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珍
(哈師大西語學院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阿伽門農》(Agamemnon)是古希臘著名悲劇詩人埃斯庫羅斯最出色的悲劇作品之一。作品描述阿伽門農攻下特洛伊城凱旋而歸,卻被妻子克呂泰墨斯特拉謀殺在自家的浴盆里。評論界一般認為阿伽門農之死的主要原因是因果報應的結果:阿伽門農因祖先的罪孽而遭受詛咒:犯下了殺女之罪,因此,命運之神借克呂泰墨斯特拉之手,“使他成了一具尸體。”
克呂泰墨斯特拉和埃癸斯托斯因有奸情而謀殺丈夫,評論界大多認為她是個典型的陰險毒辣、虛偽放蕩的女人。她行動很快,敢做敢為,不需埃癸斯托斯的幫助便殺死了阿伽門農和卡桑德拉。一個“放蕩有罪”的女人,竟有如此大的膽量和計謀,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殺死國王兼丈夫的英雄阿伽門農?《阿伽門農》是否僅僅是一部描述英雄之死的悲劇?
立普斯主張:既然是“人”,就理應有“生活和充分生活的權利”,他們也同樣存在著這種“生活與充分生活的權利受到干擾或破壞甚至被剝奪的可能,因而他們的命運、他們的災難、他們的毀滅也可能是悲劇性的。在《阿伽門農》這部悲劇里,作者其實著墨更多的是女主人公克呂泰墨斯特拉,她身兼王后、妻子與母親的多重身份。作為母親,她和天下所有母親一樣有著一顆純潔高貴的慈母心;作為妻子,她希望有一個情感忠實的丈夫;作為王后與女人,她愿意為長老們所敬重,并時時得小心覷視王后之位的入侵者。奧林匹斯山上的神祇們卻總處處不讓她稱心如愿——“陣痛中生下的最可愛女兒被當作小羊羔殺了祭獻”;丈夫是“特洛伊城下每個克律塞伊絲的情人”;所追求的性愛與幸福“不合法”;“女人的性情”又被長老們所輕視。——她本身就是一個悲劇!與其說是她制造了阿伽門農的悲劇,倒不如說這部作品刻畫了戰爭背景下一個母親、妻子、女人的悲劇。
“父慈子孝”并不適合于阿伽門農。為讓船只順利出港,阿伽門農竟忍心“殺女為艦隊祭祀來平息風暴”,他“把她當一只小羊舉起來按在祭壇上”。是什么使得阿伽門農如此喪失理性,絲毫不重視“她呼喚‘父親’的聲音,她的處女時代的生命”?這恐怕得從阿伽門農與戰爭的淵源中去尋找答案。
海德格爾藝術觀認為,“藝術就是讓真理自我運作”,而真理,就是“去蔽”,即讓物自我顯現。阿伽門農是英雄,荷馬時代的英雄與戰爭是密不可分的。阿伽門農與戰爭的關系,頗似頗似海德格爾筆下農婦和農鞋的關系:“農婦穿著農鞋站在田野里。只有在這里它們才真正是其所是。”沒有戰爭,阿伽門農用什么來維系他之所“是”呢?離開戰爭,便無所謂“英雄”;戰爭使阿伽門農完全喪失了理性,對戰爭的嗜好完全戰勝了他為人父的理性。于是,克呂泰墨斯特拉做母親的“厄運”突然降臨了。她“為小鳥抱窩的辛苦算是白費了”。身為人母,只是給予孩子生命,而孩子生與死的主宰大權卻緊握在父親手中;王后之位也只是擺設。失去了母愛與父愛庇護的伊菲革涅亞成了嗜戰如命的阿伽門農手中的“器具”。在農婦的眼里,農鞋很平常,只是有用。當有用性喪失之后,農鞋成為一件純粹的“物”。而在梵高的畫中,農鞋卻能夠讓人感受到它所承系的那個世界:豐收的回報,勞作的艱辛和疲倦,季節的輪轉及大地震顫的脈搏等等。與農鞋一樣,在阿伽門農的眼里,女兒只是為他掃除戰爭障礙的“祭品”;而于克呂泰墨斯特拉而言,女兒是她千百次抱養養大的,是她的靈與肉。女兒的死亡,意味著她所承系的母性世界的消失。
