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外交戰略的國內根源——官僚政治與群眾路線的兩難選擇

華 翔 張 杰

毛澤東外交戰略的國內根源
——官僚政治與群眾路線的兩難選擇

華 翔 張 杰

毛澤東外交戰略 官僚政治 群眾路線

在對毛澤東外交戰略的研究中，常常會出現兩種傾向：一種是用今天開放時期中國的外交原則去評判毛澤東的外交戰略，認為毛澤東在外交方面很大程度上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不能很好地處理中國與世界的關系。①如顏聲毅：《當代中國外交》，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1-22頁；王逸舟：《論中國外交轉型》，《學習與探索》，2008年第5期，第57-67頁另一種觀點認為：“比較起來，毛澤東在對內戰略上有較濃厚的理想主義，尤其是其晚年的戰略，左的東西較多，脫離實際較多……但在外交方面，則都有所不同。”②葉自成：《新中國外交戰略：從毛澤東到鄧小平》，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頁。即把毛澤東對內和對外戰略分開，認為其對外戰略基本上還是以國家利益為中心的。

陳寅恪先生曾指出，對前人的戰略的研究，要本著“了解之同情”的態度。實際上就是要求我們的研究盡量保持客觀，深入到當時當地之語境中，去理解前人戰略的各種出發點。歷史是不能割裂的，不能脫離傳統的歷史來孤立地從某個單一的時段，或者單一的學科進入毛澤東外交戰略的研究。③很多學者已經越來越發現，研究中國外交必須要以中國政治作為基礎。復旦大學肖佳靈副教授認為：“從學理上看，可以認為，當代中國外交研究的邏輯起點‘應該是’對當代中國政治的研究……長期以來形成的從國際政治理論或國際關系實踐出發，而不是從中國政治與社會本身的發展邏輯出發，來分析和審視當代中國外交，這種本末倒置的教學和研究思路的后果之一就是……未能得到系統和嚴格的政治學和中國政治等專業課程的訓練，往往對西方外交體制相關基礎知識的了解遠甚于對中國外交體制相關基礎知識的了解，甚至誤以為當代中國外交研究不過就是等同于中國對外關系研究。”肖佳靈：“當代中國外交研究‘中國化’：問題與思考”，《國際觀察》，2008年第2期；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西方也有學者越來越強調對外政策與國內政治的密切聯系，著名的國際關系理論教科書《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在新世紀出的第五版中，特意加上了“外交政策與國內政治”一節，可見這將是研究外交與國際關系理論的一個新的趨勢。見詹姆斯·多爾蒂、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爭論中的國際觀關系理論》第5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644-645頁。故而，本研究就建立在三個前提設定上：一、毛澤東的外交戰略深深地受到其對中國傳統社會的批判，以及革命時期所形成的經驗教訓的影響；二、毛澤東的對內戰略和對外戰略是一個整體的系統，不能被人為地分割；三、本文對毛澤東時代外交階段的劃分，是以毛澤東外交戰略內在邏輯為標準，盡管與通行的對新中國外交實踐的劃分有所不同，但并不沖突。

一、官僚政治與中國近代外交的教訓

要理清毛澤東外交戰略，須要了解中國的傳統。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官僚社會，它建立在官民對立和“國家之事，肉食者謀之”的基礎上的。①可參見王亞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

到了近代中國，以官民對立為核心的官僚政治成為中國激發民族主義、擺脫百年屈辱的一個重要障礙：一方面，在列強瓜分的危機局勢下，中國的有識之士逐漸認識到民族主義對于中國擺脫落后挨打的關鍵作用。而要動員民族主義，就必須組織和動員社會底層，也即占社會大多數的農民階級。然而這股力量又是傳統中國的官僚政治體系無法駕馭的力量，最終導致的可能是官僚系統的崩潰和整個社會的混亂。另一方面，在缺乏廣泛的民族主義支持的情況下，近代中國外交實際上只是官僚體系或者社會上層與外國的交往，而不是整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國家的交往。所以統治者很難為了維護“民族利益”冒單獨與西方列強對抗從而威脅自身的統治地位的危險。“攘外必先安內”、“對內強硬，對外妥協”、“內戰內行，外戰外行”成了中國近代歷屆政府對外交往的總體形象。

