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長海 李 健
(中南民族大學 思想政治教育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4)
“道”與“德”是老子哲學的核心范疇,老子的思想亦藉此而透顯。陳鼓應說:“形而上的‘道’,落實到物界,作用于人生,便可稱他為‘德’。”①“德”是落實到社會人生政治方面的內容。因此,老子作為一位哲人,不僅有以自然為宗的形上之思,更有濃厚的現實關切,其中即包含著民本思想。然而,以往學術界大都熱衷于探討老子玄之又玄的形上之“道”,盡管少數學者看出了其“務為治”的現實關切,但在學界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因此,重新闡釋老子思想中的民本思想,以“還吾老子”本意顯得尤為必要。本文即嘗試對老子的民本思想加以探索。
“民本”一詞最早出自《尚書·夏書·五子之歌》中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在中國政治思想中,“民本”一詞一直備受關注。梁啟超較早地將中國歷史上的重民思想稱之為“民本思想”②,并認為民本思想是中國政治思想一大特色。金耀基認為:“凡為生民立命,凡為天下著想之精神,即是地道的民本思想。”③龐樸在《中國儒學》中也指出:“民本是一種重視下層民眾地位和作用的政治思想。”④這些關于民本思想的理解雖有差異,但其以民為本的本質并沒有變。這種民本思想一直被視為儒家思想所獨有的一顆璀璨的明珠,足與西方的人本思想相媲美。其實,以《尚書》為代表的這種民本思想,在先秦并非只被儒家所繼承,同時繼承了這種民本思想而又從不同的角度做了闡發的還有老子。
早在西漢時的司馬談就已指出了《老子》“務為治”的性質。近代的今文學家魏源把《老子》看作是“救世書”,并從政治文化的角度集中論述了老子無為思想的性質。臺灣學者韋政通指出:“老子的宇宙論主要目的并不在尋求自然律,它所以要建立以自然為宗的宇宙觀,主要是為了他的政治及人生哲學覓得形上的依據。”⑤近來已有學者明確指出了:“老子哲學基本是政治哲學,因此治國安民是老子哲學的最終歸宿。”⑥學者沈善增在他的《還吾老子》中,明確提出“《老子》是一本政治哲學書”,而且“是站在民本立場上對侯王說的專門政治哲學書”,民本正是要“還”給老子的一個重要方面。盡管一些學者已對老子民本思想有所發覆,但也只是散見于零星篇章中,缺乏系統的梳理。本文即嘗試通過對老子民本思想進行梳理,在整體上把握其民本哲學的思想體系,以凸顯其民本思想的內涵及特質。
老子的民本思想體系是由“道”與“德”這兩個哲學范疇建立的,其民本思想的提出,既有哲學上的根據,亦不失對社會現實的觀照。“道”在老子哲學中既有形而上的意義,也有落實到社會的一層意義。唐君毅在《中國哲學原論·導論篇》中將老子的道細分為六義:虛理之道,形上之道,道相之道,同德之道,修德之道及生活之道。后三義綜合起來,即近似于陳鼓應所說的生活準則的“道”,“落實到人生層面的而作為我們生活準則的這一層次上的‘道’就是‘德’(《老子》書上雖然仍成為‘道’但其意義與‘德’相同。)”。⑦因此,“孔德之容,惟道是從”。(《老子》第21章,以下凡引《老子》只注章節,引自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2003年版,北京:商務印書館)天下萬物則是由“道生之,德畜之”(51章)同于“德”的行為,“道”會得到他,行為失“德”的,“道”也會拋棄他。所以,執政者只要尊道貴德,從道從德,并能守之,就能很容易達到老百姓“自化”,“自正”,“自撲”,“自富”的良好效果。由此二者的相互關系,老子不僅為民本思想確立了形上依據,其“道法自然”的自治主張亦是有感于當時的社會現實而發。
老子以其獨特的思維方式,并從其特別的視角表達了民本思想,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其“自然無為”的價值取向構成了其民本思想的主要特征和準則,體現了一種自然主義和自治主義的政治倫理。
老子說:“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谷,此非以賤為本邪?非乎?”(39章)此句則明確提出了民為君本的道理。因為,在老子看來“王”乃是域中四大之一,其地位高貴,非萬民所能比,但還是要以民為本,以民為基的,這也就是侯王自謂孤、寡、不谷的原因。民是君的依托和基石,君主自居高位,要有自知之明,要懂得“柔弱勝剛強”的道理,“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76章),不可自恃剛強之位而妄作。《老子·二十九章》說:“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奇,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就是說治理天下不可以用強力去做,須知“強大處下,柔弱處上”(76章)。否則,“侯王無已高貴,將恐蹶”(39章)。君主明白了此番道理,就應以謙虛的態度對待民眾,要先“后其身”,才能“身先”。“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66章)因此,君主要“和其光,同其塵”才能達到“玄同”的境界,這種境界中不分親疏,不分利害,不分貴賤,人民只是感覺到統治者的存在。