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悲劇的主旨在于“引起憐憫與恐懼之情”。憐憫是由于一個人遭受了他所不應該遭受的厄運而喚起的,恐懼是由于一個與我們自己十分相似的人遭到的失敗而喚起的,這是悲劇產生其效果的必然前提。伊菲革涅亞與阿伽門農的戰爭有何相干?身為人母,貴為王后,克呂泰墨斯特拉卻無力挽救女兒的性命。于克呂泰墨斯特拉來說,是做母親的莫大悲劇。與戰爭相比,母親的形象是那么的卑微渺小。克萊恩在戰爭諷刺詩《戰爭是友善的》中寫道:
母親的心兒像一粒紐扣卑微地掛在
兒子鮮艷輝煌的裹尸布上
上帝從男人身上取下一條肋骨創造了女人,男人把她稱作為“骨中骨,肉中肉”;因此,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連合,二人成為一體。在《阿伽門農》中,作者埃斯庫羅斯用了許多語言來描述墨奈勞斯對海倫的癡情:
“那夢中出現的使人信以為真的形象會引起一場空歡喜,”同樣作為妻子,克呂泰墨斯特拉卻不如海倫那般地福氣。為了兄弟的妻子,阿伽門農拋下自己的妻子。將士前方征戰十年,女人十年獨守空房。馬斯洛把人的情感需要列入人的五大基本需要之一。人的五大基本需要不能長期空缺。對女性、對妻子來說,家庭的一個重要作用是滿足情感需求。而于阿伽門農而言,似乎戰爭更像是他的妻子、情人。他的生命因為戰爭而存在,他的情感因為戰爭而滿足。
卡斯特爾維特洛對產生悲劇行動的原因作了深層的分析,并得出結論:“促使一個人行動的原因有兩種:一種是和利益相關或者與虛有其表的利益相關;另一種是和災難相關或者與虛有其表的災難相關。”阿伽門農無處不在地侵犯著妻子的利益——拋妻征戰,空耗十年光陰,是對妻子的最大蔑視;戰爭中,搶奪女人,據為己有,為“床伴”,是對妻子的最大侮辱。正如克呂泰墨斯特拉所控訴的:
“這里躺著的是個侮辱妻子的人。”
在這里,克呂泰墨斯特拉不僅表達了對阿伽門農不忠的憤懣,也預感到了能說預言的卡桑德拉對她的王后與妻子雙重地位的致命威脅。作者在這向觀眾展示了一個妻子無可奈何而鋌而走險的悲劇。
薄伽丘有一個著名的“綠鵝”故事,他佐證了人的天性無所不在,不可窒滅,也無從回避。作者發表的一段感想,充分表達了“人性”必須從禁欲主義的桎梏中解放出來這一可貴的人文主義思想。無處不在的人的天性也出現在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巨人傳》中:“當時誘惑夏娃的那條蛇,就是‘香腸蛇’,……人類不應該輕蔑。”而作為夏娃的后裔,克呂泰墨斯特拉又該怎么抵制空閨的寂寞與埃癸斯托斯的誘惑?既然阿伽門農征戰在外,從不缺乏“床伴”,他又怎能期望克呂泰墨斯特拉做個木偶人呢?
斯賓諾莎認為:情感與理性是人類心靈的兩大基本要素。人有情感,動物也有情感。情感主要表現為痛苦、快樂和欲望。每個人都根據他的情感來判斷或估量善惡,快樂是善,痛苦為惡。從克呂泰墨斯特拉的情感角度來判斷,“忠實”的埃癸斯托斯是她的“善”,她的快樂;而“殺女拋妻、侮辱妻子”的阿伽門農是她極度痛苦的“惡”。戰爭剝奪了人的情感,摧毀人的靈魂,亦抹殺人的天性。在父權制戰勝母權制的必然趨勢里,女人的天性終究要被父權制所扼殺。
在《阿伽門農》豐富多彩的人物形象中,評論界一般將克呂泰墨斯特拉的形象定位于陰險兇狠、虛偽放蕩這個層面。而當我們把她放到現代評判標準里衡量時,克呂泰墨斯特拉卻是個當之無愧的“女強人”。
作品中對信號火光的描寫表明克呂泰墨斯特拉是個富于智慧與謀略的女人。克呂泰墨斯特拉發明了“火炬接力競賽”,從“伊得山上一段段傳來”的信號火光“落到阿特瑞代的屋頂上”,無需傳令官便獲知了阿伽門農攻下特洛伊城的消息。就連歌隊的長老也對她佩服地五體投地:“你像個聰明又謹慎的男人”。其次,她也是個十分自信、有膽魄的女人。婦女地位的低下,在《奧德賽》一書中忒勒馬科斯對母親說的話可獲得證明。與裴奈羅佩相反,克呂泰墨斯特拉卻多次抗議長老對女人的輕視:“你們把我當成一個愚蠢的女人,向我挑戰。”在古希臘最強大、最勇敢的男性時代,女人要對男性說出那樣的話語,需要多少的自信與勇氣!