1921年，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標志著中國工人群體開始組織了起來。作為革命政黨，她沒有作為執政黨國民黨那樣的地位，但同時她也沒有官僚政治這個包袱。所以共產黨從成立開始，就將發動群眾，喚起全社會的民族主義作為自身的重要任務。共產黨正是運用群眾路線，組成工農聯盟。通過打擊封建地主、土豪劣紳，在土地革命、抗日戰爭以及解放戰爭時期，成功地動員起了農民群體的民族主義，打倒國內外反動勢力并且最終取得了國家政權，為民族的復興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可以說群眾路線是共產黨的一個最重要武器之一，尤其是作為共產黨的主要代表人物和領袖的毛澤東，更是對群眾路線深信不疑，早在1927年，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就看到群眾的力量，“他們將沖決一切束縛他們的羅網，朝著解放的路上迅跑。一切帝國主義、軍閥、貪官污吏、土豪劣紳，都將被他們葬入墳墓”。②《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3頁。到了建國之后，毛澤東在特定時期甚至會將這一信念轉移到國際交往上來。

在建國后，一方面，毛澤東清醒地認識到，在民族主義盛囂的現代國際關系體系中，中國作為一個落后的農業國，要保證自己通過流血犧牲而爭取到的國家獨立和民族自決，就必須，同時也只能依靠群眾路線。是否能夠防止官僚脫離群眾，保證黨對群眾的組織和動員能力成為中國是否能夠獨立于民族國家之林的關鍵；然而另一方面，當共產黨奪取政權之后，卻面臨另一個問題：作為一個國家，她不僅僅要贏得獨立自主，而且還要進行現代化建設，就必須有宏觀的經濟計劃和微觀的社會管理。而這一切，不是一個人或幾個核心人物能夠做成的，而是需要一套從上到下的代理組織——也就是現代官僚系統。從組織學的角度來看，官僚一旦被組織化，就必然產生組織自身的利益，而在一個嚴密的政黨內的官僚組織，官僚利益很大程度上是受上級組織影響的。①王紹光：《安邦之道：國家轉型的目標與途徑》，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第9頁。這樣，官僚組織就很容易出現和底層群眾脫離的危險。所以，中國的“左”傾錯誤并不都是“把黨內的意見分歧夸大……無限上綱”，②《胡喬木回憶毛澤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75頁。而是有著中國自身的現實的根源。

在毛澤東外交戰略中，我們會發現這樣一種群眾路線和官僚政治兩者之間的張力：第一，當官僚系統沒有出現嚴重脫離群眾的官僚作風的時候，即官僚政治與群眾運動能夠和諧相處時，是中國國家組織動員能力最強的時候，國內建設和保衛主權不存在沖突。反映在毛澤東的外交戰略上，則是能準確地判斷形勢，作出適當的外交決策；第二，當在戰略上偏向社會經濟建設，重視官僚政治的社會經濟管理職能的時候，在外交上就表現為重視與各國政府（敵國除外）的正常交往，并能夠成功地擺脫意識形態，建立起比較現實的雙邊甚至是多邊的外交關系；第三，當毛澤東發覺官僚政治嚴重地脫離群眾路線，并過度相信群眾運動的力量時候，有時甚至就會有意無意地將這種對群眾運動神話式的信仰擴展到世界范圍，傾向于發動世界范圍的人民起來反抗內部的反動官僚和外來的侵略勢力，忽視了民族國家的界限，在外交指導思想上和實踐中就容易催生“左”傾錯誤。

下文將分別通過對不同時期毛澤東外交戰略的簡單梳理來對應此三種情況。

二、群眾路線與官僚政治二元張力下的毛澤東外交戰略

（一）群眾路線與官僚政治協調下的外交展開

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在美蘇冷戰漸酣、兩大陣營正在形成的時候建立起來的。此時的國際國內形勢對中國實際上是利害參半：一方面是西方世界對共產主義的敵視，使得新政權時時受到國際國內各種敵對勢力的威脅，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頑固敵視新中國，并最終在朝鮮戰場上同中國兵戎相見；而退據臺灣的蔣介石政權又利用美國的援助以及國內的反革命勢力，對新中國的各項建設進行破壞。另一方面，由于中國重要的戰略地位，新中國成為蘇聯陣營爭取的重要對象。中國有可能通過加入社會主義陣營，贏得一定的安全保障，從而著手處理國內各項事務。

