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章應
(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中國文字學觀念的時代演進*
鄧章應
(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中國文字學的觀念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變化,從最早的漢字識字學,發展到為解經服務的傳統小學,再到科學的語言文字之學和漢字學,然后又分別發展建立了古漢字學和現代漢字學,最后擴大到世界范圍的文字研究。
文字學;觀念;演進
文字是記錄語言的書寫符號系統,文字學是研究文字相關內容的學科。在中國,對于文字學的認識經過了長期的演變與發展,研究對象也相應地在發生變化。我們分成四個階段來討論這種觀念的變化。
漢代以前有所謂“小學”,本是指與大學相對的初級學校。《漢書·藝文志》:“古者八歲入小學,故《周官》保氏掌養國子,教之六書。”[1]“六書”屬于“六藝”學習內容中的重要一種,《周禮·地官司徒·保氏》:“保氏掌諫王惡,而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2]裘錫圭先生引張政烺先生說法,認為九數就是九九表,六書跟九數相提并論,都是兒童學習的科目,其內容也應該很淺顯,可能只是一些常用的文字。[3]應該說不無道理。
小學中要學文字,讀音、辨形、識義,后來便以“小學”借稱研究識字的學問,《漢書·谷永杜鄴傳》:“初,鄴從張吉學,吉子竦又幼孤,從鄴學問,亦著于世,尤長小學。鄴子林,清靜好古,亦有雅材,建武中歷位列卿,至大司空。其正文字過于鄴、竦,故世言小學者由杜公。”[1]杜鄴時的小學,內容當指解釋字形結構、懂得古今文字關系及識讀字音字義,實際上是一種研究識字的學問,杜鄴本人亦曾寫作過《蒼頡訓纂》、《蒼頡故》等對識字書《蒼頡篇》進行訓詁的著作。漢代劉歆目錄學書《七略》在“六藝略”首次列出“小學”類,專門將周秦以來的童蒙識字書歸入這一類。
從識字教育和識字教育研究,再到研究解決書面語中的實際問題,中國的傳統文字學圍繞漢字及漢字文獻,研究范圍也逐漸擴大。
(一)小學——解釋經典的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
從東漢到隋唐,再到宋代,一直到清代,“小學”的內涵圍繞解釋經典的目的逐漸擴大,發展到包括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的學問。
《隋書·經籍志》“小學”包括漢字的體勢(形體)、聲韻、訓詁。《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明確把《爾雅》等訓詁書及書法筆墨等方面的書列入“小學”。
宋代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一:“文字之學凡有三:其一體制,謂點畫有衡縱曲直之殊;其二訓詁,謂稱謂有古今雅俗之異;其三音韻,謂呼吸有清高下之不同。”論體制之書,如《說文》之類;論訓詁之書,如《爾雅》、《方言》之類;論音韻之書,如《四聲譜》及反切之書。這三者雖各名一家,“其實皆小學之類”。[4]
清《四庫全書》以漢字的形、音、義各列一類,統歸小學:《爾雅》以下編為訓詁;《說文》以下編為字書;《廣韻》以下編為韻書。清謝啟昆《小學考》,采輯漢以來文字、音韻、訓詁之書,編為五十卷,訓詁六卷,文字二十卷,聲韻十六卷,音義六卷(訓讀經史百子)。
用“小學”指稱包含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的學問,暗寓了服務于解釋經典的職能,雖然后來解釋的對象由經典逐漸泛化到一般古籍,但其目的仍以實用為主,沒有達到學科自覺的程度。
(二)語言文字之學——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
1907年,章太炎發表《論語言文字之學》首先提出用“語言文字之學”指稱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5]相應地,他認為研究語言文字的方法,也不能局限于離析性的考釋,而要進行綜合性的研究。他認為文字、音韻、訓詁的關系,不是三足鼎立的關系,而是三位一體的關系。[6]這是一種學科自覺,是以現代語言文字學觀念提出的學科獨立的宣言。
(三)文字學——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
1910年錢玄同用渾然的筆名發表《中國文字學說略》,正式啟用“文字學”這一名稱。[7]此后“文字學”這一術語被廣泛使用和接受。雖然這進一步確立了文字學的學科地位,但此時文字學的研究范圍仍包含研究漢字的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1917年,北大開設文字學課程,就由朱宗萊講《文字學形義篇》,錢玄同講《文字學音篇》,那時的大多數冠以“文字學”的著作仍包括音韻學和訓詁學的內容。而且此種觀念影響深遠,直到80年代初,羅君惕《漢文字學要籍概述》、高明《古文字學通論》等著作仍沿用此說法。
(四)文字學 ——文字學
1934年,唐蘭《古文字學導論》首次提出文字學把音韻、訓詁送出去。后來在1949年出版的《中國文字學》這本書里又重申這一說法。《中國文字學》:“我在民國二十三年寫《古文字學導論》,才把文字學的范圍重新規定。我的文字學研究的對象,只限于形體,我不但不想把音韻學找回來,實際上,還得把訓詁學送出去。”“文字學本來就是字形學,不應該包括訓詁和聲韻。一個字的音和義雖然和字形有關系,但在本質上它們是屬于語言的。嚴格說起來,字義是語義的一部分,字音是語音的一部分,語義和語音是應該屬于語言學的。”[8]據此,唐蘭把“中國文字學”的研究范圍限定在漢字形體方面,只講漢字的產生、構成、演化、變革等方面內容。
