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潔
(西南民族大學,四川 成都 610225)
楊念群《再造“病人”——中西醫沖突下的空間政治(1832-1895)》,是作者身為歷史學家在抒寫醫療史上的又一次突破,以一種情境式的敘事表達為我們展現出一幅醫療變遷的歷史圖景,也同時闡發了有關“身體”與“政治”的糾葛關系,“疾病”的隱喻和“地方感”的奧秘。精讀全書的過程中,作為一名科班出身的醫學生,筆者感到十分慶幸,因為一個歷史學家能夠細致搜集到諸多醫療史實和案例,讓筆者學習了作為一名醫學生5年來都未曾知曉的醫療史;同時,這部作品是作者歷經數10年潛心研究的精品之作,它闡述了“身體”是怎樣和政治掛鉤,西醫自近代以來是如何以各種方式滲透、擴張到中國的政治空間的;在醫療變革史中,“身體”是怎樣與“疾病”隱喻發生著復雜糾葛關系的。
該書敘述結構采取的是敘事,時間從西醫傳教士伯駕(Peter Parker)登陸中國到中國赤腳醫生體制的終結,全書共十章,每一章前面都附上了體現該章隱喻和情境式的歷史資料照片,這些圖片和每一章的題目分別展示了10個相對應的主題:傳教角色、疾病隱喻、空間沖突、生死控制、中西醫醫療資源的互動、社會動員技術、政治表象和鄉土網絡之間的緊張關系等情境化的鋪陳和描述,以展示醫療和政治是怎樣一步步的發生關聯性的。
探索“身體”與地方感、政治空間的復雜聯系,這對于一個史學家而言,無疑是對以往的殖民醫學史、文化史、政治史、思想史的一項跨學科、跨領域并打破學科邊界的一項重大挑戰,但是,與其他相比較有所不同的是,楊念群《再造“病人”》是一部真正的醫療社會文化史。從書寫表達方式、資料搜集、寫作重點和切入角度以及研究議題的重點來看,作者更加突出的是如何從“身體”切入到政治,如何將身體、疾病隱喻和空間政治相勾連,進而探討整個社會文化意義。作者是在該書中醫療史的研究中,綜合考慮到這3方面的復雜互動關系來展開敘述的。
人類學、民族學主要關注經濟、政治、宗教、親屬4大分支結構。楊教授在該書中4大分支均有涉及,充分體現了作者廣博的研究視角。經濟方面:該書在第五章關于陳志潛的“定縣實驗”中對于鄉村醫療變革中將醫療價格與設備實現“非商業”以及在現代“巫”“醫”之爭中涉及到對于百姓、對于看病的價格戰均涉及經濟因素,經濟的背后正是關系到醫療如何通過經濟因素逐步擴大空間的,將經濟這一因素作為一個潛在條件和表象與深層次的醫療和政治相關聯,作者是想通過經濟因素追求到經濟背后的西醫如何與政治掛鉤。這與人類學中法國人類學家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提出的有關深層結構的概念頗為相似,如果說經濟是整個探討醫療關乎政治的表面結構,那么由經濟背后主導的西方醫療以及背后的政治空間才是深層結構。政治方面:與其說《再造“病人”》是一部與政治有關的醫療史,倒不如說是一部與醫療相關的政治史,該書作者就是從“身體”切入到政治,從“疾病”與“政治空間”是相聯系的,講述了一部真正的醫療的政治史。以往的政治史關注歷史、權力網絡等方面,該書卻從具有象征和隱喻的“身體”角度切入來探討政治,實為一新鮮視角和有益嘗試。該書從現代“帝國”的殖民品格、“地方性”的確認和重構,以及“現代傳統”的實踐作用3個方面力圖詮釋“醫療行為”與“政治”變化的關系。體現人類學理論和方法一條主線是有關“地方”是如何被感知的,重要章節在第二章有關“采生折割”的民間想象使人們感覺到“地方”的存在到第三章《“公醫制度”下的日常生活》,充分展示了西醫對本土社會和空間的滲透和擴張,中國人在“身體”和“政治”相勾連,疾病與民族興亡、國家復興相隱喻這個空間是怎樣一步步被西醫空間占有的,到第四章《現代城市中的“生和死”》的擴張,表明了一個傳統社會控制生死以及由此引發的抗拒的聲音,也表明了醫療空間的滲透力更加加劇,再到第五章《鄉村醫療革命》中醫療空間從城市到鄉村繼續擴大,“巫”和“醫”之爭與地方感、“身體”的關系再到第六章《追剿“巫醫”》的巫醫“地方感”的消失和被現代醫療行政取締的全部過程,該章就是闡述了這個“巫醫”“四大門”的“地方感”在警衛和醫療行政制度的控制下以“衛生的名義”從有到無,從興盛到取締的過程。這幾章貫穿著一個核心——“地方感”的概念,正是作者借助“醫療空間”從小到大的擴張、從城市到鄉村的蔓延、從國家制度到胡同街道的滲透,使得“地方感”經歷了從無到有的出現,又從有到無的滅絕的過程。作者引用雷蒙德·威廉斯強調的“地方感覺”是指包含著生活中積累出的情感因素和我們常說的“意識形態”和“思想”有所區別,布迪厄強調相似的習性、位置和利益產生相似的實踐過程。前者力圖接近普通民眾的感覺狀態,區別于精英設定的主觀判斷,后者突出相似的位置才能夠培養相似的“感覺”。這段話很好地詮釋了什么是“地方感”,作者認為所謂“地方”是“空間”覆蓋的結果,而醫療空間的滲透加劇了地方感覺的出現。上述所有有關描述“地方感”的章節都與人類學的美國人類學家格爾茲提出的“地方性知識”的概念頗為相似。