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所面臨的問題具有雙重性，即革命性和建設性并存。前者要求繼續發揮群眾運動的作用，而后者則要求建立一套新的官僚系統。新中國建立之初，面臨著土地改革、鎮壓反革命以及抗美援朝三大任務，這些是需要群眾運動支持的。同時很快毛澤東就發現革命時期的那一套官僚系統很難適用于和平時期，所以須要培養一批適應于和平時期社會經濟建設的干部來充實官僚系統。

總的來說，這一時期官僚政治和群眾路線基本上是相容的。由于國家從以前的革命軍事時代進入建設發展時代，國內文官系統的重建似乎成為群眾路線的必要組成部分，正如毛澤東在1950年4月“關于春耕、土改和干部整訓工作的意見”中所說，“整訓干部已經成了極端迫切的任務，各階層人民相當普遍地不滿意我們許多干部的強迫命令主義的惡劣作風，尤其是表現于征糧、征稅和催繳公債等項工作中的上述作風，如不及時加以整頓，即將脫離群眾”。①《毛澤東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6頁。無論是官僚政治的重建還是群眾路線，都是為了更好地鞏固國內政權和加快國內建設。

表現在外交上，毛澤東能夠清楚地判斷國際形勢，能夠重視與其他國家的官方關系，作出了一系列正確的決策：首先，他冷靜地判斷世界形勢，抵制關于“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謠言。①《胡喬木回憶毛澤東》，第85頁。可以說這一判斷為新民主主義社會的建立和之后的建設提供了穩定的基礎；其次，毛澤東審時度勢，及時地確立了“一邊倒”的政策。1949年，毛澤東訪蘇，1950年2月中蘇簽訂《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關于中國長春鐵路、旅順口及大連的協定》以及《蘇聯貸款給中華人民共和國協定》。以此為契機，“中國與社會主義陣營各國之間廣泛簽訂經濟貿易協定，貿易數量與范圍不斷擴大。貿易額以1950年為100，則1951年為255，1952年為312，1953年為409，1950年中國同社會主義國家的貿易額占中國對外貿易的26%，至1953年則增加到76%”。②謝益顯主編：《中國當代外交史（1949-1995）》，中國青年出版社，1997年，第40頁。“一邊倒”政策為中國在國內外敵對勢力環伺的條件下，能夠獲得一個相對安全的國際環境。正如毛澤東所說：“人民民主專政和團結國際友人，將使我們的建設工作獲得迅速的成功。”③《毛澤東選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6頁。

總之，這一時期，一方面國內面臨著鞏固政權和重建政府的雙重任務，另一方面國際上則主要實行“一邊倒”政策，使得群眾路線和官僚政治兩者能夠和諧統一起來，從而這一時期毛澤東的外交戰略總體上能夠客觀冷靜地把握住世界的大形勢。

（二）官僚系統的擴展與外交的擴展

朝鮮戰爭使剛剛誕生的新中國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經歷了一次戰爭的考驗。要打仗就必須有軍事工業，而軍事工業的基礎就是重工業。由于重工業需要更加集中的勞動力，所以需要更加精密的城市管理體制；同時由于重工業需要更雄厚的、更長期的資本積累，就要求更大程度的集中。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就更加急迫地需要一套適應社會經濟管理職能，甚至比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更加嚴密的政府官僚體系。毛澤東認為可以將此稱為國家資本主義，“這種資本主義經濟已經不是普通的資本主義經濟，而是一種特殊的資本主義經濟，即新式的國家資本主義”。④《毛澤東選集》第5卷，第88頁。1954年，新中國第一步憲法頒布，其“主要內容是強化政府的國務院及其五十來個部”。⑤[美]費正清：《偉大的中國革命（1800-1985）》，世界知識出版社，2000年，第333頁。可見此時伴隨著國家現代化建設，官僚職能部門的重要性被突出了出來，這與這一時期中國的對外關系的特點是一致的。

