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林
(首都師范大學 北京 100048)
不同的國家、地區有各自不同的“天下”,由此形成不同的“天下觀”。中國自殷商以來就以自我為中心建立起廣闊的“天下”,形成了天子受天命而統治“天下”的“天下觀”。但在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之外,其實另存在著以各自為中心的天下,如日本在倭五王時代(413~502年)便以自我為中心來構建自己的“天下”與“天下觀”。站在中國的角度去看日本倭五王時代的“天下觀”,那不是真正的“天下觀”,頂多是一個“區域”觀。但是,在日本眼中,那就是他們自己的“天下觀”。
西漢時,日本列島上的一些小國“以歲時來獻見”(《漢書·地理志·燕地》)中國,但是否被冊封還不得而知。到東漢光武帝中元二年(57年),日本的“倭奴國奉貢朝賀”,“光武賜以印緩”(后漢書·東夷·倭傳》)。到安帝永初元年(107年),“倭國王帥升等獻生口百六十人”(后漢書·東夷·倭傳》)。當時的日本尚處于部落國家林立狀態,尚未萌生對“天下觀”的認識,但在向中國朝貢與受封的過程中,中國的“天下觀”無疑給日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公元4世紀左右,日本由崛起于近畿地區的大和國統一了九州北部至中部的廣大地區,基本上結束了地區國家分裂狀態,形成了自己較為廣闊的“天下”。進入5世紀后,大和國的最高統治者先后由贊、珍、濟、興、武擔任,史稱倭五王。倭五王時代加強了與中國的聯系與交流,其中史料記載的向中國歷朝的朝貢次數就多達十三次。從日本考古發掘出土的極少的史料中就能發現關于日本倭五王時代“天下”一詞的記載。如江田船山古墳鐵劍銘記載:“治天下獲[加多支]鹵大王世”,崎玉稻荷山古墳鐵劍銘記載:“在斯鬼宮(磯城宮)時,吾左(佐)治天下,令作此百練利刀,記吾奉事根原也。”由以上兩段金石文史料可知,日本列島上的統治者將其統治地域用“天下”的概念的方式表現出來。西島定生認為,日本的這一“天下”思想是從中國攝取的,日本通過大和政權所支配的領土這一小世界來置換中國廣大無邊的大世界,將原來意味著全世界的“天下”的范圍縮小了。對于中國來說,似乎“天下”是中國為中心的世界,但是對于倭國來說,倭國也是“天下”。[1]隨著大王政權的統一與“天下”一詞的出現,倭五王已成為擁有強大的政治和軍事力量的君主,開始出現了最初作為君王號使用的稱號“天子”一詞,并且這種君主的支配意識形態的正統性是由天來保障的。[2]即日本在倭五王時代既形成了以日本自己為中心的“天下”,又有了統治這個天下的“天子”。這樣,日本也就形成了“天子”受命于“天”,對“天下”實施統治這一“天下觀”。據中國吉林省集安市的高句麗廣開土(好太王)碑記載,4世紀末到5世紀初日本進入朝鮮,并且大和王權曾控制朝鮮半島的南部,同北部高句麗交過戰。在中國史籍中,有倭五王要求取得對朝鮮的統治權記載。也就是說,當時日本眼中的“天下”是包括了朝鮮半島南部地區小國的“天下”。
總之,日本從彌生時代開始至倭五王時代,在與大陸的交流中,伴隨著當時日本列島逐漸形成統一的“天下”,在日本倭五王時代形成了以倭五王為“天子”,包括了日本列島及朝鮮半島南部這一“天下”的“天下觀”。
中國的“天下”一般有廣義與狹義之分。狹義的“天下”指中國實際統治的范圍,廣義的“天下”則指以中國為核心,包容其它國家的世界體系和政治秩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詩經·小雅·北山》)這是周天子對當時“天下觀”的認識。而當時的“天下觀”的構成秩序體系則有“五服”說與“九州”說的劃分。到了秦漢時期,建立了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特別是由于郡縣制的推廣,稱之為“九州”的中原地區已經逐漸牢固地凝結為一體。