這一派,前此有尹桐陽《中國文字來源及變遷》(1925年)、呂思勉《中國文字變遷考》(1926年)、顧實《中國文字學》(1926年)、胡樸安《文字學 ABC》(1929年)、蔣善國《中國文字之原始及其構造》(1930年)、容庚《中國文字學形篇》(1932年);后此有梁東漢《漢字的結構及其流變》(1959年)、蔣善國《漢字形體學》(1959年)、《漢字的組成和性質》(1960年)、《漢字學》(1987年)、裘錫圭《文字學概要》(1988年)。這些著作,盡管內容、體例、認識問題的角度和深度并不一樣,但只講形體則是一致的,而且都受西方語言學理論影響,都利用了古文字的資料和研究成果。
(一)古文字學的獨立
先秦古文字隨它記寫的載體——甲骨、銅器、玉器、石器、陶器、貨幣、簡帛,在歷史變革中,或者毀廢,或者藏埋地下。過去人們能夠見到的古文字資料很少,所以人們研究文字,多局限于紙本書籍上的文字資料。亦有少數喜好古玩的學者研究銅器石刻,但注意的是包含形制、花紋和銘文的綜合研究,故名之金石學。19世紀末以來,隨著地下發掘的古文字材料增多,古文字整理研究逐漸從傳統文字學和金石學中獨立出來,成為漢文字學的一個分支,著重研究漢字起源,古漢字的形體、結構及其演變,字形反映的字的本義及考釋古文字的方法。
“古文字學”名稱在清末已見諸學者的筆端,如王國維《觀堂集林》卷六《釋由下》:“得此五證,知六朝以前音《說文》者,雖音由為甾,然由之字形尚未全失.雖微古文字學及漢人手書,亦足以定此說矣。”[9]但系統科學提出古文字學理論的則是唐蘭先生,其《古文字學導論》為古文字學科學體系的建立奠定了基礎。其后,歷經幾代學人的努力,在文字考釋實踐和方法、古文字學理論研究方面等都取得很大成績,逐漸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古文字學獨立以后,則原來以《說文》為中心的漢字學研究也被稱為傳統文字學(實際上是傳統漢字學)。
國內亦有學者根據“文字學”和“漢字學”分別指稱世界文字的一般性問題和漢字研究的分工,建議將專門研究漢語古文字的學問稱為“古漢字學”。[12]
(二)現代漢字學的建立
對現代漢字的研究工作,從清末切音字運動以來,一直在持續不斷地進行。但“現代漢字學”這一名稱是周有光先生晚近時期才提出來。1979年10月周先生在《漢字聲旁讀音便查·后記》里寫到:“漢字學可以分為兩部分:一、歷史漢字學,二、現代漢字學。”“現代漢字學以現代漢字為研究對象,目的是為今天和明天的應用服務,為‘四化’服務,盡量減少漢字在現代生活中的應用不便。”[10]1980年周有光先生發表了《現代漢字學發凡》一文。從字量、字序、字形、字音、字義和漢字教學法等六個方面論述了現代漢字學研究的內容。周老在文中作如是劃分:中國本土的漢字,從形體分,有隸變之前古文字與隸變之后的今文字的不同;從記寫的語言分,有古漢語用字(主要是文言文用字)和現代漢語用字的不同,而兩者并不對應。此處的“歷史漢字學”,應指古代漢語用字研究;以與現代漢字學、外族漢字學的研究并列。周先生向政府文改部門和學術界專門建議,建立“現代漢字學。”他說:“現代漢字學研究現代漢字的特性和問題,目的是為今天和明天的應用服務,也就是為四個現代化服務,減少漢字在現代生活中的不方便。”“現代漢字學研究的問題和研究方法跟歷史漢字學很不相同。它是以語言學為基礎而結合信息論、統計學、心理學等的邊緣科學。”[11]
周先生的建議,得到了學術界的積極響應,不少高校開設了“現代漢字學”課,編寫出版了多種現代漢字學教材。現代漢字學的研究內容也逐漸明確,即現代漢字的形、音、義、量、序五個方面的屬性研究和語言文字規劃、漢字教學、中文信息處理三方面的應用研究,正式確立了現代漢字學的學科地位。當現代漢字學學科確立以后,以前研究古代文字的學科又被為歷史漢字學。
隨著學術視野的逐漸拓展,人們認識到,用指稱世界所有文字的“文字學”來單獨稱說漢字研究這門學科,“無論從術語學的角度,還是從這門學科現今含有的實際內容來看,都己經不合適了。”[12]
雖然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時,已經有學者在“文字學”前加“中國”進行限制,稱為“中國文字學”。但隨著對國內少數民族文字調查和研究的深入,人們認識到,中國文字除了漢字以外,還存在大量的民族文字。于是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有學者開始把研究漢字的學問改稱為“漢字學”,如蔣善國先生寫作《漢字形體學》(1959年)、《漢字的組成和性質》(1960年)、《漢字學》(1987年),而在此之前,他1930年寫作的文字學著作名稱用的是《中國文字之原始及其構造》。并且蔣善國先生在《漢字學》一書中還專門辨析了“文字學”與“漢字學”這兩個術語的沿革、區別和聯系。[13]
有意識地區分“文字學”和“漢字學”名稱的使用,反映了文字學觀念的擴展。越來越多的學者贊同和呼吁應該區分使用這兩個術語。據沙宗元先生的梳理,就此問題進行過論述的有趙誠先生、周有光先生、朱德熙先生、楊五銘先生和詹鄞鑫先生。[14]
1995年王元鹿教授在其《普通文字學概論》一書中,首次運用大文字觀念,綜合整理世界多種文字及國內民族文字,提煉文字學的普遍理論。王先生在后記中寫到:“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的老祖宗把文字稱為‘文字’,從而也把研究漢字的學科稱為‘文字學’,這主要地是由于信息的限制使老祖宗們不了解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漢字之外還有各種其他的文字系統。如果說老祖宗們的認識和做法情有可原,那么,時至今日,當我們已經清楚地了解世界上還存在和存在著種種別的文字系統,而且即便中國的文字也遠遠不止漢字這一種的時候,要是仍把‘文字學’作為‘漢字學’的代稱,便幾乎是無可諒解的事了。”[15]