在外交上，毛澤東更加注重和外國政府的接觸和合作，并突破了意識形態的界限，開始用一種開放的姿態進入國際外交的舞臺，以期建立最廣泛的國際同盟，孤立美國。

首先，中國外交的空間開始向中間地帶大大擴展。“現在總的國際形勢就是美國人相當孤立。這個東南亞問題——印度支那問題解決之后，估計他的孤立會要繼續發展。現在英國一大幫、法國、東南亞各國、加拿大、墨西哥，還有一些南美國家，都是不喜歡美國的……現在緩和國際緊張局勢，不同制度的國家可以和平共處，這是蘇聯提出來的口號，也是我們的口號，現在變成艾登他們口里的話了，變成尼赫魯他們口里的話了，他們也將緩和國際緊張局勢。”①《毛澤東文集》第6卷，第333-334頁。1954年10月，在同印度總理尼赫魯的第二次談話中，毛澤東認為，“事物的多樣性是世界的實況。馬克思主義也是承認事物的多樣性的……國與國之間不應該互相警戒，尤其是在友好的國家之間”。②《毛澤東文集》第6卷，第364頁。在這種“求同存異”原則的指導下，毛澤東注重和各不同制度的國家來往，特別是剛從帝國主義壓迫下解放出來的民族政權。在1954年的日內瓦會議和萬隆會議中，中國都積極地參與并有出色的表現。

其次，毛澤東提出要區別對待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和政府，甚至對唯美國馬首是瞻的英日政府也是抱有同情的色彩，認為它們是受到美國的壓力才敵視中國的。在1954年8月會見英國工黨代表團的時候，毛澤東說到“美國的目標是占領處在這個廣大中間地帶的國家，欺負它們，控制它們的經濟，在它們的領土上建立軍事基地，最好是這些國家都弱下去，這包括日本、德國在內……我們認為，不同制度的國家是可以和平共處的……我們和你們也可以合作。我們之間首先就不會打仗。何必打仗呢？我們不僅不會和工黨開仗，也不會和保守黨開仗”。③《毛澤東文集》第6卷，第339頁。在1955年10月會見日本國會議員訪華團時，毛澤東更多的是強調中日同種，強調有色人種對白色人的平等性，認為“我們兩國有個共同問題，就是有一個國家壓在我們的頭上”。④《毛澤東文集》第6卷，第480頁。

第三，對世界大戰爆發的可能性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毛澤東雖然在1957年11月18日《在莫斯科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上的講話》中提出“目前形勢的特點是東風壓倒西風”①《毛澤東文集》第6卷，第321頁。，不過這種說法主要“是為了論證防止新的世界戰爭的可能性增長了，社會主義國家爭取和平建設環境的可能性增長了”。②“在戰爭與和平問題上的兩條路線：五評蘇共中央的公開信”，《人民日報》，1963年11月9日，第1版。

這一時期，由于重工業經濟基礎所要求的官僚系統在國內大規模的擴展，管理國計民生的社會經濟事務，國家生活進入正規。盡管毛澤東仍然警惕官僚系統會阻礙黨的群眾路線，但由于正常的社會經濟管理離不開這套職能系統，所以毛澤東對官僚系統還是存有很大期待的。反映到外交上，就是對各國政府建立友好官方關系還存有一定的期待，故而這一時期中國與各國政府的外交以及政府間的多邊外交都有了相當的擴展。

（三）反“官僚主義”與外交戰略走向“左”傾

1958年蘇聯政府不顧中國的主權關切向中國提出共同建設長波電臺和共同建立一支聯合艦隊的建議，由此導致中蘇兩黨關系開始惡化，最后導致中蘇兩國關系開始惡化。在毛澤東看來蘇聯上層出現了官僚化，從而背離了列寧斯大林路線。③“關于赫魯曉夫的假共產主義及其在世界歷史上教訓：九評蘇共中央的公開信”，《人民日報》，1964年7月14日，第1-5版。同時美帝國主義發動的越戰又不斷升級，中美關系得不到改善。加上“一場朝鮮戰爭，一場越南戰爭，這兩個戰爭緊挨著中國，真刀真槍，不是噓聲恫嚇。毛主席認為，戰爭的危險變成了現實的問題”。④《胡喬木回憶毛澤東》，第86頁。