中國的“天下觀”得到了進一步完善,逐漸形成了以中國為中心的朝貢體系與華夷秩序下的“天下觀”。到了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中國進入了一個大分裂時期,強大中央王朝的缺失不僅僅使眾多政權分立,而且政權更迭頻繁,但分裂的格局并沒有中斷中國古代疆域的形成過程,對‘華夷正統’地位的爭奪使得更多邊疆民族開始認同‘中國’,并且自覺地加入到中華民族的凝聚中。”[3]在南北朝時期,雖然不像秦漢、隋唐那樣大一統,維持著南北分裂的局面,但南北朝在大部分時間里分別處于統一政權的統治之下。特別是南方先后建立的東晉、宋、齊、梁、陳等王朝擁有的政治正統性和文化優勢,依然對周邊國家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和吸引。因此,在南北朝時代,雖然狹義的“天下”范圍縮小了,但是廣義的“天下”范圍是不變的。在思想上,無論南朝還是北朝,都以中國的主宰自居,仍存在廣義“天下”中的朝貢體系與華夷秩序下的統一于“天子”的“天下觀”,并且都為之建立而努力著。一言以蔽之,古代中國的“天下觀”是以中國為中心,在朝貢體系與華夷秩序下,由中國名義上唯一的“天子”統治的廣義的“天下”秩序的一種意思形態。
通過與古代中國的“天下觀”比較可以發現,日本倭五王時代“天下觀”的特點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倭五王時代的“天下觀”的形成深受中國“天下觀”的影響。“東亞,當秦漢帝國建立起來的時候,朝鮮半島和日本尚處于部落、國家林立的狀態,需要從秦漢輸入文化和技術以提升自我。”[4]日本列島在其提升自我時,其價值基準是中國的,因而也形成了帶有“華夷秩序”思想的“天下觀”。即將大和王權視為“中華”,將列島中未服教化者稱為“夷狄”的思想。其表現之一從倭王武上奏表文中的“東征毛人五十五國,西服眾夷六十六國”(《宋書·蠻夷傳》)中我們可以看出。正如堀敏一指出的那樣“全世界只有一個皇帝,這是理所當然的想法,但是,在現實中,中國的周邊國家的諸民族形成了自己的國家,并試著成立王權。而這些建立王權的國家,大王又只有以中華的世界的國家、君權為模型”。[5]因此,在中國“天下觀”的籠罩下,日本的“天下觀”必然無法擺脫中國化因素,帶有很深的中國的印記。
其次,倭五王的“天下觀”是以承認中國的“天下觀”為前提的。即日本承認天下可以有王中王,或者說是不像中國的“天下觀”是“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禮記·坊記》)而是允許比自己更高的王的存在,認為自己“封國偏遠,作藩于外”(《宋書·蠻夷傳》),承認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并且希望從更高的王中獲得某種稱號。日本倭五王時代向中國派遣使節的一個共同目的就是請求授予爵號。坂本太郎認為“日本之所以需要這個稱號,是想通過這個稱號,說明中國承認其統治半島各國的正當性,然可借中國的權威君臨各國。”[6]也就是說,日本只有首先加入中國的“天下”體系,才能成為中國“天下”的一員,才能獲得權利的正當性。總之,倭五王的“天下觀”所要統治的“天下”并不是他們所知的全世界,而是包含于中國的“天下”之中。日本的“天下”與中國的“天下”并不是兩個獨立的世界,中國的“天下”包含了日本的“天下”。不過,到了后來,日本的“天下觀”與倭五王時代的“天下觀”有了很大的差異。日本推古天皇十五年(608年),在日本使者遞交的國書中出現了“日出處天子致日沒處天子”(《隋書·東夷傳》)的字句。這表明此時日本的“天下觀”已懷有一種強烈的、與中國對等的意識。再后來,日本則極力希望打破中國的“天下觀”,于663年同唐和新羅聯軍戰于白村江。結果證明,日本后來的“天下觀”不符合當時的歷史潮流。