區分漢字學研究與文字學研究,不僅對于漢字研究的深入有重要作用,更重要的是,這將促使我們關注和思考漢字以外的文字系統,并由此研究文字的普遍規律和細微特征,促進普通文字學和比較文字學的研究。
綜上所述,從歷時的角度進行考察,中國文字學觀念的發展經歷了這樣幾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識字教育階段:最初用“小學”指稱識字教育和識字教育研究;第二個階段是從傳統小學到傳統漢字學階段:研究解決書面語中的實際問題,逐漸擴展到包含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研究的傳統小學。近代以來,隨著現代語言學觀念的引進,從經學附庸獨立出來,成為“語言文字之學”,名稱再進一步固定成“文字學”。再后來文字學與音韻學、訓詁學分離:研究音和義的部分獨立成為音韻學、訓詁學,只保留研究字形及其規律的部分成為文字學;第三個階段是漢字學研究領域拓展階段:表現在古文字學和現代漢字學的興起和壯大,都成為漢字學的重要部分;第四個階段是文字學與漢字學分野的階段:將過去研究漢字的學問專門用“漢字學”這個術語指稱,而文字學則用來指稱以不同民族文字為對象,研究其起源、發展演變、性質和特點、不同文字體系間的關系,揭示人類文字發生發展、構成和運用的一般規律的科學。
每一次觀念的的變化,都導致研究內容相應發生變化,如由最早的解決識字教育中的問題擴充到訓釋經典中的形、音、義問題,再擴充到研究古文字學、現代漢字學。最后再擴展到研究包含漢字、國內少數民族文字和國外文字在內的所有文字的研究。
這其中有三次觀念的變化最值得關注:第一個變化是傳統小學到科學的語言文字之學的變化,體現了學科的自覺。第二個變化是文字學與音韻學、訓詁學分離,真正地確立了漢字學的理論基礎。第三個變化是從漢字學到人類文字研究的變化,這是建立包含漢字研究在內所有文字研究的文字學的一個起點。
[1]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2]阮元.古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裘錫圭.文字學概要[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
[4]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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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胡奇光.中國小學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7]渾然.中國文字學說略[J].教育今語雜識,1910,(1).
[8]唐蘭.中國文字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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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周有光.漢字聲旁讀音便查[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
[11]周有光.現代漢字學發凡[A].語文現代化從刊(第2輯)[C].北京:知識出版社,1980.
[12]費錦昌.漢字研究中的兩個術語[J].語文建設,1989,(5).
[13]蔣善國.漢字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7.
[14]沙宗元."文字學"與"漢字學"辨析[J].科技術語研究,2005,(2).
[15]王元鹿.普通文字學概論[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
Abstract:The conception of Chinese philology has undergone some changes in different times:from the earliest Chinese character literacy to traditional philological studies serving for the explanation of the classics,to scientific research on Chinese language and characters,then to the respective establishment of ancient and modern Chinese character studies,and finally to the philology in the world.
Key words:philology;conception;evolution
責任編輯:周延云
The Evolution of the Conception of Chinese Philology
Deng Zhangying
(The Institut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Document,South 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H02
A
1672-335X(2010)03-0053-04
2009-10-06
鄧章應(1977- ),男,四川開江人,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副教授,主要從事比較文字學、普通文字學和民族文字研究。
*本文曾在中國文字學會第五屆年會暨漢字國際學術研討論會(2009,武夷山)上宣讀,此次發表,作了一些修改。