從國內來說，由于計劃經濟體制模式，官僚的弊端開始慢慢暴露，而毛澤東始終擔心官僚政治最終會脫離群眾路線，并時時刻刻在提醒反官僚主義作風。即使如此，在五十年代中期還是出現了劉青山、張子善重大貪污案以及“高饒事件”。“毛憂心忡忡地看到中央政府機關和各級官吏層無可避免地紛紛建立起來，那種情景跟帝制時代設官封職差不多。他擔心舊時代統治階級自已控制農村百姓的時代又將出現。從個人特權不可抑止的趨勢和新的統治階級的腐化現象看來，要證明他的想法是錯誤的并不容易。”⑤[美]費正清：《偉大的中國革命（1800-1985）》，第366頁。而與此同時，隨著國際形勢一步步惡化，毛澤東更加發現須要重新將群眾動員起來保家衛國，而這樣就必須抑制官僚體系的擴張甚至打倒這一體系，“我們現在搞民兵，人民公社里頭都搞民兵，全民皆兵。要發槍，開頭發幾百枝，將來要發幾千萬枝，由各省造輕武器，造步槍、手榴彈、小迫擊炮、輕迫擊炮。人民公社有軍事部，到處聯系。在座的有文化人，你們也要號召一下，單拿筆桿不行，一手拿筆桿，一手拿槍桿，又是文化，又是武化”。①《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12頁。在國家建設上，“1958年大躍進中，他便將其對蘇聯模式的反思付諸實踐了。這次經濟體制改革集中表現在大規模下放管理權，其要旨在于打破‘條條專政’，建立以‘塊塊’為主的體制，盡快地實現工業總產值超過農業總產值，使各省、市、自治區都建成獨立完整的經濟體系”。到六十年代更是提出了“虛君共和”的口號。②王紹光：《安邦之道：國家轉型的目標與途徑》，第10、12頁。可見這一時期毛澤東漸漸地將保家衛國和國家建設的希望完全寄托到了群眾運動上面。從而帶來的一方面是對官僚政治的深惡痛絕，另一方面又是對官僚政治的極度失望。反映到外交上，就是把希望寄托在世界范圍內的群眾革命和群眾運動之上，而對各國官僚政府也極度的不信任，包括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我們支持首腦會議，不管這種會議有無成就和成就的大小。但是世界和平的取得，主要應當依靠各國人民的堅決斗爭。”③《毛澤東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80頁。

在這一時期，中國的外交逐漸轉向第三世界，尤其是第三世界的人民群眾，在人民群眾的力量面前，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我們相信你們也不贊成打世界大戰，世界大戰我們是反對的。但是我們同時贊成受帝國主義壓迫的各國人民，有權利起來反對壓迫者。要不打世界大戰，就要各國人民起來反對壓迫者。”④《毛澤東文集》第8卷，第173頁。在1960年5月《給卡斯特羅的信》中，毛澤東明確指出：“只要各國革命領導核心廣泛地團結一切可能團結的力量，依靠最廣大人民群眾堅持不懈的斗爭，世界上沒有人和力量可以阻止人民前進。我們堅定地相信，各國最廣大人民群眾一定能夠緊密地團結起來，結成最廣泛的統一戰線，克服前進道路上各種困難，取得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各國反動派、保衛民族獨立和爭取社會解放的正義事業的徹底勝利”。⑤《毛澤東文集》第8卷，第196頁。1974年2月在同贊比亞總統卡翁達談話時，毛澤東作出了三個世界劃分的論斷，并將中國歸入第三世界。①《毛澤東文集》第8卷，第441頁。而第三世界相對于第一、第二世界來說，就是農村相對于城市，群眾相對于官僚。

為達到此目的，毛澤東有一些在今天看來似乎是有損國家利益的讓步。首先對第三世界給予大量的單邊援助，而“任何大包大攬的‘輸血式’的援助不利于受援國的自力更生，而容易產生依賴性，結果往往是出錢買怨恨”。②顏聲毅：《當代中國外交》，第194頁。其次為了爭取日本，特別是為了更好地團結日本人民，毛澤東對二戰后對日本戰爭罪行的清算看上去過于寬容。最后，對核武器的過度輕視。在很多場合毛澤東都表現出對核戰爭所引起的戰爭性質的變化認識不足。③葉自成：《新中國外交戰略：從毛澤東到鄧小平》，第32-33頁。這都是對群眾運動和人民力量自覺不自覺的過度放大。