再次,倭五王的“天下觀”尚未形成自己的一套體系。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觀”,發端于先秦時期,至南北朝時已逐漸成熟,已經有朝貢體制及華夷秩序這樣的體系保證。而日本的“天下觀”此時才剛剛形成,不存在一種體系與秩序。但倭五王“天下觀”中的“天下”中也同中國“天下觀”中的“天下”一樣,具有狹義與廣義的區別,并且采取不同的策略來實現對該“天下”的統治。狹義上的“天下”主要是指由大和民,以及“毛人”、“眾夷”等少數民族人民組成的日本實際統治“天下”;廣義上的“天下”則包括了朝鮮半島南部小國的想象中的“天下”。對于狹義“天下”中的部落或邊緣民族,如“毛人”、“眾夷”等,如不臣服,則以武力征服;對廣義上的“天下”中的朝鮮半島上的高句麗、百濟、新羅等政權則希望通過中國的冊封獲得合法占有權。
最后,倭五王政權所謀求建立的以大和為中心的“天下”及其“天下觀”的實現途徑主要是在經濟實力的增長和國內王權的強大的基礎上,通過積極、主動地向中國朝貢去實現的,而不是通過武力和強權。這與之前通過武力來征服朝鮮半島南部地區的思想不同,也與之后從要求與中國平起平坐到極力希望打破中國的“天下觀”的思想也不同。這種方式是符合當時日本社會及其東亞社會發展特點的,對當時日本列島的整體發展有著重要的影響。
歷史上的日本對華朝貢呈現間斷性、功利性、叛逆性。[7]而倭五王時代向中國朝貢的主要特點則是功利性的,還不具有叛逆性。倭五王時代,大和國勢力強盛,經濟發展,對中國各種物品的需求日益增加,想通過朝貢來滿足需要。而當時朝貢是獲得中國物品的一個重要途徑,所以盡管中國政權更迭頻繁,但只要有可能就力圖保持這種朝貢關系。[8]在制度法律文化和技術甚至連軍事也不不占優的情況下,倭五王時代的“天下觀”通過向中國朝貢去實現些許的功利,而不是通過武力和強權,這是符合日本歷史發展規律和當時日本自身發展特點及其實際情況的。當然,必須承認的是,日本當時之所以建立起這樣一種“天下觀”的前提是古代中國在政治制度、經濟、軍事、文化等方面對日本所具有的巨大優勢,以及包括大和民族在內的日本列島各民族對中華文化的主動認同。
在日本兩千年的歷史上,日本“天下觀”的變化持續不斷,“天下觀”的變化影響到其國家政策,國家政策的勝敗往往又推動“天下觀”的變化。在今天看來,日本倭五王時代的“天下觀”是和平、友好和睦鄰的。正是由于當時的日本形成的是以求和平為基本價值取向的“天下觀”,因此在這一“天下觀”的指導下,日本注重運用朝貢這一和平的手段處理與中國及朝鮮半島上各個國家的關系,而不是軍事、武力。倭五王時代無疑是日本歷史上一個十分重要的時代,正是在這個時代,在這樣一種“天下觀”的影響之下,中國文化不斷流入日本,使日本的文明化向前邁進了一大步。[9]
1 [日本]西嶋定生:《日本歴史の國際環境》,東京大學出版會,1985年,第78頁。
2 [日本]河內春人:《日本古代における“天子”》,《歴史學研究》1745號,2001年1月。
3 李大龍:《漢唐藩屬體制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8頁。
4 韓升:《中國古代的外交實踐及基本原則》,《學術研究》,2008年第8期。
5 [日本]堀敏一:《中國と古代東アジア世界》,巖波書店,1993年,第160頁。
6 [日本]坂本太郎:《日本史概說》,汪向榮、武寅、韓鐵英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36頁。
7 付百臣:《略論日本在東亞朝貢體系中的角色與作用》,《社會科學戰線》,2006年第2期。
8 武心波:《日本與東亞“朝貢體系”》,《日本研究》,2003年第6期。
9 [日本]原秀三郎:《日本列島の未開と文明》,《講座日本歴史》-原始·古代,東京大學出版會,1983年,第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