里會嘆服晴雯回答得體，她知道靠近寶玉的人具備聰明漂亮在王夫人眼里都不是好事。此番回答既讓王夫人放心，又洗白了自己。其實這聰明依舊是小聰明而不是大智慧，竊以為這話比對王夫人的頂撞更為嚴重。王夫人是何等人？偌大榮國府，人丁眾多，攀附者也不少，信息不可謂不廣；身為主子、兒媳、妻子、妯娌，人到中年，經歷豐厚，此等對詞，如何不識？真的聰明就不應該多說話。主子的真意并非是給你機會讓你辯白，而僅僅是訓斥你一頓，即使你有理也不需要對她講，這就是封建禮教的真諦。在這種情況下，回答的越及時、越機智就越會讓主子難堪進而反感，嘴上說不出，內里怒翻天，這本來就不是一場平等的對話，你只有聽的份兒，哪來說的地兒？在王夫人心里這是對她的最深刻的不敬。倘若說直白的言辭頂撞只是傷及面皮，那么這種綿里藏針的對口更會讓王夫人從內心里產生對她的嫉恨。

二、凌下

這里的“凌”實為“凌然”。有絕情輕侮之意，也有欺負侵犯的一層。這里的“下”也有兩層意思：一個是泛指“下人”——奴才，一個是指比她更下等的奴才。晴雯的凌下同傲上相似，也是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

對于級別相似的秋紋的諷刺嘲弄。三十七回里秋紋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她跟著寶玉去給賈母和王夫人送花，得了幾百個錢和兩件衣服的賞。回來以后，秋紋就把這個事嘮嘮叨叨說了好長，特別自豪。并且說這幾個錢倒不是什么大了不起的，她難得這個臉面，她覺得今天特別有體面。晴雯當時就“呸”：“……你還充有臉呢，一樣這屋里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她，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沖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②晴雯性格中這種嫉惡如仇、心直口快固然讓讀者過癮通氣，但是當時則極容易得罪人，同時也給她帶來了一些潛在的不良后果。至于嘲笑挖苦襲人麝月，更是常事，不僅出于嫉妒，也出于自己做不到而生發的怨恨。

墜兒一事，盡顯晴雯性格優劣的兩面性。丫鬟墜兒，地位最卑，薪水固然極菲，見財伸手理固該責，然情亦可恕。晴雯也作為一奴婢，照理該有惻隱之心，但是聽說房中的小丫頭墜兒偷了平兒的蝦須鐲，氣得當場“蛾眉倒蹙，鳳眼圓睜”，不顧重病在身，當即就要找墜兒算賬，后來用尖銳的簪子亂戳墜兒一通，并最終攛掇將其轟出門，下手不可謂不狠。究其因，既有鄙視墜兒為人的不堪，也因墜兒的行為敗壞了她這邊的名譽，為她的爭強好勝抹了灰，為他人的譏笑增添了佐證，進而阻礙了她的晉身之途。

趙國棟認為晴雯的為人處世是有很大缺陷的：“最大的缺陷就是，她并沒有弄清楚‘我是誰’。”③對此筆者深有同感。晴雯傲上而凌下，這乃是一種錯誤策略，傲上就容易讓上邊的人將攀上的梯子踹下來，凌下那就更直接讓下邊的人撤了梯子，晴雯乃是冰雪聰明的人，何以竟這般昏昧？竊以為，與其說晴雯不明智，不如說是天性使然。王國維的意志悲劇論庶幾可解釋。晴雯為很多人喜歡的深層原因，正是他暗合了社會人的某些潛意識。比如因地位低下渴望平等的意識，以及由此引發的“抗上”意識、渴望平等不得轉而產生支配他人的幻覺意識，還有人類作為自然之子隨身帶來的自然性——隨機趨向于率性而為、自由存在的意識。晴雯無疑就是這些意識的活化形象。但是晴雯的起點很低，奴才的身份決定了她無論怎樣的聰明，心志如何的要強，也終究不能甩脫“心比天高，行為下賤”的宿命。

如果說晴雯的結局是悲劇，那么正是晴雯本人主動參與、制作并主演了這場悲劇。當然，按照傳統之唯物論，此說大有可商榷之處，不是說萬惡的封建社會扼殺了這一桀驁不馴、追求自由的女子嗎？當然，社會是個大環境，個人是個小世界，天下大勢是個人難以扭轉的，更何況一個小女子，但是這種論調總有全然推脫的嫌疑，同時在一個大背景下，同一賈府里的其他女子結局怎么會多有不同？社會乃一大舞臺，每個人被限制在這一條件下自行表演，不受舞臺約束的，自然會跌下舞臺。對于自由而言，舞臺當然是最大的敵人。大觀園似一大鳥籠，諸位青春男女好比一群鳥兒，籠子就是她們的敵人。個人好像是自由飛翔，畢竟是籠子里的自由，那些心有不甘橫沖直撞的，要么帶傷而回，要么觸壁殞身，僥幸活命的，卻心如槁木。因而各自命運，雖大局一定，也各有不同。黛玉不幸，恨愁而死，寶釵準位，情敗而功成，襲人失利而身存，鳳姐計窮而卒，惜春勘破，無奈遁世，元春運去身死，寶玉失愛，恍惚仙去，凡此種種，雖各有主觀，但大氣候對他們的作用似乎更顯力量。唯有晴雯一例，說得徹底些，更多是咎由自取。

對上不敬，被人攥住了命運，對下不睦，失掉了土壤水分，無論何時，都難以走得通，進退無由，唯有跌入深淵。雖然如此，其叛逆、不媚上、嫉惡如仇，足以讓人欽佩，其聰明伶俐足以讓人生憐愛之心，其活潑多趣，也足以讓人破愁解悶，此固足以另言了。

嗚呼！正是：身已打入狐媚冊，彼岸徒邀看客明，此生已抱千古冤，空留萬世清白名。

聰慧伶俐極罕見，傲上凌下恣意逞，前世今生皆不通，徒留“驚艷”悲劇行。

①② 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1053，509.

③ 趙國棟.紅樓夢之謎[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3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