當然，這里并不是說在這一時期毛澤東的外交戰略完全是“左”傾的，在一些具體場合，他還是能夠清晰地看到現代民族主義對世界性群眾運動的限制力量的，如1959年，毛澤東就提出各國反帝群眾運動要“以依靠自己力量為主，爭取外來援助為輔”④《毛澤東文集》第7卷，第7頁。的指導方針，反對革命輸出的擴大；在1968年關于援外飛機噴刷毛主席語錄的請示報告上明確指出：“不要那樣做，做了效果不好。國家不同，做法也不能強加于人”，“這些是強加于人的，不要這樣做”，⑤《毛澤東文集》第8卷，第430頁。等等。但是由于這一時期，在蘇共中央官僚化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官僚政府的雙重威脅下，以及運用群眾路線反官僚的總體戰略的確立，毛澤東在外交戰略上“左”的色彩是較為明顯的。盡管在具體的外交實踐中，“左”傾思潮對外交實踐的嚴重擾亂，僅僅是在“文革”前后的兩三年時間。但從毛澤東1958年開始的對官僚政治的不信任，對群眾運動的神化，確實在指導思想層面推動了外交實踐上“左”的錯誤傾向。⑥謝益顯主編：《中國當代外交史（1949-1995）》，第262-267頁。可以說“文化大革命”中毛澤東外交戰略背后的官僚政治和群眾路線的矛盾達到了極點。

這里須要強調的是，本文并非否定黨的群眾路線，群眾路線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革命事業和現代化建設事業成功的基礎和保障。但是如果將群眾運動神化，忽視民族國家的限制和界限，就有走向激進外交政策的危險，這是改革開放前新中國外交最主要的教訓之一。

三、幾點啟示

文革最混亂的時期實際上很短，主要在1968和1969年期間。極度混亂的狀態也提醒毛澤東要反思過分相信群眾運動、打破官僚社會的嚴重后果。但當時毛澤東已經人到暮年，中央的官僚體系也遭到了嚴重的沖擊，所以盡管擁有高度的個人威望，但他對國內的形勢已經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而外交上的情況就不同了，中央始終掌握著外交和軍隊的主導權，群眾運動很難完全滲透到這兩個領域。所以文革對外交的沖擊持續的時間很短。

從1969年中期開始，毛澤東在外交方面采取了比較現實的做法，①1969年3月，中蘇在珍寶島發生武裝沖突，使得毛澤東迫切地需要反思自己的外交理念。1969年4月，陳毅、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四位老帥共同研究國際形勢，得出了中蘇矛盾和美蘇矛盾大于中美矛盾的結論。毛澤東開始發現要緩和中國的國際形勢，還是要與各國官僚政府打交道，尤其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與外國政府官僚的交往又重新被重視起來，在當時中蘇關系極度緊張的環境下，與西方大國政府的關系就顯得更加重要。1970年12月8日，在和斯諾的一次談話中，毛澤東明確地檢討對美外交，“現在我們的一個政策是不讓美國人到中國來，這是不是正確？外交部要研究一下。左、中、右都讓來。為什么右派要讓來？就是說尼克松，他是代表壟斷資本家的。當然要讓他來了。因為解決問題，中派、左派是不行的，在現時要跟尼克松解決”。②《毛澤東文集》第8卷，第436頁。在對日關系上也是如此，毛澤東改變了以往過多重視日本政黨“左派”的傾向，甚至不惜得罪以往與中國政府更加友好的日本在野黨，開始重視和日本執政黨交往。1972年9月，毛澤東在和日本首相田中角榮交談中說道：“有些人罵我們專門勾結右派。我說，日本在野黨不能解決問題，解決中日復交問題還是自民黨的政府”。③《毛澤東文集》第8卷，第441頁。

毛澤東通過反思自己在五十年代末以及六十年代過度相信群眾運動，盲目宣傳世界群眾運動，反對內部的官僚政府和外部的帝國主義的做法，在外交上果斷地采取措施，剎住文革所帶來的“左”傾錯誤的影響，作出了和西方世界和解的重大決策，為中國后來的外交開創了更大的空間，成為改革開放后中國外交新時代的重要起點。