宗教方面:該書運用宗教人類學、宗教社會學的理論和方法來描述的有關章節著重體現在第四章有關“吉祥姥姥”和“陰陽先生”傳統的空間儀式運用了人類學的儀式空間,對“添盆”和“洗三”、“出殃”儀式作出精確的描述和記載,并敘述了這些儀式與背后的社會宗教秩序的關系。“接生婆借‘洗三’的儀式,實際上正是給新生兒打上一個社會的標志,并給其在社會網絡中預支了一個位置。”在第六章有關民眾對“四大門”和“王奶奶”的信奉以及仙壇位置的擺放,在空間安排上遵循的原則是依照是否靈驗以及滿足地方鄉村人們的生活實際需要來決定的,作者除了強調民間意識塑造地方感覺這點之外,也說明了當地的民間信仰和宗教崇拜是滿足人們生活實際需要的,“‘四大門’”在仙壇、在民間受到尊崇,取決于它在鄉民的實際生活中起作用的程度,‘四大門’的種種神異往往直接滿足了這種需要。這正好與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所倡導的文化功能論相似,文化功能論強調文化就是滿足個人的需求,他在《文化論》中就涉及并提到過文化是滿足人們生活的需要的,那么作為文化之一的宗教和巫術也是滿足人們生活需要的。最后,體現人類學的親屬關系和家庭部分的是在該書第七章有關傳統的中醫的描述中,說明了中醫的治療空間和西醫的封閉空間不同,中醫的治療空間滲透著家庭感,師傳制度也具備隱蔽的家庭感等等來將親屬家庭感與空間相聯系,說明了傳統中醫和西醫在治療空間上的不同點——中醫具備更多的親屬關系紐帶和家庭親密性,這樣親屬關系就成為中西的不同點之一。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該書在強調“身體”和“政治”的關系時,并未忽略社會網絡關系對于政治的影響和反作用力,在該書的第四章中有所涉及,作者強調的是“非純凈化”的互動過程,說明了作者一直擁有著人類學、社會學杜爾干所倡導的社會整體觀的思想,這在該書中應該得到諸多方面的印證。《再造“病人”》就是這樣運用人類學、社會學的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將歷史學、政治學融為一爐,打造出這樣一本給予讀者新鮮感和可讀性的文化精品之作,是值得我們人類學、社會學相關學科學習和借鑒的。
該書作為“醫療史的另一種敘事”采用情境的故事引入每章開頭,并配有具有情境和象征意義的資料圖片,形象地展示在讀者面前,使筆者有種想要聯想和想象的沖動。這樣串聯的情境化的寫作方法較之以往的通史寫作的好處是形成一個串聯而有效的連接,增加連續性。這正印證了作者所言“學歷史的人是愛好講故事的”,這樣的故事情境讓人想讀、可讀、有興趣讀。
在表達方式上,作者采用了敘述、描寫的表達方式,以史料為依托,以歷史的時間順序娓娓道來,向讀者展示了自1832年—1985年近100年來中西醫沖突下的空間政治。
該書的謀篇布局始終沿著一條線索展開——即醫療空間的滲透和擴張,從始至終,從第一章西醫傳教士登陸中國的內在緊張到第九章赤腳醫生制度的政治實踐都是在講西方醫學空間是怎樣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陌生恐懼到接納、從城市到鄉村、從空間到地方、從身體到政治、從蘭安生模式到陳志潛模式再到“細菌戰”的愛國衛生運動,最后到赤腳醫生的政治實踐的有關醫療行為和政治變化的關系這一系列的過程。整個脈絡非常清晰、思路非常條理,作者并沒有因為故事的連續性而忽略了該書框架思路的內在邏輯性和條理性,全書讀起來是有連續感和線索感的,這種連續感和圍繞歷史順序的變化感在全書的標題中非常鮮見,比如“從話語到制度”、“從臨床醫學到地段保健”,讀起來有邏輯性和感知變遷感,這的確是值得學習的,無論是對于專業學生還是非專業的讀者,都讓我們感覺到什么是好文章遵循“以讀者的方式寫書,以作者的思路讀書”的原則和觀點,同時也彰顯了作者行云流水的寫作功底和扎實的歷史基本功。
資料收集上,該書是作者近10年資料收集的成果和累積,聚集了大量的歷史資料,內容全面、體例多樣,有口述史記錄、名家名著小說,例如引用茨威格的小說和魯迅的《藥》、老舍的《正紅旗下》、神話、傳說、故事、趣聞、地方志、官方檔案、社會調查報告等等。從作者的注釋中可見,作者引用了很多國外英文版雜志書刊的第一手資料,足見作者治學態度的嚴謹。這些豐富而全面的資料為讀者閱讀以及作者寫作帶來了極大的樂趣和方便,將“以讀者的方式去寫書,以作者的方式去讀書”的思路發揮的淋漓至盡,堪稱是該書一大亮點之一,另外,這些資料雖然故事來源不同,原本的地位、重要性不同,但是作者卻在相應的闡釋內容的相應章節中充分發揮了這些資料的作用,給予了一些原本不被人重視的資料、一個發揮作用的空間,充分體現了作者駕馭第一手、二手資料以及獨立應用邊緣資料的能力,值得我們在以后的論文寫作和文獻資料的引用上多多學習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