她還是個富有主見的女子。“這里躺著的是個侮辱妻子的人,特洛伊城下每個克律塞伊斯的情人”不僅僅是她對阿伽門農不忠的憤怒,而是她對男人濫情的強烈反感,更是她對一夫多妻制的強烈反對。她主張情感忠實,向往一夫一妻的快樂生活。
然而,正是克呂泰墨斯特拉的聰慧、自信、膽氣與主見引她走向了悲劇。命運悲劇意味著“命運對災難負責”,而性格悲劇則意味著“性格對災難負責”。“災難通過命運被引起,而又通過性格被證實。”在以戰爭為天職的男性時代,無論抗爭與否,女人的命運注定就是悲劇性的。無論拉奧孔父子如何奮力抗爭,終還是逃脫不了命運之神的作弄。無論克呂泰墨斯特拉如何抗議,始終逃離不了悲劇命運的圍剿。她痛恨阿伽門農的嗜戰與不忠,與埃癸斯托斯的“善”卻是“不合法”;“妻子”這個名稱更像是一件衣服,可隨時穿在另一個女人的身上;她用“右手,這公正的技師”為女兒伸張了正義,卻最終要受到人民的審判。
海德格爾說,藝術家使用材料創作藝術品,但并不“用盡”它,詩人使用語言創作,亦不用盡語言。詩人和藝術家都恰到好處的使用各自的材料,意在“讓物自我顯現”。埃斯庫羅斯并沒有用大量的對話直接否定阿伽門農的的英雄形象,只是在幾處中通過長老提到:
“……在我的心目中,你沒有把你心里的舵掌好。”
“……為了別人的妻子的緣故,……對案犯的主犯阿特瑞代發出的悲憤正在暗地里蔓延。”
然而,埃斯庫羅斯巧妙地通過刻畫一個母親、妻子、女人克呂泰墨斯特拉的命運與性格悲劇,從女人的視角,把阿伽門農刻畫成一個戰爭狂、不忠實的丈夫、并不理智完美的君王,從反面削弱英雄的形象。阿伽門農凱旋而歸,卻死在了自家的浴盆里;戰爭勝利了,而“埋在敵國的泥土里”的“美麗形象”與人民“的悲憤”卻使這場勝利顯得黯淡無光。
透過戰爭的硝煙,穿過厚重的歷史,不義的戰爭,即使是充滿了羅曼蒂克色彩的荷馬戰爭,即使勝利,亦是殘酷、恐怖與荒謬;即使在荷馬時代的英雄主義假象的掩蓋下,藏不住的仍是血與火、生與死。我想這就是埃斯庫羅斯所想要留給觀眾與讀者思考的真正含義吧。
[1]埃斯庫羅斯,悲劇兩種·阿伽門農,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2]薄伽丘,十日談,方平、王科一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
[3]程孟輝,西方悲劇學說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
[4]何慶機,弗羅斯特詩歌中夫妻關系的倫理解讀,天津:天津外國語學院報,2008,6.
[5]張志偉,西方哲學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
[6]Hurston Zora·Neale,Their Eyes Were WatchingGod[M].New York:Harpe r&Row,Publishers,1937.
[7]Martin Heide gger,Poetry,Language,Thought 1971M].Translated by Albe rtHofstadt er.NewYork:Harpe r&Row,Publishers.1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