毛澤東所領導的新中國外交是在剛剛取得國內革命勝利以及世界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嚴重對立的背景下展開的。革命時代的經驗教訓對其指導戰略有著深刻的影響。作為通過發動群眾鬧革命，最終推翻國內的反動官僚和外來侵略者的革命性政黨，一旦進入政權建設和國家發展階段，確實面臨著官僚政治和群眾路線兩者的張力。六十年代過度發動群眾運動的教訓，無論對于中國的內政還是外交，教訓都是慘痛的。所以如何堅持群眾路線，防止政黨官僚化作風的蔓延，嚴重脫離群眾，以至陷入失去合法性的危險，同時又不會因為頻繁的運動妨礙了正常的國家政治經濟生活與外交，是中國共產黨一直到今天都不能不認真思考的問題。

另外，從國際層面來說，民族國家依然是當今國際體系最重要的行為體之一。盡管民族主義在一些層面加劇了全球問題的惡化，但它始終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然而當下，全球市民社會盡管步伐很慢，卻依然在逐步形成，國際范圍內的群眾路線和官僚政治的關系在將來可能又將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如何適當并且有效地加強世界人民之間的友好交往，處理好與民族國家的關系，構建和諧世界，將不僅僅是一個國家外交的問題之一，也將成為世界體系本身的問題之一。

可見，毛澤東外交戰略所面臨的張力——官僚政治與群眾路線，將會長時間地考驗著中國的外交乃至整個世界。

Origin of Mao Zedong's Diplomatic Strategy： A Dilemma of Bureaucratic Politics and the Mass Line

HUA Xiang and ZHANG Jie

【內容簡介】毛澤東，作為新中國第一代領導人，其外交戰略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中國的傳統和現實，同時也為今天的中國外交留下了很多啟示與教訓。在改革開放的今天，中國與世界的關系日趨密切，中國的國際地位有了很大提高。回顧老一輩革命家的外交戰略和外交經驗，對我們理解今天中國外交的國內國際基礎，及其未來發展，具有深遠的意義。本文主要是以毛澤東在中國革命和現代化建設的國內經驗中存在的官僚政治與群眾運動的兩難選擇，來分析各個時期兩者關系是如何影響毛澤東的外交戰略的。希望本文能夠為圍繞毛澤東外交戰略中的得與失的爭議，提供一個將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結合的新視角。

華翔，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08級博士生；張杰，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07級博士生

這里的“官僚政治”指的是一個國家為了管理社會政治經濟事務，而形成的一套科層體系，與毛澤東筆下的脫離群眾，作威作福，充滿官僚作風的官僚主義不盡相同。前者是廣義上的，并且是技術性的，類同于韋伯所論述的科層制；而后者則是社會性的界定，并且多用于貶義的，主要指官僚集中權力并侵害人民的自由權利。但是兩者又有聯系，官僚的社會性條件一旦滿足，“它可能增大……技術性的官僚作風，卻不可能單在技術上去謀求根治”，見王亞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2-3頁。在中國，由于處于一個職責同構的上下級官僚體系，所以幾乎政務和事務同時集中于各級官僚層，此點迥異于西方純粹事務性的文官系統。同時又由于中國官員的選拔體系幾乎都是從上而下的，故而官僚多只對上負責，從而很容易出現嚴重的脫離群眾甚至胡作非為的官僚主義作風。所以本文的官僚政治這一概念就是用來指代中國這種特殊的官僚政治，與此相近的概念還有“官僚體系”。

The diplomatic strategy of Mao Zedong, one of the first generation leaders of the new China, has greatly reflected Chinese tradition and reality. Meanwhile, his diplomacy has also left a lot of inspiration and legacies for today's China. With the reform and opening-up policy, China has become more closely related with the world, and her international status has been greatly improved. 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have a review over the diplomatic strategy and diplomatic experience of the first generation leaders. Such a review has far-reaching effects on our understanding and interpretation of today's domestic and international diplomacy, and its future development as well. This article, based on Mao Zedong's dilemma in choosing a bureaucratic politics or mass line for New China’s revolution and modernization, attempts to analyze how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two affected Mao Zedong’s diplomatic strategies in different periods. It is hoped that this paper will provide a new perspective for the controversy over the success and failure of Mao Zedong's diplomatic strategy, and for studies on domestic and international politics foc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