君主一方面要明此道理,謙下得眾,另一方面還要克制自己的私欲,不要自作聰明去打擾人民。首先,要修身積德,收斂自己的主觀成見與意欲,對于善良的人,要善待他;不善良的人,也要善待他,這樣則可以化育人民走向善道。不以主觀立定是非善惡的標準,而敞開彼此隔閡的通路,使人心化歸淳樸。這樣,民將自治,國亦自安。因此,圣人要“去甚,去奢,去泰”(29章)。其次,過多作為也是不應該的,君主從“道”就應該“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2章)這樣才能達到玄德的境界了。不標榜賢才異能,則民眾不爭功名;不珍貴難得的財貨,則民眾不會去竊盜;不顯耀可貪的事物,民眾則不會被惑亂。《老子·五十七章》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君主能夠去私寡欲,不妄干擾于民,人民就講能自正其治,自富其家,自樸其性。這樣君主亦能成就自己長久的德。最后,老子將君主治國成德之方概括為“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67章)君主慈愛,其士兵所以能勇于保家衛國,君主節儉,其所得就能厚廣,不敢居天下的前面與人民相爭,因此能成為人民的首長。
以上所述,是對統治者而言,要自然無為,但這種無為僅僅是要求統治者克己修德,屬于消極的一面。但還有其積極地一面,就是要做的無為而無不為。因此,老子民本思想落實到現實的政治活動中就是君主應該愛民利民。《老子·十章》說:“愛國利民,能無為乎?”愛民治國,僅僅消極的無為,當然是不夠的,故而君主還要對民做一些輔助的作用。具體來說,有以下幾點:首先,薄賦斂,因為賦稅太多,當然會影響到人民的正常生活。這也是要求統治者寡欲,節儉的原因,因為老子注意到了,社會的貧富差距是社會動亂的根本原因。其次,要“絕智棄辯”、“絕偽棄詐”、“絕學無憂”。表面上看,老子是反智的,故而一直被作為老子的愚民政策來解讀。這其實是一種誤解,將其與后來法家的思想相混淆了。“《老子》的反智,與法家的君有智而民無智的愚民政策,是截然相反的,它非但不是與民主義,反而是一種純正的民本主義;人民的生存權是政治生活中的基本目標”。⑧老子所反的只是那種自私自利,自作聰明的小智。第三,去刑罰。老子認為,刑罰殘害人民,是應當摒棄的。老子深刻地認識到“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57章)這些忌諱,利器,法令都是統治者的妄為,應該摒棄的。第四,去兵。《老子·三十章》說:“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戰爭所到之處,生產無法進行,田地荒蕪,人民生活遭到極大破壞。“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因此,老子說:“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他甚至憤慨地說,戰爭狂人決不會有好下場。“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31章)老子向往的是沒有戰爭的和平生活,“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46章)人民能得以休養生息,君道無所施而讓民自治。
綜上所述,老子的民本立場是很明顯的,君主就應該是圣人,效法于道,實施的就是自然無為之治的“圣治”。在這種“圣治”中,民眾的地位已被提到了與君主同樣的高度,君主的地位也不是天賜的,而是人民所擁戴的,君主的威嚴不是來自別的地方,而是自己所積德行的彰顯所帶來的。因此,作為君主是不能有有私欲的。老子所描述的理想的圣人,可能是原始氏族首領的一種投射,但就此而認為其思想是倒退復古的是不合理的。中國古代講以民為本都是將其放在君民的統一體中加以考慮,在此統一體中人民的地位雖有所提高,但是民本思想最終還是以維護君主的利益為終極目的。老子雖然也處處為君主的統治構想,但較之儒家,無疑更理性地,直白地,深層地反映出民本現實,因而更接近于民主思想,可以視為近代民主思想的遠源。李約瑟則指出:“說道家思想是宗教和詩人的,誠然不錯,但是他至少也同樣強烈的是方術的科學的民主的,并在政治上是革命。”⑨老子民本思想中的民主性特征,因受古代社會制度等因素的限制,而沒能發展成其應有的形態。但作為君主專制制度的反面,對當時社會的批判是十分深刻的,徹底的。因為他所體現的就是對當時現實社會,只不過老子以其獨特的初級原始的思維對其作出了反映,是具有一定的現實性的。對于當代的民主制度的建設,其中對執政者的道德和政治修養的要求仍然具有借鑒意義。對當代的現代化建設,對民主制度的完善,對以人為本的深刻理解,仍然不失為一種很有價值的參考。
注釋:
①陳鼓應.老子今譯今注[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第34頁
②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③金耀基.中國民本思想史[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3.第5頁
④龐樸.中國儒學:第4卷[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7:第369頁.
⑤韋政通.中國思想史[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第11頁.
⑥董京泉.老子道德經新編[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2008:導言第7頁
⑦陳鼓應.老子今譯今注[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第34頁,
⑧商原李剛.道治與自由[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152頁
⑨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M].北京,科學技術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